《柳毅传书》
看山是山,看水是水。没有哪处山不留下少年的足迹,就好像没有哪处水不曾晕染过幽闺的脂水。峰与泽,应是山水相融的。山中含水,水上望山。
山水相逢,旅人或是或非。简简单单的一枚人间羁旅客,各有面目,自有名姓,身后的包袱中也各自背着一段不可不说的故事。
人望山水时,能映出瞳色,照见自身。他看到了自己,却又非单单一个自己。时光呼啸,错落的人影交叠在山水中。豁然开朗。
山是你我的山,水是你我的水。
在此时的彼地,或在彼时的此地,也曾有过这样一个人,面对山水,扪心自问。连擦肩而过都算不上,却能够从山水的回音中听见彼此隔了时空的问候。
洞庭湖西秋月辉,潇湘江北早鸿飞。
醉客满船歌白苎,不知霜露入秋衣。
——李白《陪族叔刑部侍郎晔及中书贾舍人至游洞庭五首其四》
洞庭山水,犹如折页书卷,一草一木中都有文章可寻。孟浩然行过,刘禹锡走过,范公寥寥几句,气象万千:
衔远山,吞长江,浩浩汤汤,横无际涯。朝晖夕阴,气象万千。此则岳阳楼之大观也,前人之述备矣。然则北通巫峡,南极潇湘。迁客骚人,多会于此。览物之情,得无异乎。
——范仲淹《岳阳楼记》
范仲淹于此凝望,望见了古今同自己交叠的许多人的影儿。一声叹息投射于江面,便化成浮光跃金万千,震慑着大半个岳阳楼。洞庭是文人的墨迹,是旅人的风景,一行一步,脚下都踩着典故。
山水之中,我望见一口寒潭。在君山龙口内的龙舌的根部,旁边是一大片橘林。在这里有一口古井,苔痕上阶绿,水清见底,古朴盎然。上面是明代大学士王鏊的手书——柳毅井。
到了,就是这里。柳毅井,即是这个故事的彼岸。到了这里,故事的前半段就快要结束了。
洞庭湖烟波浩渺,属阴。临水,湖光山色更是柔媚。当年柳毅白衣飘摇,只身赴险,千里奔波从泾阳来此时,便是从这井内进入,由此到的龙宫。君山沉静,包容万物,更辟出一隅新世界。
这种感觉仿佛步入芳草鲜美、落英缤纷的桃花源,别有洞天。山的意境即在于动静的交叠,而水则显于吞吐。
吞云吐雾,吞河吐洋,有吞才有吐,才有千年如一日的清如许。
白衣柳毅由此拾级而下,步履清晰而沉稳,一步步踏在石阶上,也响彻了整个洞庭。他神容憔悴,形容风霜,广袖间携的是泾阳的风烟与洞庭的新草。他不曾仗剑,身后包裹中是犯了霉味儿的经史子集。
到了,终是到了。他费尽周折,只为了赴一个泾阳的风霜之约。他是受人之托,以己身作楫,待她书信来,度她出困厄的。
那年,他从长安归来,白衣飘零,枯叶残落。再没有什么比落第更令十年寒窗的游子抑郁的了。月落乌啼,寒霜满天,是每个时代的游子都会看到的风景,不同的是,这次他举目四望,立在了泾阳河畔的秋景凄凉中。
他一个人跌跌撞撞地向前走,脚下是无边的混沌。那时他方才看见她,泾阳河畔的寒烟衰草中,他第一次遇到风鬟云鬓的她。
他虽是落魄举子的打扮,却穿戴整齐,尽管衣服是经年做的,却依旧干干净净,不沾染一丝尘垢。她却不同,衣着破烂,冰肌玉骨在寒风中震颤。她虽是二八少妇的打扮,按理说正是闺中少妇不知愁的年纪,却手执细鞭,风霜中于泾河畔牧羊度日。
柳毅诧异,那女子的美触到了他心底最柔软的一个角落,他隐隐有些心痛。前去询问,才得知那女子原是洞庭君的女儿,嫁与泾河小龙为妻,却遭受公婆虐待,罚她来此牧羊。走投无路之际,龙女拿出一封书信,恳请柳毅代为传书。将这封家书送至父亲洞庭君那里。
她殷切地说,洞庭湖口上,有一座庙宇,香案边有一株金橙树,里人称为社橘。只要将她这一根金钗击响其树,那里自有人出来。
他接过那书信,略一沉吟,便再不犹豫,吐出一个“诺”字,转身离开。他以最简捷而决绝的方式许下了对她的诺。这一走,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风霜雨雪被他弃置头顶,江河湖海被他踩在脚下。他以单薄的身躯一步步走着,直到望见浩渺八百里洞庭。
他是书生,却有侠骨。甘愿在己身困顿之时救助他人。这世间本是神度人出,度无怙苍生离孽障的,再不然便是人人自度,却从未想过以人一己之力可度神出。这角色的转换,犹如劈开了多年阻隔的一道粉墙,柳毅以其孱弱的身躯在墙内伸出手来说:无论人神,有难即可相帮。
而那龙女三娘也是聪慧的,她懂得托付。我相信上前询问她的人不单单只柳毅一个,而她却毅然将书信相托。萍水相逢,即定死生。
这世上没有一种爱不是无来由的,懂得托付,才懂得真爱。柳毅不会明白,那封书信里也暗含了后半生的路途,尽管他书生的傲骨不屑一顾。以此丈量,堪达日月。
柳毅终究来到了洞庭湖畔,他依龙女之言从枯井而下,终于将那书信送到洞庭龙君的手中。老龙王看到书信,气得浑身发抖,却碍于多年旧交想要息事宁人。洞庭君的弟弟钱塘君却怒发冲冠,提三尺剑直奔去泾河要为侄女儿讨回公道。几番大战,雷电交加,钱塘君大胜。一口吞了泾阳小龙,将失了夫的龙女接回了洞庭。
筵席上,洞庭君欲报恩人,要以出了磨难的龙女嫁于他。此时的龙女正坐在他对面,双颊泛着微红,盈盈起身,向他施礼。而柳毅依旧是落第书生柳毅,不过是个普通人。娶得仙妻,还是落难时蒙他搭救的,当真好福气。
柳毅淡笑,望着眼前这动人的一切,不动声色地饮酒,继而朗声拒绝了。随即转身,将一切花天酒地抛之脑后,顶着星夜璀璨,一路风尘直奔淮阴。
他有他的傲骨与自持,既然能有侠士风范,萍水相逢即可然诺,又怎能没有士的正直与大义?施恩从来不图报,本是无心之举。他是不喜欢这个样子的报恩,或者说,本没有想到以这种方式去报,使本来的正直良善之举,显得不是那样单纯发自内心。
更甚的是,他不喜钱塘君斩杀泾阳小龙的暴戾无情。只因他的传书,原本平静的泾河一时间风云变色,血雨纷飞,使天地成了战场,汪洋成了陪葬。他耳不闻悲声,怎能容忍?
书生自有书生的尊严与坚持,真正的情义不在于泰山崩于眼前时,更在于滴水之间可见江湖。见她第一眼,便挺身而出。他不是不懂风花雪月,他懂得怜惜,却不愿这个女子以此为名下嫁于他。那不是他想要的,即使男欢女爱无甚不妥,却更像是一场以风花雪月为名的交换。
他一定是有情感洁癖的人,他太干净了。他以为真正的爱恋应该是男欢女爱两厢情愿,容不得一点瑕疵杂垢。不是目的单纯的爱恋,他不能要,也不会奢望。他的日子本该是波澜不惊的,怀着拔刀相助的单纯目的,从不想会招惹上仙子。他以为这是天大的巧合,本不是属于他的东西,他不会要。
只是,当真可惜这一段爱恋。他分明对龙女有好感,龙女也愿意以他托付终身。可他不能要。物,是要归原主的,而情,也是有源头的。
时间匆匆过,柳毅归家,却依旧眷恋龙女。心是明镜台,他每夜拂拭,只为使之干净,不惹尘埃。
我不知他可会于满月清辉之时遣下一首断肠绝句,或于良辰美景之时向洞庭方向遥相侧目。送美人于兰皋兮,如今的你可安好?
日子一天天的过去,母亲难解他的心思,只是如同寻常高堂一般张罗着为他娶亲,图个热闹。不知第几次在他耳边说出这样试探的句子,柳毅终于放下那杆忧郁的笔,点了点头。
他望向洞庭的方向,这页心事,应该终于可以揭过了。他终究是明白的,凡人几许,皆是为情而活,却并非有情人终成眷属,更多时候是有缘无分。
词句落寞,音信渺然。自那日他决然离开洞庭时,便知今日的愀然。恋上不可得,只能自尝苦酒。龙游浅滩或被虾戏,终究有蛟龙入海兴风作浪之时,而自己肉体凡胎,怎敢有所希冀。人神既然无法逾越,那么还是各行各的路。只在终岁傍晚之时心底遥遥问一声安好,便罢。
在原本无法交错的际遇上能有一次汇合,已是他多得的。算了吧,一切都过去了。
我理解柳毅的辛酸与无奈,他太干净了,正直得如汪洋尽头那一眼泉。这是一个忧郁而深情的男人,他太守道德,更不愿为心中的美好沾惹一丝不洁。与其不洁,他更愿意自我放逐。太正直,乃至为了维护心中的道义连情爱都只能埋在心底。就像《卧虎藏龙》中俞秀莲对玉娇龙所说,自己的未婚夫为救李慕白而死,两人再是有情义,也终不能在一起。玉娇龙敢爱敢恨,或许终究无法理解那份对于爱的隐忍。可不管是否能够理解,他们心中总有一杆标尺要守。
生命的全部情感中不该只有爱情,那样太过单调和狭隘。义也很重要,情义,信义。
柳毅最终选择放手。甘愿淡泊此生,曾有的,权当一场梦。他想,寻常乡女,只要平平安安一生就好,不敢奢求荣华富贵。他不过是白衣秀士,落魄之人,又非翰林之列,有什么资格索取龙女的爱?道德的情操成不了连理的砝码,地位差距太过悬殊,他也不愿意龙女跟着他受委屈。
日渐西沉,三更沉稳。母亲已为他觅得街坊卢氏女。今夜,正是洞房花烛的好日子。
微醺的酒意沉浸在脸上,他笑得真实。那是发自心底的笑,过了今夜,他就可以彻底忘掉那个女子。他下半生的女人在这里,坐在他面前。她才是他的女人,他要对她负责。
今夜是个好日子,从今以后举案齐眉,做个平凡乡里人,这才是他的本位。合欢酒饮下,与曾有的一切一刀两断。他终于可以不用再做梦,做平凡人,过平凡的日子。
他的手伸出,却迟疑着,心下闪念,还是不敢揭开那大红的盖头。烛火映在他瞳中,跳跃着,蠢蠢欲动。一切都是那么真实。命中注定,她才是他的妻。
盖头掀开,断无更改。柳毅,你可想好?
他手微颤,终于下定决心,咬牙掀开了盖头。无论前路是风是雨,她都是他的人,一生不离不弃的。盖头一寸寸的掀开,樱唇,小巧的鼻,含情含泪的眼,微蹙的眉头。这情景似曾相识,却都是在梦中。毕竟,那段情缘,是他斩钉截铁亲自拒了的。
霎时间,酒意涌上他的脸,疾奔的浪潮拍岸而回,又将他一把打落回好不容易挣扎而出的那个梦境中。他仔细端详着面前楚楚动人的女子,无言以对。
半梦半醒间,酒意消去大半儿。龙女,怎么会是她?他用那么多时日挣扎而出,她却来了。自己把自己送来了。
侧坐在榻上的她开了口,“柳郎……”似乎在询问,是否还记得故人?
记得,当然记得。他怎么能够忘记?第一眼见他时,她即是这楚楚可怜的模样,哀怨的眼神望向他时,让人有为之赴汤蹈火的冲动。而此时的她,正端坐在他面前。眉眼依旧,波澜不惊。
可是,明明说是范阳卢氏女明眼人霎时明白,这一切,不过是龙女设下的桃花局。
他心下确凿,眼中人即梦里人。面前的女子,他新娶的发妻,便是泾阳河畔洞庭龙女。柳毅望着这一切,心下慨然。
原来,自他走后,龙女终究心念难忘。钱塘君也因自己耽误了侄女的婚事而心下有愧。他设计令龙女乔装为范阳卢氏女。千里而来,蛰伏多日,不只为了报恩,更为了一世的爱。她依旧记着当初的约定,打下主意,铁定要这门亲!
我慕龙女的那份痴绝,她一心只求报答柳毅一人。从第一眼见到他时,她便选择对他完全信任。他有一双正直而忧郁的瞳眸,也因此,在时空错落着许多人脚步的泾河边草原上,她独独选择托付于他。
她为了嫁他,不惜化身平民,熬过多日相思。他是她认定的人,就算他拒绝了,她也要用尽一切力量把他夺回来。没有尽力,于她也是爱得不真。而且,她明白他的无奈。他不是不爱,而是太过正派。他始终迈不出那一步,需要有人上前推一把。
爱于男人或许可以深埋心底,以为爱得深沉。但对于女子,触手可及的幸福,她要主动去争取。他怀揣着太多道义牵连以为拦路石。他是君子,但她不是。她可以,她不怕,她敢!苦守多日又怎样,瞒天过海又怎样,他拒绝了,她就可以放弃吗?
阔别山水,庭外芭蕉换过一季韶光。两人最终走在了一起。龙女懂得托付,敢于托付,所以她懂得真爱。第一眼,即敢以书信相托。事成后,又怎能舍弃前缘?
爱有许多种,或为貌,或为义,或为信。或是不期而遇的一把油纸伞,或是等候多时的七段锦,或是茫茫沧海中一封书信的邂逅。
但凡有情,人神即可互度。因为最初的承诺与信任,才有最终的不舍痴缠。
《张生煮海》
《柳毅传书》的故事最初源于唐传奇,我看这个故事看得早,不过十二三岁的年纪,就一厢情愿地以为他是翩翩白衣郎的代表。这样的男子,儒雅、正直、善良而极有责任感,梦里都要重寻好几次的。
女子有情,男子有义。这种绝美的故事看得久了,仿佛天下的如意郎君都是一个样子。正直是正直,却因有太多的羁绊,始终不敢迈出那一步,更愿意抱着顺其自然的态度,任凭花自飘零水自流。总要女子为先,主动些才好。可女子主动,哪里是那么容易的事。无论从胆识气性、社会关系来讲,自然都不如男子有优势的。像龙女痴情而精于变化,又有神助的人,千年来也未曾得见。
若是一切都要女子自己主动打点,只怕成为明日黄花,物是人非。草草出嫁,今生无缘了。就好像《家》中的觉新同梅表姐。面对爱恋太过消极,等同于负了苦苦等待的女子,因此觉新负了梅表姐,使她含冤而死。作为动了情的旁观者,我无法原谅他。
如果男子都能同张羽一样,为真爱大胆不惜犯天颜,也是女子的福气。《张生煮海》中记叙的这一段大胆的爱恋,让人失了颜色。架锅煮海,天翻地覆的张生,在白衣书生中是不可多得的异数。
张生名叫张羽,是潮州儒生,寄居于石佛寺。面对青灯古佛,诗卷度日。佛堂前,古刹中,能看到时光一点点溜走。晨钟暮鼓度余生,再不问新欢旧爱。鲜衣怒马的少年郎们,会吗?
大抵是不会的。他们可以一方面佛前青灯坐,一方面空吟花前月下诗。他们可以一手执经卷,一手描仕女。大好的青春时光,谁愿意如此错过呢?就如同法海劝许仙有佛缘,该同他一同云游。许仙只淡笑,欲娶仙妻罢了。年青人,经书听是可以,却不必拘泥。每个年龄自有他的动人处,风光自有风光好,不必强自动心忍性。
张生夜于石佛寺中,今夜的月色颇好,仰头便是一轮明月。俯仰之间,半生岑寂。
夜是思索的好时候,远处传来惊涛声。一声声,一阵阵,拍打夜空及夜空无尽处更无尽的黑暗。心静时,双手合十向佛。
月色坦荡于胸,不会流俗。他取出一尾瑶琴,十指轻叩。
天上人间,一弦之间。
【天下乐】
不比那人世繁华扫地空,
尘中,似转蓬,
则他这春过夏来秋又冬;
听一声报晓鸡,听一声定夜钟,
断送的他世间人犹未懂。
我不太敢于月光太明、夜太深的时日听曲,尤其是琴曲。会让人觉得人生渺远,那种静谧,能让你所有飘忽的思绪沉静下来。雨夜闻琴,恐有摄人心魄之美。那些难割舍的旧时光,聚了散,分了合。
弦是情思的延续,自司马相如琴挑后,月夜之琴又多了一层暧昧的轻纱,清凌凌的诱惑。清夜鸣琴,却不想从夜的那头传来窸窣的脚步声。定睛望去,一位妙龄女子正含着淡笑朝他缓缓走来。
这场景分外熟识,像是《聊斋》中见过太多的。静夜之中琴音独响,便有佳人分柳揭帘而来。在《宦娘》中,女鬼宦娘与书生温如春因为琴音而相结,那是《聊斋》中最清丽香艳的传说。
不过,这次来的并非环佩香魂,而是一位姓龙的女子。所谓艳遇,即是指可遇不可求。因为无心,所以才“艳”。如果当成艳遇了,那么就选择却之不恭吧。上天的馈赠,即是要你自然的态度。
在这样的夜色下,琴音中,不由得他不动心。张生拉了那女子入座,方知这佳人姓龙,小字琼莲。张生拉着她的手,便要共度良宵,琼莲却执意不肯,两人约定十五月圆之日再见。
一桩情事悬于月色,心思在风露中震颤着。多少销魂的月夜,相思满溢清辉。挨过月夜十五,琼莲却并未前来赴约。张生踱着步,在石阶上徘徊着,只等伊人的消息。
一无音信,二无音信。最终,归于岑寂。
张生忧闷,推门出寺,远方是无垠的海。临海而立,浪腾翻涌,平地起波澜。
沙门岛畔,他举目遥望。沙门岛,听来耳熟,那是寸草不生的一片荒芜,是卢俊义被刺配流放之地。此岛乃清静之地,多少佛寺烟雨中,故称之沙门。
一片荒凉,怒浪拍岸,惊涛卷雪,他正烦闷间,一位仙姑从天而降。张生既有仙缘,连忙向她禀告,自己与龙女琼莲约于此夜,她却迟迟不至。从仙子口中,他方才知道,自己的心上人并非普通龙氏女,而是龙王的三公主。
因琼莲的父亲龙王阻挠,以为人神有别,不愿与凡人婚配,令两人不能得见。张生急问可有解救之法,仙姑便给了他三样法宝。银锅一只,金钱一文,铁杓一把。海水用这杓儿舀在锅儿里。放金钱在水内。煎一分。此海水去十丈;煎二分去二十丈,若煎干了锅儿,海水见底,龙王定招他为婿。
若要逼得龙王放人,只有一条,煮沸大海!
海从来是一片凡人从未轻涉的领地,常人从来未想过可以此种居高临下的姿态进行挟持。如今,他却不得不毫不犹豫放手一搏。
手中已有仙姑三件法宝,张羽,你可敢?
你敢为爱与神抗衡吗?这个命题以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姿态跃然于张生眼前,见或不见,只在他一念之间。为了爱,搅得天翻地覆也是应该,又何惧你飞过大海?
来吧,我不惧。从寺的轩窗到月的瞳眸,在沙门岛的海岸边,他架起银锅,煮着海水。一点点,一层层,热气上扬,海水终于被煮沸。他却不停手,眼见不远处海面变得炽热,手下更是加快。
直到云峰缭绕,弱水三千,已为火焰炽烈。海面瞬息间金光万千,龙王已妥协,从此花前月下,终成眷属。
因为爱,凡人有了神仙的力量。男人都像柳毅,可见朗朗乾坤,却会令更多的女子抱憾,倒真应挂一幅张羽的像供起来。男人,胆识为第一。为了爱,我不惜与神抗,犯天颜。
自求。自度。
爱恋中,我是自己的神。
不负风月不负卿
爱情的命题从来艰难,永远与未知不期而遇。与其孤注一掷,不如三思而行。因为将自身的全部砝码压于一人,无异于拍案下注待他坐庄。没了悬念的爱恋,犹如掀了底牌的赌局,结局必输无疑。
《救风尘》
一.浮生半日闲
北京。蓝色港湾。
这家星巴克应该是占尽了蓝色港湾的地利。从二层的窗户望下去,欧式风格建筑尽收眼底。人到了这里,同那暧昧的氛围一处,便觉得自己倦了。我索性将自己深深埋入柔软的沙发中,觉得整个人都同这里的格调一般慵懒起来。
邻桌有男士吸烟,打火机的火焰泛着幽蓝,暧昧的色泽像西域美人的瞳眸。突然有些累,就这么坐着便好,什么也不想,只对着窗外发呆,整个人像一只安静的猫。
对桌的两个女孩很是年轻,其中一个一手用橙色吸管安静地搅着咖啡,一手托腮。她着一件白色毛衣,黑发直且长。阳光照于侧脸,像石雕上的高光,使整个人显得静谧安然。她抬头笑望向对坐的女孩,飞眸顾盼间是隐隐流动的韶光。
闺蜜在一起久了,很多事情随着光阴的滑落成了不约而同,比如上线、打电话、逛街,抑或只是一杯简单的下午茶。
看她们的样子颇是亲密,不时有笑语传来。其中一个女孩的手机铃声响起,很是熟悉:
第一次见面看你不太顺眼,谁知道后来关系那么密切。
我们一个像夏天一个像秋天,却总能把冬天变成了春天。
范玮琪的《一个像夏天一个像秋天》当真应该送给全天下的闺蜜。他伤了你的心,你回头时还要记得有她的驻足,她的怀抱。这真是好,没什么他是离不开的,只因你的心中还有她。
感情一旦到达一种高度,便能经得起山高水长的考验。即使分别遥远,即使天各一方,也能于多年后对望一眼,便回到从前相逢的最初。
须知蓬莱应有信,为你而写,为我永封。
这真好。
每个女孩若都能明白这道理,就该能更加冷静地去审视自己生命中的他和她。明白两者的不可或缺性,他来的时候,她不该作为终究被遗忘的浮云。
友情与爱情是一个亘古命题,两者应该平分秋色,而非一者被搁置墙角并遗忘。新醅暖酒,留给初下的雪,留给和他相拥的冬;水岸清泽,赠予芬芳的荷,赠给和她私语到子夜的夏。
秉烛夜游,良有以也。我若为昙花,谁愿做夜游的烛?不求落红成泥,只求灿烂一隅。虚怀相对,以此终老。
除了他,该还有她吧。
这个解答古已有之,有关汉卿《救风尘》作证。
他与她的命题,关汉卿是明白的,而且明白得透彻。他知道这男子有时并没有闺中姊妹靠得住,也深知相濡以沫的美,因此谱下这花柳成花烛,风月救风尘。
《救风尘》讲的便是在友情与婚嫁中沉沦的故事,不过故事掀起的大幕不同寻常。波光艳影中漾出的,是旧时的绮丽风尘,是摇摆的章台青柳。
救风尘的女子本不是寻常人家,她浮了流光,弄了风月,堕了烟花。
我想,除了唐,怎样的年代才能有这般大气爽利的风尘女,仿佛红拂夜奔,新上场的刀马旦,耍花枪惊艳全场。
《救风尘》的背景是模糊的,不知是元是宋。朦胧像隔着毛玻璃,有些暗哑不清。我却总觉得这个故事像极了宋朝的风骨。那么,就让我一厢情愿地,姑且理解为宋吧。
那日,莺啼燕啭之时,恰是汴梁的春日。柳丝轻飏直上重霄九,因是那《清明上河图》般的太平盛世,人人面上都显得和暖欢愉。那时的世道该是清平的,大抵人人都像画中那样快活。更何况这日日绮罗,夜夜笙歌的汴梁城。
花移影动,春暖日迟。新一季的桃花开了春,染红了整个汴京。此时的她正在楼内,有一搭没一搭地做着刺绣,恰是鸳鸯戏水图。窗外流莺飞燕,柳绿花红,她望着自己手下那颜色鲜活的鸟儿,径自痴痴笑了起来。
樱唇轻启,秀手掩面。一时间,连经过她窗前的和风也变得暧昧而慵懒起来。
汴梁歌者宋引章,她即将出嫁。
其实不算出嫁,该叫做从良。因为引章毕竟不是待字闺中的小家碧玉,而是那秦楼楚馆中的当红歌者,绝代名伎。
我对宋代的风月地总有一种莫名的臆想,认为那种风韵是哪个时代也不够有的。如同烟柳画桥处的暖风,在行人面前游荡过,便酥开好大一片春光。烟柳画桥,风帘翠幕,汴梁的风月场于北地的端庄大气中自有一番风流妩媚,仿佛纤纤弱质的蹙眉佳人,让人忍不住这般怜惜。
楚腰纤细,吴盐胜雪,那个年代的风情万种,是寻常饮水间即可见到的一种风韵。不用刻意表现,也无暇去掩饰,那份风韵早已随着汴京的和暖香风一同酥到了骨子里。
嗒嗒的马蹄声惊起一阵错误,回头望去,恰是汴京春日,三月初三。在这样的城中,连风也不由得不暧昧起来。
唐之恢弘与宋之风韵恰如牡丹与芍药,原为一根生,却于新的沃土中养成了各自的风韵。好一似诗为士人所咏,词为绣户所吟。
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明代暂遗贤,如何向?
未遂风云便,争不恣狂荡。何须论得丧?
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
烟花巷陌,依约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寻访。
且恁偎红依翠,风流事、平生畅。
青春都一饷。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柳永《鹤冲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