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君尘封多年的宿愿终于得以实现,她经历了长门闭日无人问到三千宠爱在一身的奇妙转变。而元帝又是这般多情,这般风雅,他既能读懂弦外之音,更懂得欣赏身边的美人。
元帝贪慕昭君美色,已多日不曾上朝。与此同时,要被诛杀的毛延寿正趁月黑风高之夜遁走他乡,投奔匈奴。昭阳殿内鸾凤和鸣情深意长,没有人留意到一场偷天换地的阴谋正在毛延寿的手下,潜伏在黑夜中,蓄势待发。
毛延寿携昭君国色天香的新作画像遁逃于漠北以北,面见单于后将画呈上。单于一时间惊为天人,立即派人拥兵去汉庭索要。消息传来,朝堂震惊。元帝上朝问何人敢出兵与之一决,满朝文武竟皆言以和为贵,不宜动武。明里暗里都指将昭君送去和亲最佳。
元帝震怒了。虚弱的震怒。
他第一次体味到什么叫做割舍与无奈。拥有这世上至高无上权力的他,却不得不眼睁睁看着心爱的女人流落胡尘而无能为力。空掌着文武三千队,中原四百州,却保护不了自己最心爱的女人。龙椅之上的他单薄得可笑,不能有寻常乡野村夫冲冠一怒为红颜的豪情勇气。
兴废从来有,干戈不肯休。或战或和,欲战无兵,欲和不舍,元帝面临着此生最难的抉择。除却这九五之尊的称号,褪下这镶金饰银的龙袍,再也没有什么能够属于他。他所能做的,便是空对窗外惊飞鸿雁,想象着那人环佩影摇青冢月,琵琶声断黑江秋。
他要亲手送自己的女人入外邦。亲手。
这算是对他最大的惩罚吧,毕竟他切实爱过她,将她奉若珍宝。那个历史上的王嫱,他对她并没有感情,只是她一刹那的惊艳刺痛了他的心。仿佛一件珍贵的玩意儿,明明是自己买回来的,尚未把玩过瘾,反叫别人占了先。
因为不曾相知,所以痛只流于表面,并未深入心里,只是常人都会有的普通惋惜罢了。历史上的皇帝同戏文里的他根本比不得,若都像演出来的那样多情,又何必要这偌大狭长的永巷?
元帝回宫后只暗自垂泪,昭君亦知结局,二人面对枯灯,心下惨然。而昭君偏又这般明事理,她情愿为了他,也为这家国,前去赴死。一番报恩之话只说得令他泫然泣下,她最后却又不舍地幽幽抛了句,“妾与陛下闱房之情,怎生抛舍也。”
她是舍不下他,舍不下鱼水相欢的情义。故国三千里,深宫二十年,却有十年暗无天日。烛暗长门,落叶萧萧。五更更鼓更凄凉,昭君知道,那个将万千宠爱集于她一身的男人,再也不能庇佑她了。
每个人都背负着自己的宿命。这一次,她该是离去了。
世上总有那样一部分人,眼睁睁看着自己命途的错足,却无力挽救。她从来以为这世上最大莫过于皇权,却不想这皇权也有如此无力的时候。她是去替他承担一切,是替他承担本不属于她的宿命。
自请和亲,是因为无奈。她知道自己无力抗拒这宿命,她懂元帝,若是最后逼迫她的人是他,那么最后一点美好的回忆都会成为碎片。
十年了,她等这美好的期盼已有太久,她不愿这么快就撕碎它。所以不如在他说出来前自己便决定了吧。那么,在她心中的他,还依旧是人生初见时的美好。
昭君走了,一步一天涯。元帝亲去灞桥送别,他是这般不舍,执手含泪高唱着:
【梅花酒】
呀!俺向着这迥野悲凉。
草已添黄,兔早迎霜。
犬褪得毛苍,人搠起缨枪,
马负着行装,车运着糇粮,打猎起围场。
他他他,伤心辞汉主;
我我我,携手上河梁。
他部从入穷荒,我銮舆返咸阳。
返咸阳,过宫墙;过宫墙,绕回廊;
绕回廊,近椒房;近椒房,月昏黄;
月昏黄,夜生凉;夜生凉,泣寒螀;
泣寒螀,绿纱窗;绿纱窗,不思量!
脱下翠羽冠、香罗绶,换上锦蒙暖帽、珠络貂裘,她挈下汉家广袖珠罗,披上匈奴的胡地风霜,她此时已再不能是汉宫中的那个她。
仰首望飞鸿,却是月自空明水自流。临别之际,昭君琵琶弦上诉离愁。
伊人已去,唯有旧时衣裳,西风过处尚留香。
不知行了多久,景致全变,昭君望着草高风疾的景色,心知已出汉家,心下凄然。黑江横亘在眼前,迈过这江,她便再也不是明妃昭君,而是匈奴的宁胡阏氏。
远远地,番王已在此处迎接昭君,马蹄声声,催人欲行。在她被封为宁胡阏氏的一刹,却忽然停住了。她望着那一去不返的江水,蓦地想起一些人,一些事,和那夜清凌凌的琵琶音。心底有个声音在不停地呼唤她,不能再走,不能再走了啊。
昭君蓦然回身,望见天上一雁横秋,似是带来汉家紫庭的音书。回望故国的鸿雁,也回望自己二十余载的年华。那一份苍凉,那一份悲壮,横亘在心头,她必须要停下了。
昭君徐徐转身,向番王要了一杯酒。望南浇祭,辞别汉家。那烈酒中,一半是血,一半是泪,还有一半是故国不堪回首的清冷月光。祭奠汉家的不只是这酒,还有她那颗心,从离开他的那一刻起便凉透的心。黑江滔滔东流,永无休止,似乎在声声呼唤她,不如归去,不如归去啊。
昭君,你心已死,意已冷,不如归去,不如就此归去啊。
那一刹,昭君像是听到来自心底最真切的呼唤,又像是从这浩渺的江水中看到另一个似同虚妄的自己。她望着浩水东流,忽然发觉自己的路已走到了尽头。
那么,就以这心字成灰的烈酒作为前世今生别离的祭奠,以这南来鸿雁作为梦归大汉的凭书音讯,以这浩浩荡荡的黑江作为今世泅渡的彼岸。
昭君纵身一跃,最终同她家乡的先辈屈原一样,选择最干净的水作为自己的归宿。水至纯,可以容大美。纵然碧落黄泉永无相见,化水归去时她也会记得那来自汉庭山高水长、撕心裂肺的想念。
此去天上人间,元帝你若有知,也该听到她错足前深情的呼唤:
奴去也,莫牵连那夜,江水滔滔,子规哀鸣,似在为她祭奠。番王将其葬于江边,号为“青冢”。他欲打道回府,又恐与汉结下仇怨,便将元凶毛延寿押送汉朝,听凭发落。
一去紫台连朔漠,独留青冢向黄昏。
怦然心碎。
长空雁过,落叶恓怆。一炉香尽,又添一炉。此时的元帝尚不知昭君已命归九泉,正守着夜色,对着昭君的画像,独自等待天明。
烛暗长门静,萧萧落叶声。这夜色如水,颇静颇沉。他枕着夜色,不经意间悄然入梦。一阵风来,那迤逦而来的,正是他日思夜想的昭君。
昭君身后却是匈奴追兵,要捉拿逃跑归汉的她。元帝只急得一身冷汗,正不知所措间又席卷一阵冷风。霎时间天昏地暗,音停了,声止了,人不见了,只留一个茫然萧索的他,独自面对画上丹青。
画上的她,正对他露出甜美的笑靥,这般安静,这般美丽。四周无声,只画卷被风吹得几个摇晃。
原来,原来不过一场梦。是孤雁飞过蓼花汀,殿中御榻冷清清。连梦里相会都如此仓促,连道别问好的时间都没有。元帝似乎也从这个悲哀虚幻的梦中顿悟到他终究与心爱的人劳燕分飞,天人永隔的结局。
第二日上朝,元帝斩杀毛延寿,祭奠昭君。昭阳殿中,从此冷冷清清,只他一人空对着凉茶孤灯。或许多年之后在他弥留之际,耳畔响起的依旧是那汉宫被胡尘掩埋的琵琶。
琵琶音,声声只道不如归。
这戏从来以情感人,历史上再凉薄的他和再绝然的她,也能被写得这样深情动人。
而史册的菱花镜从来不是这样的。是马致远用朱砂笔,强令镜里朱颜改。
昭君之投江犹如烈女之守贞,尽管这结局是马致远强加给她的,我却宁愿她真正于江边错足,守住了那份完美。在马致远的笔下,两人是相爱的,无论那爱是否如最后出塞时的千疮百孔。有些东西一旦逝去便不能再重寻,比如年华,比如欢爱,但有一道底线她不得不守,那便是“贞”。当她无力挽救这结局,守贞便是最好的圆满与坚守。
她终归是他的人,所以只能出塞,不能和亲。多少如昭君这样在男人世界的缝隙中挣扎的女子,终于拼尽最后一口气,用自己的血描绘了这悲凉的宿命。
然而,历史上的昭君则不同,她的恩人不是元帝,而是给了她扬眉吐气机会的单于。所以她理当用这大汉最美的容颜来报答单于,同时也嘲弄着那个耗费了她十年青春的男人。
毅然决定和亲时,她早已做好了决断。让自己扬眉吐气还不够,还要让他痛!最好是让他痛入骨髓也无能为力。她只有越美,他才会越痛。
在盛夏芳华时开出绚丽的花,如果他不懂得欣赏,那么不如保持着傲然姿态,决然离去。
当功成名就时,那最后离开的一刹那,她的回眸,是冷笑着的:
明妃初出汉宫时,泪湿春风鬓脚垂。
低徊顾影无颜色,尚得君王不自持。
归来却怪丹青手,入眼平生未曾有。
意态由来画不成,当时枉杀毛延寿。
一去心知更不归,可怜着尽汉宫衣。
寄声欲问塞南事,只有年年鸿雁飞。
家人万里传消息,好在毡城莫相忆!
君不见咫尺长门闭阿娇,人生失意无南北。
——王安石《明妃曲二首其一》
人生失意无南北。说得真好。
女子多不幸,看要同谁比。比起阿娇,她又算是幸运的。起码有过这样一个机会,能让她显露自己的气性。当她盛装艳抹、扬眉吐气时,在与他的对局中,她毫无疑问地胜了。在与命途的赌注中,她却不得不输。
无奈终是无奈。即使努力梳妆、光彩照人,也只能强颜欢笑,抹不去心头的怨与憾。
在出了汉家的那一刻,她再也笑不出了。面上是冷冷的胡地冰霜,如她手中弦音。
一切的错,都是那幅美人像。离开了汉家的昭君或许再也没有力气设想,若那幅画完好无损,若她能凭借此画承尽君恩,她可曾有机会能像今日这样扬眉吐气地笑?
假设无益,只会让心更痛。
昏黄的灯下,匈奴阏氏掩上那幅美人像,投进火盆中,终于将它烧成了灰烬。
最难描摹是人心。一片伤心画不成。
请和我,相恋于梦中
爱情真的可以起死回生吗?还是面对冷峭的死,依然有刻骨的无力?千百年中唯有一次,爱情可以起死回生,发生在杜丽娘的梦里。余下的,不过是鸳鸯头白,梧桐半死。
《红梅记》
一.枯骨红梅
浩雪无垠。
从天际纷然而下,惊醒了一树一树的花开。这世界原是白色的,白得空洞而窒息,白得让人盲。
枯骨上那一束红梅,傲然盛开在冰雪之中。
如火,如血。
燃烧,毁灭。
雪里开花却是迟,何如独占上春时。
也知造物含深意,故与施朱发妙姿。
细雨裛残千颗泪,轻寒瘦损一分肌。
不应便杂妖桃杏,数点微酸已著枝。
——苏轼《红梅三首其二》
那花瓣,揉碎了放在手心,看它一滴滴在指间滴落,红得触目惊心,那样灼热,像燃烧了一生一世那样久。
握不住。灼人的温度,逼得人放手。我将十指松开,凌乱纷纷,一地红梅瓣。
那夜的红梅盛开,被呼啸的北风卷入碧空纷然而落。仿佛千年不遇的相思血雨。
红色艳丽,刺了我的目,灼了我的心。红梅零如雨,血色如小蛇,撕咬着,在冰冷的雪地蔓延开。
闭上眼。风从耳畔刮过,很有些凛冽。初日或是寒冬。
从没想过,一个唯美爱情的结局可以这样。就像我从没想过,爱上一个人再到忘记,只用了红梅花开的一季。
雨色空濛,湖光潋滟。孤屿的红梅开得如火如荼,如痴如醉。那一日的断桥残雪之上,立着三三两两的书生。因是韶光正早,那一行人眼看相宜西湖,耳听柳浪莺声,很是快活。
席地而饮,手中提着酒樽。稍不留神,便泼翻了好大一片云雨春色。
那一日的李慧娘,正顺水乘舟,与众姬妾一起陪在权相贾似道的身侧。见那奸相到来,那三三两两的书生以裴舜卿为首不肯回避,偏偏饮酒豪歌,昂然立于断桥之上。碧水之上,断桥身侧,风吹衣袂飘摇。
船只好回转,就在波光潋滟的一刹那,她望见了正执盏微抿的裴舜卿。那样俊秀风流的人物,是她平生所未见。她脱口而出,“美哉一少年也!真个是洛阳年少,西蜀词人,卫玠潘安貌!”
只因她这份发自内心的赞美,便让身旁的贾似道侧目而视。慧娘是贾似道的侍妾,只这真情流露的一句话,便引得他妒意大发。他试探问,“你若愿意侍奉他,我当为你纳聘。”慧娘只低头微笑,不发一言。可面上,终究是有少女般的热潮红晕。
只那一刹,她动了心思。那样羞怯,那样不加掩饰的赞美,那样细腻的心思,宛若春日江南最引人醉的一场相思红雨。
她的青春,本与那半入土的人毫不相称。那曾经的心事,她以为早已埋葬于这日日的歌舞管弦中,自任东风吹去无。却不想西湖骀荡的春风下,只一眼,又将她多年前的心思拨了出来。
青梅竹马,郎才女貌,那是多久以前的心事了?连想一想都觉得奢侈。若不是遇见了他,她都要忘了。
贾似道老奸巨猾,又心胸狭窄,自己女人对旁的男人动了爱慕之心,恰如烈火浇油,就要熊熊燃烧起来。
那厢书生也有人注意到了慧娘,连忙推裴舜卿,说似乎有个女子爱慕你。裴舜卿却一笑而过,只说是人之常情,并未放在心上。
此际还是云淡风轻的闲情逸致,并未涉及日后的血腥风雨。当慧娘回到贾府时,西湖上一阵惊雷,倏然变了天。
贾似道唤慧娘至身边,再次问起纳聘一事。慧娘见来者不善,忙道那只是一时戏言,请老爷不必介怀。慧娘指天盟誓,说绝无二心,惊慌如一只小鹿。贾似道悄悄拔剑,从慧娘身后一剑,斩下了她的头颅!
窗外风云变色。血,从雪白的脖颈纷然而落,如迷蒙冬日,最凄艳的一场红梅雨。骤风摧残,如泣飘零。血,那样温热,渐渐凝结成一团灼目的火。燃烧在冰冷的贾府,望上一眼,便有刺目之痛。
她双目不瞑,空洞的眼神中还保留着那一剑斩落时的惊疑与恐惧。贾似道仍不解恨,唤来众姬观看以杀一儆百。之后,命人将慧娘的尸首埋于牡丹花下。
幽幽梅魂,成土辗作尘。梅固然傲雪,却也最易摧残。它偏要在那不可能播种烂漫的季节开得那样夺目。恨不得把一生的耀眼都在此时用尽了,而后任凭凄风苦雨,独自飘零。
红梅胜放于晚冬初春。来早或来迟,等不到隔年的东风。
时间,空洞而残酷,让人一分两地。慧娘被斩杀于剑下,在裴舜卿的心中,却连影子都没有。甚至他连是否有她这个人都似是而非,她却已成花下之魂。此时的裴舜卿,却因折了一枝红梅,结下另一段因缘。
梅花瓣飘零,惊醒一池春梦。花瓣落在妆台前,带着清新的芬芳,宛如雪霜姿上一抹胭脂记。
一枝红梅在手,江南独占此春。三月芳菲,卢昭容在梅雨飘零的季节醒来。
昭容是已故卢总兵的千金,养在幽闺,芳姿宛如世外寒梅。裴舜卿路过她家花园外,见红梅开得可爱,便忍不住折了一枝。却被丫鬟发现了,叫破了他,惊跌在地。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昭容,那样窘迫。偷摘了人家的花被发现,怔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宛如一个做错事的孩子。卢小姐见他为人忠厚,便将自己手中红梅含笑递了过去。
他更是要呆了一般,卢小姐却如惊鸿一瞥,重新退回屋中。真是可爱得令人发笑,裴舜卿,你当时怒斥权相的潇洒意气劲儿哪里去了呢?
一边是和暖春光,一边是凛冽冬日。游走在这两段爱情间,心都要抽离了。分不清是人是梅是冬是春。他拿着昭容的红梅时,慧娘已往生。
慧娘虽为鬼,情思却不断。身为人,她怕得太多。只有在成鬼时,方能勇敢去爱。她是那样小心翼翼,直到此时才有福气体会“才下眉头,却上心头”的惴惴不安。裴舜卿此时已被贾似道软禁于半闲堂书馆内,她像所有爱上书生的妖狐,于子夜立在书馆前叩门,心下忐忑不安。裴舜卿却以为是贾似道设下的美人计,任凭她生生被锁在门外。
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一如被丫鬟们关于门外的黛玉的心境,慧娘失声长叹,以为自己认错了人,枉送了性命。直到裴生持灯辨认,忆及往事,两人方才月下重聚。
欢好如水,却不长久。那一日,慧娘听见贾似道密谋欲杀裴舜卿。当夜二更,她慌忙奔至书馆,嘱咐裴舜卿快快逃走。裴生感念她的真情,不肯独自一人逃走。两个身影在二更天的夜色中,离合纠缠。
那一场戏,如梦如幻。慧娘身着一袭白衣,水袖翻飞,在空中徜徉几个来回,最终却不得不放手。那一夜,白绫翻覆,诉尽离情,仿佛最后的纠缠。袖断人散,书馆的最后一眼相见,即成永诀。
两人行至后花园,恰碰见前来谋害裴少卿的刺客。在后来的演绎中,慧娘有了武旦的腾挪本事。一番打斗后,她起风灭灯,开了花园门,将他放出。刺客溜走,随即禀告贾似道是被一妇人放走。
点灯燃烛,贾似道拷问众姬妾。慧娘不欲姐妹受苦,挺身而出。她淡笑,终于有机会将前世咽下的话说尽了。
【骂玉郎】
俺和他欢会在西廊下,行了些云雨,勾了些风华。
【哭皇天】
休休休,这话儿提他怎么?说的来教人痛杀。
则他在断魂桥盼上个人清雅,少年郎瞥见了冷嗟呀。
并不曾背地里通些情话,也不曾背人儿眼角眉梢去挑弄他。
却怎生半声纳采,一剑儿分花?
本无苟且之事,死过一次的人了,何必还要有所畏惧?
这一出名为《鬼辩》,虽为鬼,终可辩。
其实,在最初的传奇中,慧娘为鬼的形象依旧是善良温顺的,面对仇人依旧称他为“老爷”,并没有日后演绎的那样大义凛然,侠女般的风骨。她本柔弱,是风霜的积累使她坚韧。她掷下“你若真个要寻消问息,只索向半闲堂牡丹花下”这最后一句话,灭灯掷剑而去。
众人惊悟,才发现她是往生的李慧娘。贾似道忙命人去牡丹花下发掘,才发现肉身尚在,不曾腐烂。贾似道又忙命人为她做道场,从此超度托生。
慧娘从此无觅,贾似道宦海沉浮,终因隐瞒紧急军情之罪受到弹劾。下令被贬,死于途中。裴生考取状元,回京后请旨完婚,与昭容在红梅阁欢庆。
张灯结彩,欢天喜地,处处都是潋滟的大红色。
红梅几番开合,最终复归尘土二.休怨东风
怕愁贪睡独开迟,自恐冰容不入时。
故作小红桃杏色,尚馀孤瘦雪霜姿。
寒心未肯随春态,酒晕无端上玉肌。
诗老不知梅格在,更看绿叶与青枝。
——苏轼《红梅三首其一》
有多少憾归结于错过,又有多少错归结于无心?
红梅无错,错在不合时宜。
红梅花开,他与她在西湖边,遥相初见;红梅花落,他折下她园内第一株红梅。花开花落,凋尽火热的一生。
红梅较之桃花,更兼幽冷之色。因桃花胜放于和暖的春日,百花盛开时,并无不妥。红梅于晚冬雪未消时盛开,固然妖娆,却多了几分凄寒。傲雪迎春之花,固然有冰雪之姿、秋水风骨,也一样需要怜惜。
慧娘,奸相已惩,裴生已结连理。各人都有各人的归宿,你不必牵挂。
你可去。我用一枝红梅,为你超度。可好?
经历了那样的脱胎换骨之痛,经历了那样诚挚的生死之恋,她最终还是不能成全自己的幸福。对于诚善的人,自己得不到的,总会祝福别人得到。在逝去恋情后为他人做嫁衣裳,有时也是一种美德。
裴生,纵然今生你有神仙眷侣,也要记得那年牡丹花下一缕幽魂的痴缠。记得曾有一个已往生的女子,为你不惜再死一次。
鬼爱上人,听来浪漫瑰奇,实则悲绝。做人得不到的情爱,做鬼更难。即使有,也只是一晌贪欢。留不住海枯石烂,留不住天长地久,甚至留不住香魂一脉恨悠悠。
那年的红梅,已在她归于尘土时凋零。这一季的红梅,可是在他两情相悦之际盛开?凋而复开,已是生死两相隔。在这广袤的时空下,她过往匆匆,来了又去。
六道轮回,她含冤而死,不得超生。魂魄无所依,只向红梅花下,半闲堂前,以弥补旧时欢爱。即使终将成为泡影,她也愿拼尽这作为鬼的性命,去勇敢爱一场。
人鬼殊途,尽管为爱翻覆千万次,却从未有一次例外。如小倩,如宦娘,如慧娘。情永远打不破命运的枷锁,苦恋无人收留,任凭摆渡在宿命的岸口。我们所能做的,也只是做一个贪欢的过客。而后缥缈,非人力所能及。
恋一场,叹一场,空一场。
明年东风来时,红梅终将凋谢。但请你记得曾有那样一只素手,将它轻轻攀折。它傲雪而放,风姿凛然,却难敌和暖春风。经历了酷寒严冬,自以为修炼得百折不摧,却在被最轻柔的春风拂过心间的一刹,那最完美的防卫轰然瓦解,瞬间便化作溪边的落梅。
红梅,涉几生几世的雪泥而来,只求你远远顾盼一眼。
继而飘落仲春。无语怨东风。
《红梅记》读完,固然是生死之恋,却难忘南宋歌舞升平下那一片凶牙利爪。和暖的南宋,邂逅西湖,可以让人死,也可以让人生。
落拓江湖二十年,闲愁闲闷过花前。
且将一片丈夫气,散作绮罗丛里言。
《红梅记》的作者周朝俊在剧终时这样写。如抟巨笔写男欢女爱,借生死离合道兴亡荣辱之感,多少是出于无奈。《桃花扇》如是,《长生殿》如是,《红梅记》亦如是。
当脂粉膏粱为红颜命薄而落泪,当武陵纨绔为美貌小旦而心驰神往,他们的心在揪扯着。世人愚昧只知花月私情割之不断,却难理会那撕破浮华表面下,那一束红梅的血早已干涸。
它浸润在南宋、大明的泥土中,以歌舞升平掩饰凭陵风雨,以丝竹管弦覆盖着乱世杂章。当情感如山洪水泻一般汹涌而出,兴亡之感亦在泪眼下抽丝剥茧,渐渐浮出水面。
这一切太不容易,否则又何必以狼毫巨笔覆盖胭脂,将铁锈银枪化为云雨鸳帐,将原本虫蛀埃蠹的史册描绘得香脂浓粉?
闺阁之戏原是兴亡之叹。
桃花扇底送南朝,红梅阁下雪未消。千古兴亡凭谁叹,茫茫,且向枯骨寻春宵。
东风会来,红梅终将凋谢。所幸还有桃花会不失时宜地盛放。东君,请你记得,曾有一枝泫然欲泣的红梅在你来之前那样怒放过。
它只是等不及你的到来,来不及错嫁。
英雄本是桃花劫
恋上热血英雄,更无奢求贪欢。心属天下的男人,永远不会也不能属于一个女人。他会随时随地被分割,宛如湛卢宝剑下折射出的星光点点,异常璀璨,却非凡人能抓住。匈奴未灭,何以家为。儿女情长,是一种奢求。
《宝剑记》
雄心欲把星河挽,空怀血刃未除奸
大雪飘,扑人面,朔风阵阵透骨寒。
彤云低锁山河黯,疏林冷落尽凋残。
——京剧《野猪林》
此句一出,大有枯树苍茫,烟尘萧索,古道荒凉之感。音如剑气,尚未出鞘,寒意便已入骨。
荒山古道,暗夜征尘。偶有疏喇喇风吹叶落,惊起几只啼鸦。霎时间让人宛如置身泼墨的萧条山水,枝桠横斜。仿佛作画的人将墨匀得太开了些,以至于放眼望去处处单薄,笔力瘦弱,宛如瘦削枯骨。
云迷雾绕,前路难辨。一条小路由此穷山恶水间现了踪迹,延伸至夜的尽头。倏然叶落,上书云,此路凶险,当是条不归路。
八十万禁军教头林冲,正于此时此路,奔赴梁山。
仿佛锣儿鼓儿镲儿全齐备,“噌”的一响,四周就静了,空了,浑浑噩噩,无知无觉,只剩这好大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