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风古道,离恨天涯。她悄然立在一颗老树下,看他背影渐行渐远。这一次离别,山远水遥。
他走了,离她一人题恨写芭蕉,郁郁度日。拈指数更漏,三更,四更,五更,方才过去一日。相思郁结,她害了病。肉身成禁,却有一息清醒。身尚在,魂长留。
我的肉身虽被禁锢,魂魄却可脱生。你不在的日子里,躯壳已无用。你我远隔,似银河划开人间一道。我欲渡无舟楫,却可化精卫前去,填满你的泽。
就是这样,倩女的肉身停留在与他相见的最初,离魂已飞越千山万水随他而去。从此倩女一分为二,病体长留床榻,魂魄随他而去。
【小桃红】
蓦听得马嘶人语闹喧哗,掩映在垂杨下。
唬的我心头丕丕那惊怕,原来是响当当鸣榔板捕鱼虾。
我这里顺西风悄悄听沉罢,趁着这厌厌露华,
对着这澄澄月下,惊的那呀呀呀寒雁起平沙。
她就这样一路追赶着,又是清清白白女儿身怕人发现,免不了一番提心吊胆。烟笼寒水月笼沙,船头琴音响。离魂抬头望,恰是素手抚琴的他。她心下一阵悸动,私离绣榻,只为与他共天涯。
她奔上他的船头,再多一刻也等不及。王文举见到她,先是惊喜,继而缓缓变了脸色。拿出一副义正词严的腔调说,“聘则为妻,奔则为妾”,等他功成名就回来,再娶她过门。
王文举此说也是有理,他是个有“守”的人,懂得进退与底线。他并未完全拘泥于小儿女的深情痴缠。他容得下事情,也耐得住性子。他的意思是固然思念,却可以将此事暂且放缓。毕竟,两人总会在一起的。不必如此性急,坏了规矩。
倩女闻言,却是珠泪滚落而下。女儿心,最难揣测,她处于被动,只能等他前来迎她,她除了枯坐苦思,再无别的办法。因此她考虑得太多,也愈发悲观。你此去若是一举及第,长安百里繁华,又哪里还会记得苦苦痴守的我?
倩女是个略有些悲观的女子,她是真的怕,在她年仅二八的芳华中,却从古书里读到过很多分离之事。冠盖京华之日,便是劳燕分飞之时。糟糠之妻弃之如敝履,再无怜惜。那些都是司空见惯的。长安是个充满欲念的都市,拿它与心中的自持相比,抗不过。困于幽闺,再不多时她也要成为形容憔悴的望夫石。她哪里坐得住!
扁舟顺水,催人欲发。寒蝉凄切,骤雨初歇。王文举望着风尘仆仆而来的她,凝目细思。他转身,牵起她的手,带她一同入京。远树寒鸦,岸草汀沙,一叶扁舟疾驶,载离两人远赴长安。
时间转眼已是春日,王文举再于柳梢桃花下出现时已转了身份。从白衣秀士到新科状元的蜕变,他达到了当日的要求,立即着一封平安家信寄予张老夫人处。
此时的倩女真身,正辗转病榻,一息尚存。她还在痴痴等待着王生的归来,竟不知早有一脉魂魄追他远去慰了这相思之苦。而真身终究无法飞越沧海,只能憔悴渐损,度日如年。
两人分别时是寒秋,霜打梧桐,如今春光将尽,芳菲凋残,是四月的暮春时节。人未归,春空归。倩女离魂日久,却似灯油燃尽,过不多时便要枯萎。
【普天乐】
想鬼病最关心,似宿酒迷春睡。
绕晴雪杨花陌上,趁东风燕子楼西。
抛闪杀我年少人,辜负了这韶华日。
早是离愁添萦系,更那堪景物狼籍。
愁心惊一声鸟啼,薄命趁一春事已,香魂逐一片花飞。
她勉强服些汤药睡下,心下郁结,满目念的都是王生身影。桃花随流水,多少次她辗转醒来,却只是南柯一梦。闭眼,空泪垂。
直到一日,王生差人送的书信终于寄到,倩女慌忙念来,却发现上面写着“寓都下小婿王文举,拜上岳母座前:自到阙下,一举状元及第,待授宫之后,文举同小姐一时回家。”原来,自己终究是白等了。她如五雷轰顶,霎时倒下。
倩女对于爱不仅谓之“痴”,该谓之“绝”了。爱是全部的寄托与存活的动力,于她更像水之源泉。一旦不见,随即干涸。爱是她的命,是一个远隔桃花的深情拯救。她痴绝,即使肉身与魂魄两相分离互不相知,心心念念的依然只是王生一人。从精神到肉体,她与他相依。她又怎会想到,王生携同归来的,竟是自己耐不过相思之苦而出窍的魂魄。
亦悲亦喜,王生不曾弃她,魂魄早已做了他的夫人。只苦了缠绵病榻的真身倩女,她对这一场离奇的私奔,一无所知。
三年后,他终于携倩女之魂归家。王文举见到张老夫人立时跪下,请求恕他私带小姐入京之罪。张夫人不解,正诧异间见到倩女的魂魄盈盈下拜,她大惊,以为是鬼魅相侵。王生惊疑,对身边人拔剑便要砍。倩女魂魄已是泪水涟涟,为辨真假,三人一同入了绣房,来到倩女辗转的病榻前。
床头只一盏孤灯,明明灭灭,大有灯火将尽之势。离魂望见憔悴日损只剩一口气的肉身,心下万千慨然。她含泪移步轻身飞旋,在阔别三年后,终于与自己的真身合二为一。
直到此时,三年的疑团方才解开。两人皆不相负,早已在千里之外成就姻缘。
情至深处则为痴。宁肯抛舍下肉身也难捱相思之苦。流离三千界,轮回六道间,肉身若无法与你相依,则成为无用的禁锢。唯我挚爱,愿割舍世间所凭寄的肉身随你而去,回眸的刹那即成永恒,这又是怎样的一种绝决。
才子佳人,不过情字所困,因之彼此相思成疾。可谁又曾想过舍却这肉体凡胎,只为换你三年的相守?
因为爱你,所以愿用麻衣换却锦罗,以魂魄消磨病体。化身成魂,也要与你山高水长,念念回首处,即是天涯。
所以追随,所以私奔。
私奔是一场最大的赌局,她押上了自己全部身家。
《墙头马上》
妾弄青梅凭短墙,君骑白马傍垂杨。
墙头马上遥相顾,一见知君即断肠。
这是白居易《井底引银瓶》中的几句话,现场感极强,很容易让人联想起常见的花前月下,风月佳人。只是这首长诗的序只“止淫奔也”四个字,让我这看惯了大胆求爱的人十分泄气。
淫奔,即私奔。倩女虽随王文举浪迹三年,却只是魂魄相依,肉体依旧禁锢,因此她的故事并未上升至顽强抵抗封建礼教寻觅真爱的烈女高度。评论也多牵涉为她的痴情,而并非大胆。
在写《倩女离魂》的时候,倩女的形象总不可避免地浮现在我面前,带着积年的风霜,苍白而瘦弱。在她的身后,又重叠着许多模糊的旧影,在昏黄的灯中踏着月影走来,看不真切。
多少女子为情而遁走天涯,如飞蛾扑火,在所不惜。如果切实而疯狂地爱过,就能理解《墙头马上》中李千金随裴少俊携手遁走的绝然与迅速。被爱情燃烧过的选择,没有对错是非,只有义无反顾。
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
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
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
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
——苏轼《蝶恋花》
多情却被无情恼,喜欢这一句。一道粉墙,两分情思,隔开了悸动与相见的脉络。不知有多少次,她在那墙内打着秋千,用余光觑着他,继而一个宛转的巧笑。他骑着高头白马立于墙外,身边是新绿一季的春柳。笑声彼此听闻,却最终没有缘分望上一眼。
只有笑声同春风一般悬于心上,在月夜时想起,继而随着初春的红雨遗忘,了结一桩桃花案。
我想盛世芳华的每个女子都会有这样一个心动的年纪,逢或不逢,欲见不见。多少相思随了马蹄空隔墙外,直到马蹄声远,白衣无觅,才会带着心下那一点酸与怅然纤手嗅青梅吧。
那是一段最为青涩与盎然的年纪,因为期待,所以怅然。无可奈何,最终那心事与念想会随着春残后的满城风絮,无疾而终。
遇到,便是该着了;遇不到,也免去一番空嗟叹。不知闺中少女,有多少这样自己安慰自己。
多情却被无情恼。意欲多情,最终无情。那是被招摇而过的春风惹到了。
那一日,李千金来到荼蘼架底送春归,正是粉悴胭憔的季节。这一季花期已负,再要赏花时,须待来年春风韶光。
柳暗青烟,花残红雨。她正伤着春,就那么随意地向墙外一望,恰见了身骑白马、潇洒翩然的他。看惯了多少才子佳人的风月旧事,可裴少俊的这个亮相足以惊艳全场。我甚至曾经一厢情愿地以为,君骑白马傍垂杨,他该是那折柳惜花人。
她即是因为那一眼,继而同他吟诗邀月,互诉衷肠。乃至最后,为了永结夫妇而随他同归长安,心甘情愿为他生下一双儿女,在裴家后花园中,一藏就是七年。
李千金是一个为了爱,说得出做得出的女子。她不求名分,甚至放得下身段隐姓埋名,她要的是真爱,不在乎其他。因是私奔,来路不正,裴少俊带她回家后迟迟不敢禀告高堂,将她安置在后花园中,他日日去后花园中读书,以此度日。
从此时起,我对这位白马郎君的好感便少了几分。将妻子藏匿于后花园的举动真是荒唐没品,人是自己带来的,男人理当对她负责。却只能委屈着她,自己连主动承担的勇气都没有,白白让她受了这七年的委屈。
若不是那一日裴少俊的父亲在后花园撞见他那一双儿女,李千金还不知要躲躲闪闪到几时。真相大白,原是私奔而来。裴父大怒,叫来李千金大骂一通,指责她定为烟花女子,不守妇道,辱了他们裴家几代清白,将她贬得一无是处。
我心疼她,她是那样一个骄傲的女子,看她平日的言行,果敢泼辣又明事理,我甚至想不到她会为了一个男人放下一切,甘愿为他牺牲七年,甚至一辈子。不见天日的生活过了这许久,没人知道当年那官宦之女李千金正躲藏于夫家后花园内。这些她都可以忍受,只为了他,那个她一眼爱上,第二眼即随之私奔的他。却想不到,她的痴心绝烈,最后却换来了这样一番羞辱指责。
裴尚书:我便似八烈周公,俺夫人似三移孟母。
都因为你个淫妇,枉坏了我少俊前程,辱没了我裴家上祖。
兀那妇人,你听者:你既为官宦人家,如何与人私奔?
呸!你比无盐败坏风俗,做的个男游九郡,女嫁三夫。
李千金:我则是裴少俊一个!
裴尚书:可不道“女慕贞洁,男效才良;聘则为妻,奔则为妾”。你还不归家去!
李千金:这姻缘也是天赐的。
公公辱骂着她,字字入耳不堪听。她委屈,在公公侮辱她不是好人家的女儿时,她只委屈地说了一句,我只裴少俊一个。
面对公公的无理指责,她再怎么辩驳,也终是矮了半截。那毕竟是他的父亲,自己的公公,孩子们的祖父。据理力争可以,却不能以下犯上。裴父却偏执地扬言她败坏门庭,耽误少俊前程,非要拿她问官不可。
公公刁难他,要她用头上玉簪磨成针一样细,玉簪若是折了,她便要回家去。她再是小心,玉簪也终是折了。玉簪折后,公公又让她取一个银壶瓶,用游丝系住,用它到金井内汲水。游丝若是不断,两人方能是夫妻。
难度不异于海底捞月。维持一段情,究竟有多难?
这是她一生中最无助的时候,私奔至夫家,无媒无聘,她是完全被动的。在她无路可走四面围攻的时候,我期望着当年白马郎君裴少俊再一次出现在她面前,像当年初见时,以一颗心爱着她,保护着她。我渴望着他能同所有大丈夫一样将自己的女人挡在身后,只身面对暴风骤雨。毕竟她是大家闺秀,为他放弃了一切。在她最难的时候,他理当挺身而出。
他才是整件事情的根源,当至真的爱恋遭到误解时,他焉可袖手旁观?唯有如此,方才不负李千金为他苦躲七年。
可我错了,心像被凉水浇透了。那个垂柳旁的白衣公子裴少俊的确出现了,却立马站出来写了一封休书,从此一刀两断,告诉父亲不必告官了。真令我失望,云淡风轻折扇微扬的公子裴少俊,竟是个如此没有骨气的男人,软弱到一句辩解也无。当着自己心爱的、心甘情愿为他付出一切的女人面前,他竟不发一言,立下了那封一刀两断的休书。
很好,这是曲线救国、权宜之计,他可以在风平浪静后为自己任意辩解。我却只会记得他唯唯诺诺立下休书,那软弱而绝然的一幕。
我想任何女人都无法原谅他的怯懦与背叛吧。包括李千金。
千金啊千金,你仔细看看,这就是你当初宁愿舍了父母高堂,豁出性命也要追寻一生一世的少年郎君吗?休书立下,心字成灰。拿着曾经同她山盟海誓过的男人写下的休书,转身离开。
长安裴家,伤心之地。七年前,她风尘仆仆而来;七年后,她心碎怅然而归。
自尊就这样被撕裂,没人站出来替她说话,没人给她一点情面,没人知道这七年她是如熬过。她所作的这一切都是为了谁?她此生唯一的依靠、至爱的郎君给她最后的定情信物,竟是一纸冰冷的休书。
那一个大大的“休”字,如刀一般刻在她瞳中。惨痛到一生一世,也忘不了。
爱情的背叛,可以瞬间摧毁你的所有意志和力量。像一把最不设防的刀猛然扎进心脏最深处,又狠又准,鲜血淋漓,狼狈无力。
李千金默然归家,却是沧海桑田巨变。父母已亡故,只留下宅舍庄田,可供她不必受苦。
我的心猛然抽搐,像用力过猛吞咽了一口冷空气,狠狠顶到肺里。我不明白这样一个骄傲大胆的美丽女子,如何就这样被他休弃。弃如草芥,不屑一顾。而那样骄傲的她在他面前成了最卑微的一粒尘埃,随时可以如灰尘般被他随手掸落。
思来想去,我只给出了一个勉强能说服自己的答案,那就是她让裴少俊得手得太容易。
她聪慧大胆,在恋爱中是完全主动的。月夜幽会被嬷嬷撞见后能实言相告,后决意随他遁走天涯,却独独忘了欲擒故纵这一必要规则。她在裴少俊尚未完全认知她的好时,便太早也太快委身于他。
在这一场一见钟情的游戏中,她主动把自己送到了他怀中,像一个从天而降的礼物,以至于他根本没有意识到她的艰难与珍贵,反而让他以为是自己魅力难当。
爱一个人固然要全心全意,但太过主动,便是一种傻。开局未过一半便已先输,因为自贬了身价。男人的付出是必要的,大乘佛法归唐固然要九九八十一难,得到一个死心塌地、花容月貌的女人的一生,又哪里是那么容易的?更何况,她还是那样一个骄矜自傲、满腹诗书的女子,愿意为他忘记姓名,低到尘埃里。
长长的叹息,延宕到了这里,我对于《墙头马上》这个故事真的不愿再看下去了。故事再发展下去,也只是为了上座而硬凑的大团圆,没了看头。
可是,《墙头马上》毕竟是一个完整的故事,我需要耐着性子将它讲完。当讲完这个故事后你会发现,她再不是当年闲看落红的春闺女。岁月人心的风霜瓦冷一并映见,满眼空泪,午夜梦回。
后来的故事是这样的,裴少俊中了状元,念及旧情,回洛阳两人初见处找她,渴望重拾这段姻缘。如此前倨后恭的态度,自然被她义正词严地拒绝了。他当真把她当成风尘玩物,可以来去自如的吗?
面对李千金的冷笑,裴少俊慨然说,那是父亲的决定,并不是他的本意。到现在他还不肯承认自己的自私与懦弱,实在让人心寒。继而裴父亲临,好言相劝,说后来才知她是官宦之女,一心忠贞,两家原为旧交,本有婚姻,不曾想早就暗合了。
面对前倨后恭的这些人,李千金一直不动声色地冷眼旁观,看着他们表演。直到自己那一双儿女出现在她面前,她方才无奈地长叹一口气,咽下一口空泪,随他重回裴府,破镜重圆。
真是无奈,每个人身上都有自己最柔软脆弱的一面,为母者,便是亲情血缘。裴家人成功地拿住了这一点,让她不得不随着他们一同归家。在我看来,这不异于二次强迫。我无奈,但却不得不赞同。那是人性中最真挚而热切的情感,如果不懂得骨肉亲情,母者不为母者,人也不能为人。而后的鸾凤和鸣,大摆筵席,我只当是滥俗的团圆桥段,无心也无力再看下去了。
《墙头马上》的真正结局,在李千金被休出家门前,就已经真正结束。
聘则为妻奔是妾,不堪主祀奉蘋蘩。
终知君家不可住,其奈出门无去处。
岂无父母在高堂,亦有亲情满故乡。
潜来更不通消息,今日悲羞归不得。
——白居易《井底引银瓶》
《墙头马上》的来源,便是蕴藏在这首诗中的悲剧故事。男女相恋,同居五六年,但最终被认为“聘则为妻奔则妾”,劳燕分飞,逐出家门。
可笑的是,《墙头马上》竟被奉为爱情喜剧。这简直是悲剧中的绝唱,背叛过一次,还指望再被背叛第二次吗?这才子佳人的团圆,是所有悲剧故事中最浓墨重彩的一笔。
长恨。长恨人心不如水。
人生若初见,我倒真愿你依旧骑白马,我拾落花。就那么隔墙远远见一面便好,从此再无牵扯。
最好的结局莫过于此,那是粉墙内最后一眼深情回眸。自此之后,互不想念,再不相见。
连一丝微风都不再惊动。楼高天涯远,风过不留痕。
疗妒的药名叫薄情
女人如何能不妒?昨日执手共读“一生一代一双人”的句子,明朝便是“朱弦断,明镜缺,朝露晞,芳时歇”的再无瓜葛。诗中从来只言“愿得一心人”,心是一心,可人该是几个人呢?
《疗妒羹》
尘世间有没有这样一味药,以平和为主,养性为辅。兼之豁达三分,忍耐七钱。甘甜地喝下去,便可消除一切可有可无之烦恼。
若真有,真当起个好名字,不如就叫做“疗妒羹”。
此羹易调,只需一味药引,便是“薄情”。
疗妒羹,名字有趣,来历已久,相传始于梁武帝萧衍。他命人用仓庚(一种黄色的鸟)做成羹汤,让善妒的皇后喝下,据说颇有效果。这可真是最好的药,若无一“妒”字,则天下所有皆可太平。只是不知仓庚这鸟是本无性别之分还是不懂恩爱,不然如何治得了妒病呢?
男人为治女子之妒,可谓下足了心思,偏方怪方层出不穷,可惜的是从未见哪个有卓然的疗效。原本水做的骨肉,一妒起来则如深陷泥淖,惹人烦厌。连宝玉都耐不住性子,询问起这“疗妒”的方子。
宝玉道:“我问你,可有贴女人的妒病的方子没有?”王一贴听了,拍手笑道:“这可罢了!不但说没有方子,就是听也没有听见过。”宝玉笑道:“这样还算不得什么。”王一贴又忙道:“这贴妒的膏药倒没经过。有一种汤药,或者可医,只是慢些儿,不能立刻见效的。”宝玉道:“什么汤?怎么吃法?”王一贴道:“这叫做‘疗妒汤。’用极好的秋梨一个,二钱冰搪,一钱陈皮,水三碗,梨熟为度。每日清晨吃这一个梨,吃来吃去就好了。”宝玉道:“这也不值什么。只怕未必见效。”王一贴道:“一剂不效,吃十剂;今日不效,明日再吃;今年不效,明年再吃。横竖这三味药都是润肺开胃不伤人的。甜丝丝的,又止咳嗽,又好吃。吃过一百岁,人横竖是要死的,死了还妒什么?那时就见效了。”
——《红楼梦第八十回》
夏金桂善妒,嫁与薛蟠倒正是一对儿。只是可怜了冰肌玉骨的香菱。宝玉问这方子,或许也是藏了私心的。林妹妹心思细腻,也略有猜忌之心,若日后两人在一处时她又使了这小性儿,宝玉也好为自己先做些打算。
这一章回的题目叫做“王道士胡诌妒妇方”,从这药方看来,倒当真是胡诌了。用寻常秋梨便可疗妒吗?这王道士也太小觑女人了。要知道,女人的那一点心思,便是要将芝麻绿豆般的小事七拐八绕十迂九回在肚肠里都揉烂了的,哪是一碗汤药便能治好的?
然而,男人自古对此药穷追不舍,我翻看《疗妒羹》时也觉得有趣,讲的是故人的故事,不过易了姓,改了颜。人虽是故人,故事也似曾相识,但那点怜惜之意面目全非。不过短短百年的风尘,故人的心思就当真不可得了吗?
春衫血泪点轻纱,吹入林逋处士家;
岭上梅花三百树,一时应变杜鹃花。
——冯小青《焚馀草》
年少春衫薄,犹记当年多情时。多少梅花皆被秋风吹打为啼血杜鹃,也只能眼睁睁地看那花瓣里沁出血来。
琴音仍在耳畔,泠然作响。自奠的画像依旧鲜明,几度锁春空。转眼间,她就将这身胭脂皮囊托付给了西泠冷雨,与另一位千古伤心人做了邻。
冯小青,今人多称之为“明初怨女”。在我的感觉中,她从来没穿过杏子红那样明艳的颜色。即使是闺中少女不知愁的年纪,也永远是一身月白或淡青。只一句“雨打梨花深闭门”配得上那身装束。她读着“绿兮衣兮,绿衣黄里。心之忧矣,曷维其已”的句子,是否会想起生命的最初,那轮转的一语成谶。
在小青幼年时,曾有老尼从她家门前过,见小青伶俐可爱,教她读《心经》。只一遍,小青便琅琅成诵。老尼便让小青随同她出家云游,可小青的父母仅此一位掌上明珠,哪里舍得。老尼只放下“早慧,命薄,如不识文断字可过三十”的语句,飘然而去。这一句,便注定了她一生的宿命,注定了日后落叶离根,辗转飘零。
佛理永远慈悲。离恨天最高,情字难逃。唯有心不动,情不动,心如死水,才能波澜不惊,不陷情爱泥淖。
枯井,永远不担心干涸。纵然尘埃遍布,落叶纷然,也能安然无恙屹立。波涛起伏的,是桃花流水。
我却悟不透这层,也不愿悟透。宁愿相信爱是一生的希冀与渴求。后来,家道中落的她嫁于冯氏公子为妾,却被正室所妒,被迫迁居孤山别业。积怨成疾,她命画师画了一幅自己的小像,为自己焚香祭奠。悲痛而死时,也不过是二九的大好年纪。
刹那芳华,恩爱易逝。无人祭奠,她便自奠自怜。多少忧思苦痛,一炷清香果真能够悲悯如此吗?
《疗妒羹》中,小青改姓为“乔”,故事基调依旧是被正室不容。不过最后经过多次山重水复柳暗花明,拐到了另嫁他人的花好月圆。这花好月圆又是多少人臆想出来的?与冯小青真实的身世一比,顿觉苍白悲凉。像是无尽的苦痛上勉强糊上的一层糖纸罢了。臆想得愈多,只会显得愈加悲苦。
一夜枯坐,两相无话。三更看不尽,是今夜烛泪。窗外风雨如晦,窗畔独坐的影子也如烟云缭绕般模糊。此时的乔小青已被正室赶至后屋空园内,形同禁足。
黄叶仍风雨,青楼自管弦。枯灯不明,烛火摇曳。她翻开一卷《牡丹亭》,口角噙香:
冷雨幽窗不可听,挑灯闲看牡丹亭。
人间亦有痴于我,何必伤心是小青。
燕子笺,为情所伤,已无处下笔。珠泪涟涟,代言语托付一桩心事。多少个风雨之夜,她都是这样自怜自伤地度过。柳梦梅与杜丽娘的故事浮现在眼前,恰如月光,清亮得足以斟酌。
每个妙龄女子心中都有一个杜丽娘,不在心间,便在梦里。她读《牡丹亭》,入戏动情,浑然不分戏里戏外。杜丽娘与乔小青,皆是为情所困的伤怀女子。
这样才情的女子,被后人以一“怨”字概之,当真太过小气了。
对于小青的悲剧,士大夫一流多为此不耻,以为皆是妒病惹出的祸。只是如此归咎,当真合适吗?
这种尴尬事在古人身上屡见不鲜,而今人演绎得更是精彩。二零一二年开年真人大戏,原配被小三逼死又离奇复活,当真把众多路见不平的网友们耍得团团转。无奈之余叹一句,女人何苦为难女人。
任何事物都不可逾越道德的底线,爱情也是。虽不讲究先来后到,但毕竟有杆标尺要守。没有道德衡量的爱犹如滔滔洪潮,一旦决堤,即刻土崩瓦解。
真正的情爱不在花前月下,巴山夜雨。在于咫尺天涯之际依旧不忘对月缅怀,人老珠黄依旧敝帚自珍。
良辰美景奈何天,锦屏人看得韶光贱。
韶光,不过逝水匆匆。没有情的滋养,又能怎样?不过随逝水东流罢了。连最静的岁月也不曾惊动。转瞬黄昏,月出东山。
这流光静得怕人。除了那些自哀自伤的语句和长满青苔的井壁,还剩下些什么?
小青还能这样自怜地感叹,因为再落寞,她也是年轻的。因为那样年轻,所以有足够的骄傲可以孤芳自赏。若风尘辗转至人老珠黄的年纪,这不留情面的岁月又哪里容得你对影自怜呢?
女人如何能不妒?昨日执手共读“一生一代一双人”的句子,明朝便是“朱弦断,明镜缺,朝露晞,芳时歇”的再无瓜葛。诗中从来只言“愿得一心人”,心是一心,可人该是几个人呢?
天生丽质终有一日化为风尘的陪葬,闺阁幽思无暇顾及,习惯了相夫教子的平淡。曾经的细腻心思如今无处再觅,只好将那年轻时青涩的自负才情化为如今的一个“妒”字。
所谓妒妇,都是这样过来的吧。
女子唯一不妒的方法,便只有薄情。除非不爱,不是当事人,不关己事,自然无须挂怀,又何谈相妒一事?男人埋怨女子善妒,为何不知这“妒”里包含了多少爱呢?
真性情的妒往往势如潮水,气势汹汹。也因此有屡见不鲜的厌烦失宠。比如那最著名的陈阿娇。
我相信她其实不笨,起码眼见着后宫争斗长大,该懂得如何遮掩自己男人不喜欢的一面。可她不愿。换做是我,亦不愿对深爱的人动一点这样的心思。即使善意的揣摩,也会被自己觉得是别有用心。就是不愿这样揣度着,以为失了诚意,不够干净。
我所爱,便要奉献红日一般的本心,一点烟云缭绕峰回路转都不愿要。我本意不愿猜度,只希望你能给我安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