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时光是最美的花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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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如何挽回丈夫的心

五娘来到书房,竟发现了自己遗失的公婆肖像。原来几日前她去寺里募化求食,将公婆真容供于佛前。正逢伯喈也来寺中烧香,祈祷父母路上平安。见到父母真容,便拿回府中挂在书房内。五娘在公婆真容上题诗,她是聪明的,懂得如何挽回丈夫的心:

【前腔】

彩笔墨润鸾封重,只为玉箫声断凤楼空。

还是教妾若为容?我不写诗打动蔡伯喈呵,只怕为你难移宠。

(介)纵认不得这丹青怕他貌不同,他若认我翰墨教心先痛。

不以旧情打动你,你哪里肯轻易地认我?她看得明白,正因为这分明白,才让她心如刀割。

相认,是必然的。然而需要在一个合适的时机,才能达到好的效果。就算你铁定心思他会认你,也需要给他一个瞬间动情的理由。况且,分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他走了三年,是否脱胎换骨,她不知道。五娘是个聪明的女人,她不会让自己按捺不住的情思决堤,坏了延宕三年的结局。

伯喈回府,见画上所题之诗墨迹未干,触动心事。他大惊失色时,牛小姐从门外姗然而来。两人一问一答,蔡伯喈表明心迹决不学那休妻求娶妻的。牛小姐这才放心,唤出了在外等待的赵五娘。

那是两人分别三年后的第一次相见,他遍身绮罗,她却浑身缟素。没有抱头痛哭,也没有执手相望,他大惊地问:“夫人,这是从哪里来?”

那一声“夫人”,叫的是牛小姐,不是她。她只是糟糠之妻,永远没有成为夫人的那天。她很是平淡,只说了三件事:陈留遭水旱,双亲成饿殍,坟土罗裙包。三件事叠加在一起,一下令他急痛攻心,昏厥在地。

蔡伯喈终究还算有良心,救转后无颜留在朝堂,当即就要辞官回乡。牛小姐说服父亲,随了二人同去,一同来到千里苍茫的陈留城。

苍苔爬满孤坟,灰蒙蒙的天地,夜以继日的是惨白与暗黑。青山埋骨,饿殍遍地。招魂声淹没在虎啸猿啼下,无从达黄泉。

三人在坟前哀泣,彼此心境却各不相同。经历了大富大贵、大喜大悲,他终于回来了,回到了养育他二十余载的故土。

有很多也许,也许他从不该离开,也许他该早点回来,这些也许伴随着他的痛苦被掩盖成厚厚白雪下的未知。他饮下邻居张大公递来的那杯浊酒,眼底映出荒坟下的凄寒。

远处传来哒哒的马蹄声,那是皇上对蔡氏一门旌表的谕旨。于是摆香案,迎圣旨,他成为天下孝子的典范。

众人换了吉服接受封赏,一派皇恩浩荡的太平盛世下,古陌荒阡的呻吟哀号被掩埋。

他擦擦眼,从齿缝间挤出一丝叹:

可惜二亲饥寒死,博换得孩儿名利归。

琵琶离弦

《琵琶记》的原型来自于戏文《赵贞女蔡二郎》,却远比戏文真实、惨厉而凛冽。在《赵贞女蔡二郎》里,五娘的原型叫做贞女。

可这一看就不是她的名字,“贞女”只是那时候无字碑上一抹鲜血般红的字,将她绑缚于贞操牌坊上,一绑就是几百年。赵贞女,同李千金一样,是很多女人共有的名字。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她们从满地荒芜中赶来,只在五娘的故事中寄托自己最浓墨重彩的一笔便罢。

五娘有大善。她的善,不是诗书赋予的,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土地所养成的。与生俱来,所以亲切真实。用十指轻抚,扒开她们面上的风尘,还原她们鲜活的原色。乡村农妇、糟糠之妻,这些词无一例外地描述着结发妻子的模样:面色黄而瘦,目色浑浊,神情呆板。以至于好像她们从来就是这样,从没有过嗅青梅的玲珑青涩。

她们的神容被风霜磨平,身躯被糟糠喂饱,七窍玲珑心为夫、子劳累。所以,她们理所当然地被认为是一件破烂不堪的衣服,丢了也是应该的。

至于蔡伯喈,这个故事本同历史上的他没什么关系,是后人强加给他的罢了。在戏文中,他并不是罪魁祸首,也是个被害者。若说错,也是错在未能以死相搏回故里。

宦海沉身,京尘迷目,他是唯唯诺诺的弱者,一个由不得自己的小人物。即使贵为状元,骨子里也只是安分守己的小民意识。他在最后关头认了发妻,抛下一切回归故里,也不是无情无义之人。他只是个悲哀和矛盾的结合体,不必太过苛责。

《琵琶记》的作者高明将这出戏原本的“不忠不孝”改成了如今的“全忠全孝”,我想他是善良的,不过不知是诚善还是伪善。他的初衷该是好的,懂得蔡伯喈的无奈。但他又焉能不知,死后惨厉荒坟上一把黄土掩埋的锣鼓喧天,是对悲酸人生最大的轻屑。

孤坟下的双亲,得到了做梦也不敢想的荣耀,但岂能因此含笑九泉?他们想得到的从未得到,一如蔡伯喈所渴望的天伦之乐离他越来越远。从离开这片土地开始,他的人生便难以逆转。如果他还是当年那个蔡郎,他该记得年少时狭小却温暖的梦想:父母妻儿,平安喜乐。

如今父母不在了,妻却有两位。

丈夫荣升,与发妻间的纠葛屡见不鲜。前有朱买臣马前泼水(错在发妻),后有陈世美杀妻弃子。像是进入一个怪圈,千百年的发迹者一旦进入,便陷入万山圈子里,自己给自己埋下墓葬。而流传至今乃至成为一个代号的,则是险些当了驸马富贵无极的陈世美。

《铡美案》的故事我已不必赘述,《赵贞女蔡二郎》中,那负心的男人最后被天雷劈死,而陈世美则是死于人间青天的包拯铡下。一把铡刀,负心人人头落地。世间有没有这样的铡刀,能让曾经的不离不弃一刀两断呢?

秦香莲口口声声要置丈夫于死地,世人免不了要怨这妇人太过狠毒,可谁知她才是这戏里最苦的一个。那是她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男人。她要先将自己凌迟,才能狠心将他斩首。报复自己曾经深爱的人,要先从切割自己的心开始。

要经过怎样的炼狱之痛,才能使曾经柔婉如水的心思狠如匕首?要经过怎样的离合翻覆与意冷心灰,才能决然将自己曾经亲手营造的爱情梦幻一把撕碎?

赵贞女千里寻夫却惨被马踏,一句“痴心女子负心汉”太过单薄,承担不了这爱与痛的重量。曾经爱过,共同生儿育女的人,最终狭路相逢,须得决出生死。

夫妻间若是走到了这地步,便没了意思。几十余年的相濡以沫,维系它的并非柴米油盐,而有更深的情义在。这世上的感情不该只有爱情一种,一日夫妻百日恩,恩情难舍。

至于反目成仇,马前泼水,是我更不愿看到的结局。恶劣如斯,又何必当初?曾经的欢愉又怎能揣测今日的苦悲?好聚好散都不能够,转身之时也要将对方撕扯得衣衫褴褛、面容尽毁。

我们曾经拥有的是爱情,它容不下这样的狼狈!

相濡以沫,是最美的童话,将爱情当做一生的水源。可这至纯至美的下一句,是相忘于江湖。那是对曾经爱情最好的悼亡之词。

相濡以沫的,最终要相忘于江湖吗?几十年的恩爱都是做戏吗?若是,又做给谁看呢?

秦香莲从决心要报复的那一刻起,便不得不把自己的心割舍了。唯有如此,决然要他人头时,才不会有入骨之痛。要坚决地将自己深爱多年的人亲手毙灭,她的心怎能容得下一丝震颤?

她要给自己这一生有个交代。他和着飞溅鲜血的人头,便是她十余年青春与爱情的祭礼。她终于可以惨烈地告别她沉浸十余年的鲜血淋漓的爱情。

琵琶弦,到此已断。满手都是抹不去的朱砂血。

年华如水,几十年韶光飞逝。如果有那么一日,当你对我的爱已经淡去,当我想要离开你寻找新的生活,就让我们饮杯琼醪,问声安好。各自散了吧。

冰冷的爱,最华丽的工具

我可以忍受你开出的条件,也甘愿为你付出一切,但我不能接受的,是你以爱情的名义捧我如珍珠、弃我如敝履。请不要以你的理由染指我最初对爱情的梦幻,即使是一场梦,也不要那么快就撕碎它。

《浣纱记》

一.西风愁起绿波间

菡萏香消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

还与韶光共憔悴,不堪看。

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

多少泪珠何限恨,倚阑干。

——李璟《山花子》

我可不可以将这首词理解为一个定情的场景。一个定了情,继而转身离开的场景。

菡萏初开时,两人相见;菡萏萎残时,她送他走。转身回望,满眼的秋风萧萧而下。骤雨打疏窗,菡萏半开,正是西风愁起时。

云山重叠,烟树迷离,草丝凝碧之时,他从桃花坞的深处款款行来。微雨湿了衣衫,树下踟蹰,恰有艳艳的桃花为他撑伞。云行过处,自有一番风细柳斜的心事。乱世,无心寻花问柳,只能将暧昧游丝埋在心底。

但还是心中有期盼,所以脚下依旧游历软罗红尘。

桃花坞畔,杨柳青青。桃花深处,必有浩劫。彼时的他无欲无求,与她相逢于美好光阴的最初。

他与她的故事过于美丽,让人一不小心就当了真。明代的梁辰鱼或许也是这样一厢情愿的吧,匆匆几番笔墨濡染下来,便是一咏三叹的《浣纱记》。

故事开始时,范蠡已是越国上大夫,他早已不是白衣秀士,却还可以同浪荡公子一般于寻常饮水间寻花问柳。苎萝溪畔,只一个错身,他便瞧见了她。

一代倾城逐浪花,吴宫空自忆儿家。

效颦莫笑东村女,头白溪边尚浣纱。

——曹雪芹《西施》

所有美好的诗词归结于人倒不如归结于情。我努力想将她的出场写得惊艳些,可对于此种佳人,字句总是显得力不从心。字句毕竟是人工雕琢的,少了她那种浑然天成的味道。或许有心雕琢反而达不到那清水出芙蓉的天然风流,无心即是一种惊艳。

傍水而生,山光水色敛于瞳眸,便成了人间绝色。水是让人沉静的,她的容貌也如水,美到置身于这山光水色中而丝毫不觉羞赧,反而相得益彰。只低眉信手地浣纱,便让他霎时如痴如醉。

那时她还不叫西施,只叫夷光。不会绝世歌舞,也不会献媚邀宠。只会浣手中的纱,看流年一点点地过。

【绕池游】

苎萝山下,村舍多潇洒。

问莺花肯嫌孤寡,一段娇羞,春风无那,

趁晴明溪边浣纱。

她动作轻柔,像呵护着婴儿。多年后,馆娃春深处的西施再没有机会浣纱了,浣一段无意间掉落水中的心事。那心事随着桃花逐了流水,再在桃花深处的彼岸被他小心拾起。

范郎是个聪明的人,游山玩水间亦能处处俘获惊喜。他的目光不仅驻留于朝堂之上,更能以步履为叩,渴望读懂山水间更为隐秘的偈语。人心若宽时,则处处是缘。

就好像他于天光云影中发现颔首浣纱的她。

他上前自报家门,说自己乃是越国上大夫范蠡,爱她的容貌一见倾心。夷光见他仪表堂堂,心下暗喜,将手中白纱一分两半,以作定情信物。

这缘分来得太快了些,所以显得轻薄。这惊天动地的才子佳人之恋,怎能邂逅得如此唐突。仿佛蜻蜓点水,尚未云破月出,便已没了下文。若是后无照应,则此番邂逅当真像无盐佳肴,少了许多滋味。

所以,直到多年后两人携手泛舟,才恍然发觉那次初逢只能算作一段伏笔,是这场惊世艳绝血战的华丽开端,真正的故事还在后面。

范蠡走了,留下一地思念。浩浩乾坤,滔滔洪流,身处春秋乱世,再美的邂逅也只能同逝水桃花做这血流成河的映衬。故事本不能耽于儿女情长,否则便没有了历史这一说。

吴越春秋是个流血的时代,以越女浣纱开端,仿佛绝艳的起兴,勾得人一路看下去。西施的故事仿佛大江大河中飘零的瓣瓣桃花,于江河间发出一丝轻微的喟叹。

春秋易逝,历史最终还是要回归鲜血的母题。

【临江仙】

转战夫椒三败北,千秋宗社全倾。

团团四野尽吴兵,阵云迷故国,璧月照空营。

半卷红旗奔浙水,霜寒鼓冷无声。

回头杀气正凭凌,思量无计策,只得请行成。

破越伐吴的故事仿如民间流传的民谣,街头巷尾家家户户,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地灵水秀的江南,在那段时间也是惨厉的。

勾践败于会稽山下,举家做了官奴没入姑苏台。霸业等闲休,他远望片帆北渡,逝水东流,不知何时是归期。生于乱世,远比死艰难。可卧薪尝胆尚且能忍,这样的辱降于他而言更像是忍辱负重的蛰伏。

不过一场全军覆没的战役,今日山河,谁家宫阙,天数有变,一切尚未分晓。在经历了洗马、尝粪的三年奴役生涯后,勾践终于得到夫差的赦免,重归故国。对于夫差是种结束,于他而言却正是开始。他布下三十六计中的绝杀,美人计恰如桃花坞中的凌厉一刀,能让人于瞬间窒息。绝色佳人是一剂绝好的慢性毒药,像东郭暖醒的毒蛇,付出的爱愈多,回报便愈凌厉。一旦发作,毒便入骨。

只是,要去哪里找这样的绝色佳人呢?事隔三年,他像是把她忘了,而今一提,他又恍然大悟般想了起来。他忙向勾践禀报,说自己有一未婚妻,恰符合这标准,不如就此进献。勾践闻听便说不妥,既生为人便该知道人伦常理,怎能如此夺人妻。范蠡却不惭,义正言辞地说,为天下者不顾家,况未妻之女!

好一个为天下者不顾家,简直无耻到了令人拍案叫绝的地步,能将自己的背叛与不专粉饰得这般冠冕堂皇。怨不得他追随勾践那样久,两人原是一路货色。

而此时,山泽日永,花落鸟啼,转眼又是一年春。苎萝江边的夷光已害起了相思,她却不知那人正在谋划着怎样一场棋局。而她正是最惊艳的棋子,他要用她绝杀。

西子捧心,皆因相思成灾。

阔别三年,他寻到了她。她终是将他等来了,可他一开口,却将三年的等待与希冀击得粉碎。他要将她作为牺牲献礼,进献吴王。这计策真是好,利用已有的情爱去换取未知的输赢,还要这般深情款款,娓娓道来。

夷光霎时无语,她孤高地矜守了三年红颜,只等献给最爱的人。他却不要,于是转赠他人。

心痛起来时,便是这样一阵阵地抽疼。像用一把刀,绞得人五脏六腑撕心裂肺方肯罢手。她原以为只要遇见了他,则一切病痛可解,谁知到头来还是要用那一身如水骨肉,为他倾覆天下。

她很难过,早知如此,何必当初苦相识:

【金落索】

三年曾结盟,百岁图欢庆。

记得溪边,两下亲折证。

闻君滞此身,在吴庭,害得心儿彻夜疼。

溪纱一缕曾相订,何事儿郎忒短情?

我真薄命!

天涯海角未曾经,那时节异国飘零,

音信无凭,落在深深井。

他知她的难舍与不解,劝她说,我与你必做沟渠之鱼,又何暇求百年之欢乎?

他的意思是要同她相濡以沫吗?可他根本不配了。而且,他给的理由真好,将自己的凉薄化为胸襟,仿佛女子只要反驳这借口一句,便是用情不深,达不到他出神入化的专情。

只因这一句,便让多少男子负尽了天下痴情女子的心。

他将那定情的白纱分作两股,各留一边以表情深。我会等你,然后与子偕老,是他送她走前的最后一句告白。此后风萧云漫,一路无话。

可是范郎啊,在溪边等待的人是她。如果没有美人计出鞘,你是不是早就把她忘了?她已等了你三年,此去生死契阔,你又要让她再等多久?

你让她背负的债太重了,关键是,她根本不欠你。只是凭着当初的邂逅,就理所当然地要她背负起你的宿命吗?

侠士勿轻结,美人勿轻盟,恐其轻为我死也。

范郎,这道理,你究竟明白几分?

【双调】【风入松慢】

落花无主乱纷纷,切莫恨残春。

佳人自古多薄命,笑已往姻亲休问。

半路今来别馆,不知终身何处朱门。

当苎萝江畔的桃花都落尽时,夷光变成了西施。磨了原身,改了本心。她的大义入吴,宛如壮士出征。于江南烟雨中充溢大漠黄沙的冷冽苍凉,和不能回首的悲壮。

因为,若要与他重聚时,则必是吴王夫差国破人亡。

江南地,海北天,断肠回首各风烟。最终的一场华丽邂逅,不过是菡萏香消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

二.太湖烟云愁尽散

那一段历史,后人用了“卧薪尝胆”这简单的四个字来概括。这场惊世艳绝的战争因为点缀太过浪漫凄艳,有西施的爱情故事作为渲染,以至于后人忽略了其本身的大气与豪迈。其实放眼来看,这文眼该落在男人身上。女人终究是陪衬,不过因为研究历史的大多是男人,让西施抢了戏而已。

恰如身为战争主角的他开场所唱:

【鹧鸪天】

缥缈孤城海上居,萧条霸业继无余。

夙传宛委山中瑞,犹佩当年金简书。

西阨楚,北连吴,雄心未遂竟何如。

他年匡济尊周室,始信东南有丈夫。

别忘了,勾践才是主角。所以丢车保帅、鸟尽弓藏再正常不过。

对于勾践此人,我一向怀着敬畏而远离的态度去看。他的隐忍和阴狠使人觉得他不该是作为正常人而存在。好听点说,他该是那种心沉若海的男人,石入波心泛起縠纹,他将此埋于心底,只为一日怒涛席卷,推波助澜。

像他这样的人,离得近了,便像是悬利剑于枕畔,使人寝食难安。成王还好,若是败寇,就应该斩草除根。

勾践为自己的人生乃至越国布下了天罗地网的棋局,环环相扣,步步紧逼。目之所及,全是他棋局中的黑白二子,包括他自己。无辜牵连进来的,就是美得有错的西施。

她是无辜的,要以己身成全他名,还不得不背负爱的幌子。可是那个年代,每个人都被头顶乌云压得喘不过气,谁又不无辜呢?她留了名,因为有范郎,是不是吴王宫中每一位女子都是这样被送来的呢?

浣纱是一种浪漫的等待,只是一旦入水,便不能回头。没人能在山穷水尽之际早早做出柳暗花明的抉择,如果注定为棋子,所能做的也不过是惊起一缕微风,以印证刀光剑影中拈花一笑的了然。

然后以己做祭,自取灭亡。

春秋战国。血流得越多,心就越冷。

他口口声声说她是为了越国,为了天下黎民百姓。那么范郎,你又是为了谁?谁又是为了她呢?

当爱情沦为最冠冕堂皇的借口,我们该拿什么彼此拯救?这样华丽而夺目的理由,如同姑苏台上夫差赐予她的华贵衣饰一样,原本不属于她。她也受不起。

我可以忍受你开出的条件,也甘愿为你付出一切,但我不能接受的,是你以爱情的名义捧我如珍珠、弃我如敝履。请不要以你的理由染指我最初对爱情的梦幻,即使是一场梦,也不要那么快就撕碎它。

苎萝江畔的夷光和馆娃宫深的西施,是江中映出的两个侧影。

本是一生的光阴,她却过了两辈子。

勾践知道,有了西施之后,最大的问题便不在于夫差,而在于伍子胥。西施送入吴宫,便成功地将夫差收入囊中,他亦成了这盘棋的局内人。而伍相国始终入不得他的套,只做冷眼旁观。

勾践与伍子胥骨子里很相像,睚眦必报到令人恐惧。伍子胥对此心知肚明,所以他能读懂勾践的可怕。他伍子胥既能逃离楚后卷土重来鞭尸泄愤,勾践又如何不能卧薪尝胆一举吞吴。

勾践埋得越深,伍子胥便越怕。他能读懂勾践谄媚下的仇恨,那种为了复仇不惜践踏自己的人格,一旦发作该是怎样的腥风血雨。席卷而来时,定然铺天盖地,万劫不复。

他懂,亦言,却无人信。夫差的刚愎自用,勾践的百般离间使得他最终无路可走。他面对的对手是一个早已失了人格的狂徒,心内所念只有血债血还。而他的主公却依旧耽于馆娃,溺于响屐,已无暇顾及他的忠言逆耳。

最终他为自己换回一柄钦赐宝剑,可他仍旧不甘心,要亲眼见到吴是怎样被灭的。

所以人都被拖下了水。即使上岸,影子也都是血红的。

《浣纱记》的最后,因为是戏文,所以顺理成章地,勾践灭吴,西施迎归,为复国功臣。笔墨间是一丝冷笑,西施她才是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与范郎携手归隐,泛舟太湖,湖光山色,都成了她眉目中的画意。

不幸之中的万幸是依旧能活着相见相守。两人携手,慨然相和:

【北太平令】

早离了尘凡浊世,空回首骇弩危机。

伴浮鸥溪头沙嘴,学冥鸿寻双逐对。

我呵,从今后车儿马儿,好一回辞伊谢伊。

呀,趁风帆海天无际。

她是开在苎萝江畔的一株绝世桃花,于乱世中飘摇生根。去吴时,是人面桃花相映红,归越时,则被误解为轻薄桃花逐水流。

西施最后是否被沉江不得而知,不过曹雪芹说了,一代倾城逐浪花。

波光太湖之上,烟云袅袅。携眷归隐,恰有曲终人散,余音绕梁之感。但愿这结局上了希冀的枷锁,永远不被打破。

【北清江引】

人生聚散皆如此,莫论兴和废。

富贵似浮云,世事如儿戏。

唯愿普天下做夫妻都是咱共你。

唯愿普天下做夫妻都是咱共你。那么就此约定,下一世仍要双居太湖。

做寻常夫妇。

私奔是场最险的局

爱一个人固然要全心全意,但太过主动,便是一种傻。开局未过一半便已先输,因为自贬了身价。男人的付出是必要的,大乘佛法归唐固然要九九八十一难,得到一个死心塌地、花容月貌的女人的一生,又哪里是那么容易的?

《倩女离魂》

三十三天觑了,离恨天最高;四百四病害了,相思病怎熬。

我看《倩女离魂》,丽词艳句无数,首先记下的便是这两句。

若我爱,则深爱;若我思,则苦思。世间多少恨,皆因该得未得,难耐相思之痛。

爱你至深,相思痛入骨髓。男儿胆,四海纵横;女儿心,却难割舍。大多时候,只能是想你时你在脑海,在天边。

自古对于深爱有着不同的定义,两情久长不在朝暮,只是男人们的借口。痴情的女子为爱写下桃花扇的绝唱。若我肉身尚在,则可与你同去同归;若我魂魄得脱,则可随你碧落黄泉。

望断天涯,坐看星坠,若这些都不可得,只我一息尚在,即使千山万水也要关山飞度。眼也不眨。

你相信这世间果真有这般痴情的女子吗?有种人,生下来便是为情而活。情是最重的病,也是最好的药。若遇爱人,就是遇到人生最大的魔障。放不开,摆不脱,也别想逃。

爱是上一世的相欠,许下今世的诺。是要你还的。

一个有关私奔的故事就这样开始。成年后的王文举第一次去张倩女家,她就这样爱上了。开始的故事略有些俗套,又是郎才女貌的一见钟情。

巧得很,两人间也本该有一场好姻缘,倩女曾同他指腹为婚,双方是定下了的。但王文举年少时,父母便双双病故。从此家道中落,只留他一人油灯耗尽,苦读诗书。春衫渐薄,峨冠渐长,枯黄灯下二十余载岁月流过。经卷已读熟,腹内有文章。在一切都顺理成章的时候,他忍不住前去拜望自己的那段姻缘。

倩女的母亲却有自己的打算,也是怕女儿嫁过去受苦,开口避开那亲事,只让两人以兄妹相称。冠冕堂皇地上言,张府三代不招白衣之士,若欲娶倩女,则必是功名还乡之时。

管它是不是拒婚的借口,这世俗对男人的要求就是如此。三代不招白衣之士,王文举也定不能辱没名门。男人都是有自尊的,他理应入京赴试,做一回才高八斗的真男儿看看。

张老夫人的做法固然有些伤自尊,但对于倩女来说,是下半生必要的保证。此时的窗外,愁云惨淡,碧雨潇潇。连呼啸而过的风都沾染初霜,王文举安慰似的,留给倩女一个淡然的微笑,应了张母的请求,在张家暂住几日。

书剑洛阳城,冠盖长安道。离家应举的那一日,倩女折柳,为他送别。初秋的柳条,根叶已老,不复春日的风情万种。风露过处,结下一层白霜。

渭城朝雨,洛阳残照。她执一盏淡酒,为他送别。大唐的离别,阳关曲唱彻,依旧不能惊扰那栖于风露的寒蝉。一盏淡酒,盛下半盏夕阳。她从他举杯饮尽的那一刻起,就知道这相思咒已下。除却他的心,再无他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