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能不妒很简单,教她不爱即可。不爱不恨,自可心如止水,雍容大方。
那个年代的女人,该是多压抑。年轻时的美好容颜风流云散,年纪渐长无暇顾及鬓边白发,便不得不为三妻四妾之事筹谋。为夫纳妾,乃是有德之行。无异于亲手将盐撒向伤口,却偏偏将泪从容咽下,挤出一个刻了弧度的笑容,博得个冷冰冰的牌坊。
小青无错,终究是一千古伤心人罢了。似她的气性,若不能青灯古佛常伴,则须是为情死,为情寂灭。
疗妒羹,忘情水,皆为可得与不可得。情思斩落,烦恼皆除。
只是,我终究不愿走到那一步,与你。
相思最是西楼月
《西楼记》
临窗而坐,惊动一帘风。日光投射在妆台,将心事也蒙上一层阴翳。
想起他的时候,她提起长裙,兜兜转转上了楼。
远眺,只是希望思绪能被拉长。见面即言欢爱,此为一见钟情。可她与他不是,两人是彼此尚未见面,却发现已然爱上。
因为一首曲,一段歌喉。
此种相爱称为神交,比面谈更为清雅。犹如从未至江南,却能从那一壶杏花酿中窥见风韵。此种美人韵事不可多得,因此,他要将这段故事记下来,就以两人相见的西楼作为题目,叫做《西楼记》。
珠帘卷起。你看,西楼上那一抹月,朦胧如霜。
乌衣巷,燕双飞。苏州的西楼内,名妓穆素徽临窗而立。剪一盏红烛弹一段琵琶,心事烦乱。右手边妃色小笺上新誊的,是姑苏名士于叔夜的《楚江情》。
素徽心性淡泊,不喜欢风月场上的迎来送往。她身子单薄,因而常常托病,拒王孙公子于门外。佳人从来慕才子,素徽平生唯一仰慕的,便是于叔夜的才情。因此日夜习其歌曲,含着款款深情唱出,告慰一番心事。
西楼,像是相思的代称。她以二八芳华、一身才情空守西楼,心里想的、口中唱的,都是一个人。可惜,她从未见过他一面。她是妓,自然不能出门寻恩客。多愁多病,她将身子养得瘦弱。日日前去接她游乐的人,她都不是真正喜欢。而她唯一倾慕挂怀的人,却从未至她家门庭。
琵琶声乱,胡笳幽哀。单相思,成为一种习惯。
直到一日,鸨母又向她笑说刚才打发走的那位客人是专程来谢花笺的。她才猛然惊觉,那人正是自己倾慕已久的于叔夜。她连忙施了脂粉,拖着病体下了楼。
原来,于叔夜从素徽的结义姐姐刘楚楚那里见到她誊写的一纸花笺,又听闻她对自己倾慕已久,于是引她为知音。两人相见,更是惺惺相惜。片刻之间,即定百年。他与她约为婚姻,没有媒妁,她便强撑着神容为他唱了一曲《楚江情》:
朝来翠袖凉。熏笼拥床。昏沉睡醒眉倦扬。
懒催鹦鹉唤梅香也。把朱门悄闭。罗帏漫张。
一任他王孙骏马嘶绿杨。梦锁葳蕤。怕逐东风荡。
只见蜂儿闹纸窗。蜂儿闹纸窗。蝶儿过粉墙。
这首曲子由他写,由她唱出,视为天作之合。
她在西楼中一定万般揣测过他的容貌,却从不敢想竟会这样突兀地同他订了亲。
然而,却有佞友因叔夜无意间校正过他的曲谱,自以为出了丑,乘机向叔夜的父亲进谗言,怂恿他赶走素徽。无奈之下,鸨母只得带着素徽雇舟投奔钱塘的亲戚。
空有两年神慕,却从无一夕面谈。约定下洞房花烛,转眼间被风波拆散。临行之时,她舍不得他。她要修书约他一会,最后一会。她有好多话要同他亲口交代,可这薄薄的一张纸,又哪里诉得尽离情?
她思来想去,截下一缕青丝。于郎,你定会明白。
可匆忙之际,她竟忘了将信笺放入函内。那满腔的言语落了空,叔夜启封,发现其中是一副素纸,并无只言片语。
她这是要自己猜么?那么,自己就猜一猜。
他拿着那雪白的纸,越想越是凄然。是不是愁多不耐烦,或者被别人换了。又或者,她是因为难成的亲事,用断发和空书来回绝他呢?
他一阵刀绞般的心痛,自己猜出的谜底,让他疼痛到疯狂。
而那一夜,她彻夜守候着。船行舟泊,她心中默念祈祷着,于郎,你一定要来。生死便在此番,你一定要来!
她相信他一定会来,就像相信着自己深爱他一样。她焦急地等待着,心如悬在一线:
【九回肠】【解三酲】
曲塘西断桥烟冷。垂杨下古渡月明。
人儿不至空厮等。频掠鬓。屡挑灯。
凝眸似来移步影。侧耳如闻咳嗽声。心耿耿。
可于郎,一定是来不了的。
外面风雨大作。天渐渐放亮。她等了一夜。
可是,于郎,你在哪里?
她哭得肝肠寸断,却哭不转扁舟欲行。水流舟发,来不及说再见,来不及澄清误会,也来不及问一声他是否依旧爱她。
什么都来不及。她带着一江怅恨与不甘,匆匆踏上了去杭州的船。
抱恨而行,她到了杭州,入一大宅,忽然鼓乐齐鸣,她竟要与一位名叫池同的公子拜堂。
尚未从分别的痛楚中醒来,她又重新坠入火坑。事情太突然,她分不清东南西北。一切都是圈套,原来那位池同公子早就相中了她,同鸨母设下圈套,要以此逼她就范。素徽却拼尽这条性命,也要守身如玉。她躲入空房,闭门不出。
可她怎能嫁人?她早就是于郎的人了。
素徽坚定而意专,固然那夜阴差阳错,他并未赴约,她却依旧坚定。即便他弃了她,她也是他的人,她要做一辈子他的人。
况且,也许是那书信出了什么问题,也许是于郎家中有急事不能相见。她为他守身,将自己锁入空房,闭门不出。
【鹧鸪天】
最苦催人事远行。疎风细雨总伤情。
那堪回首西楼远。烟树模糊隔几层。
人渐杳。恨难平。水窗犹自眼睁睁。
欲知此际销魂也。欸乃一声一泪零。
自素徽空留书信不告而别后,叔夜便相思成疾。父亲调任山东,携他同去。舟车劳顿,他病得愈发地重了。没有她的音讯,便没有解药。八月二十五日的夜里,他已露死亡之态。他不停地轻唤素徽的名字直至昏迷,想不通,放不下,舍不得。庸医听说叔夜已死,连忙溜之大吉。
气,只剩一丝,他口口声声呼唤的,是心上人的名字。那是他唯一一点还阳的可能。或者,他是怕自己走到奈何桥上忘了。反复重复着,以此抵御那碗孟婆汤。
一分两地总有无尽的怅憾,白娘子苦恋许仙千年,却最终镇于雷峰塔下永世,凄惨更胜于天人永诀,没了来世轮回的期盼。此后的故事再无人知,她终究用这苦恋的千年道行,换得一场感天动地的缘起缘灭。
雷峰塔倒,西湖水干。许仙尚且知道两人重聚的可能。可素徽,此时的你又在哪里?
欢情几许,苦恋最难。叔夜气将绝未绝,或许因为还有一丝牵念,三日后竟然还魂。最割舍不下的,还是“素徽”二字。
那晚风吹灯灭,风帘自卷,周身是一片寒凉的冷清。他一身素白,强撑着病体,把玩着旧花笺。
那上面依稀残存着她的余香,他滴泪,打湿一痕胭脂记。忆起有关她的一切。她素指轻盈能写怨,西楼按板,余韵潺湲。
【二郎神慢】
心惊颤。见冷浸碧湖一片。
是泪影莹莹摇梦眼。披衣起。忙寻笔砚。
只怕遗忘肠断句。辜负了满庭秋怨。
精神倦。挥毫无力。素纸乍开还卷。
他一闭眼就是她的模样,他伸手去抱,却是一片虚空。今夜天色如水,河影如练,纵然平生缘浅,梦里的缘分也不能多得么?他虚着半枕小憩,只为待她入梦。
千里迢迢,他千回百转,又回到初见的西楼。重觅故地,发觉物是人非。一个丑妇自称素徽,霎时人都不见。他大哭而醒,发现冷汗沾湿下,只是一个噩梦。
幸好,只是个梦。分居两地,他连她的影子都摸不到。连梦,都露不出吉祥的兆头。
素徽困居杭州,心有所念,从不让池同近身。百般凌辱打骂之下,她欲寻死,却被仆人严密看管。素徽的结义姐姐刘楚楚误听了庸医的话,前来告诉她叔夜已死的噩耗。素徽立时痛哭仆地,入内室自缢时被人救起,方才幽幽转醒。
苦情的戏码,演得人断肠。她骗池同与她共设水陆道场,为叔夜超度亡灵。她无所留恋,惟愿超度后自尽而去。原先是他的人,现在立志要成为他的鬼。
我甘愿为你作茧自缚,纵然扑火为灰,也愿意用最后一点微弱薄光,为你超度。
两人在两地,都为彼此死过一遭了。叔夜迫于父命赴京应试,途中遇到好友,告诉他素徽从被骗到自缢的经过。话未说完,叔夜已形同呆滞,在考场上放声大哭。整个人如同痴了一般,直至深夜才勉强交上一篇,交卷后星夜而归。
他的魂魄早就随她而去了,驰归的不过是具躯壳。
最痛的事莫过于彼此煎熬,此时已是山穷水尽,若再这样下去,只怕不到相见期,两人已各自断肠。然而,人世时常有这样的温暖给人惊喜。
江南有位胥姓侠客,他深为叔夜与素徽二人的遭遇不平。他有胆有谋,拔刀相助,设计带素徽离去,想让她在京城与叔夜相见。
可惜,这一季的花开错过了时节。胥侠客带她抵京时,叔夜已离京南下。
延宕这许多时日,没想到两人还是错过。
胥侠客只好将她暂寄京城,自己南下寻找叔夜,终于在常州邂逅了他。两人终于在胥侠客的安排下得知了彼此安好的消息,大喜大悲,忽乐忽忧,原因为不得素徽而无心仕途的他决心廷试做官,荣耀娇妻。
山穷水尽已过,柳暗花明在不远处等着他。他驰千里马入京,终于与素徽相见。他握紧她的手,他失去了她太多次,这一次无论如何不会再放手。
红烛高照,西楼上升起圆月。大红的盖头揭开,她是他的一生一世一辈子。
拿什么留住你,我的幸福
她只是一个小女子,希望怀抱自己的爱与幸福,却无奈卷入家国漩涡中,个人的情爱显得是这般苍白无力。她不愿相信这便是属于自己的悲凉宿命,长生殿上,他与她定下天上人间的约誓;马嵬坡下,他在最后一刻弃了她。
《梧桐雨》
冷雨敲窗无心眠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
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
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
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蒋捷《虞美人听雨》
窗外又是一帘瓢泼。
斟酌半晌,还是抛出蒋捷这首小词作为开篇的起兴。仿佛一提到冷雨,总不可避免想到他的笔墨。摊开他的词卷,就像面前立着他的人,总有个想去触摸的影子。
南宋飘摇,江山变了颜色,他携两袖清风一卷书简,隐居太湖的一枚孤岛竹林里。从此日对烟波,夜伴孤灯,看心事老去。
所以我时常想,白朴颠沛天涯于风雨飘摇之际写下《梧桐雨》时,是否也会想起几百年前的宋末,也有一个人同他笔下的唐明皇一般,守着窗儿,独望冷雨,听它一点一滴到天明。
两个人应该都是受过伤的,不然无论如何写不出这般凄绝的文字。那份痛楚,要先深入骨髓,才能再将寒意渗入笔端,一点一点弥漫开来。
冷雨敲窗无心眠。
唐明皇深夜听雨,这伊人去后的冷雨,更是寒凉得让人连一点倦意也无。同是故国,同是伊人,同是对故去红尘的怀望与眷恋。如今看去,那些旧时旖旎早已幻灭为如今深秋的残景,繁华落尽,冷雨潇桑。
唐明皇念着她时,和蒋捷怀思故国一样,也是个秋风秋雨愁杀人的深夜。冷雨敲窗,一点一滴都敲在他的心上。那样冷峭无情,那样直刺内心,让他连叹息的力气也无,只能徒劳地在萧瑟秋风浸骨冷雨中嗟呀复嗟呀。
夜看《梧桐雨》,雨打梧桐更添愁。白朴给这故事的名儿起得便是这般凄切,在未开篇时便已给它笼了一层寒凉的薄雾,定了哀思欲绝的调子。所以开头再是如何渲染天长地久的恩爱,铺排五光十色的风情,也只当是一现的昙花。真正的韵味与深情,都该随在那凄哀的冷雨里。
故事一开始,便是安禄山匆忙地上场。他因平叛契丹败北,特被长官送去长安请明皇定夺生死。本来普通的案例,不会生出这后来的许多事,谁知此时的唐明皇早已没了当初夺权时的睿智干练,而更像一个陷入热恋的少年,被突如其来的爱情俘获而不知所措。又有喜欢新鲜的她在一旁帮衬,说既然安禄山肚大又善跳胡旋,倒不如留着解闷儿。于是明皇欣然封他为平章政事,并赐为杨妃的义子,杨妃还要安排过洗儿宴。一场原本应以干戈相见结束的故事,就这样以喜剧的方式悄然落幕。其中滋味究竟如何,杨妃与安禄山两人心照不宣。
野史上多传杨妃与安禄山有私情,甚至传闻安禄山带兵反叛只为美人。在白朴笔下,杨妃并非是个忠贞节烈的女子,她是有她的寂寞与放浪的。像《贵妃醉酒》里的寂寞愁怀无人诉,随即转向挑引身边的高力士一般。她仿佛是那个年代浮华空虚却大胆的贵妇写照,总要招惹得蜂狂蝶乱些才好。就像她们云髻上斜簪的玲珑牡丹,浮华放浪,活色生香,却偏又惹得人这般怜爱,舍不得放手。
白朴也许本就无意将她刻画成忠贞节烈的女子,在浮华却空闷的后宫,于生性多情的杨妃而言,那样不真实也不鲜活。大唐本就是个大气而浪漫的时代,将杨妃这样的红尘女子置于此,方才觉得妥当。
杨国忠看出了其中端倪,不建议皇上将他留在京城。他认为应派那厮远戍边陲便可相安无事,却不知安禄山那肥硕的大肚下暗藏的是怎样的狼子野心。你来我往几个人的对话匆匆结束,期间刀光剑影也只是一闪而过,并没有什么滔天巨浪的兆头。只有最敏感的观者才会在字里行间看出,这一番已有一股汹涌的暗潮蛰伏于此时的幕后,只等一日席卷而来,毁灭长安。
安禄山最终被封为渔阳节度使,幕落匆匆,再无音讯。
开场便是安禄山,虽是伏笔,却总有些败兴。而此时,却是天色晴好,风朗月明。她与他于七月七日一路行来时,发觉处处都是慵懒的美景。只因有着彼此在,再凄凉的秋景也成了人间绮丽的春光。
她原是在长生殿中乞巧的,见秋景美丽,忍不住要他随着出去走一遭。放眼望去,但见:
【忆王孙】
瑶阶月色晃疏棂,银烛秋光冷画屏,消遣此时此夜景;
和月步闲庭,苔浸的凌波罗袜冷。
闲来踱步,不知不觉,与他来到一棵梧桐树下。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怀抱彼此,只觉得现世安稳,岁月静好。她在他的怀抱中,一切都是这样美好,这样祥和。不经意间抬头,望着天上那遥遥相望的牛郎织女星,她的眉头骤然皱了起来。
同《长生殿》中的杨妃不同,她没有那样小性儿。但对于爱情的长久却依旧是担忧的。
牛郎织女这般恩爱,同为星宿,尚且一年只能相会一次。而凡间,今夜成欢床,明日枕边却又是鸡鸣,催人欲行。五更长叹时,也只有身旁冷冷的被衾。牛郎织女已修成真身,而她又用什么才能挽留得住一生一世的幸福?
这样想着,她便越来越觉得人世茫茫,情事难托,心下一阵恍然若失。越是珍视什么,就越怕它偷偷溜走,待你回头看时,也像是搁置墙角的花,即成萎谢。她更怕自己色泽鲜明的爱情也会随着容颜一同流逝,一般枯萎。
这样的爱情,如今的她虽是握在手中,却总有流失的一天。她害怕自己来不及,抓不住。若有一日山改色,水更颜,待到沧海桑田时,谁又该记得谁曾经是谁的谁?
太看重这份感情,她忐忑地放手,一分一秒都舍不得,执著地问他,要听他许下一个允诺方才心安。而这份深情与不舍,他亦感同身受。他望着那飘摇而下的梧桐落叶带来秋的音讯,送她了一盒钿、两股钗,唱道:
【赚煞尾】
长如一双钿盒盛,休似两股金钗另;愿世世姻缘注定。
在天呵做鸳鸯常比并,在地呵做连理枝生。
月澄澄,银汉无声,说尽千秋万古情。
咱各办着志诚,你道谁为显证?有今夜度天河相见女牛星。
他以这信物和牵牛织女星作为今生的相约,来世的相守。这便是缘定三生,便是海誓山盟。
爱恋到了这般,便是神仙眷侣逍遥一世了。可他贵为天子,身负江山,是不该与任何一个女子盟誓一生的。历史早有前车之鉴,天子可以负任何人,却独独不能负江山。更不能如凡间痴儿怨女一般动了真情,否则便有一生一世永无穷尽的劫难。
明皇许是知道这道理,可是自己却放不开手。他的劫难,便是从他放了安禄山去渔阳就开始了的。只是他沉醉繁华不曾察觉,直到那日沉香亭畔,霓裳舞时。
像是桃花劫,却没那浪漫的潋滟意,反是多了许多金戈铁马的尘埃喧嚣。将那偌大的长安都遮掩得只剩马蹄踏过的黄土漫天。
那日,云淡风轻,夏景初残。早早就有荔枝送来等她品尝,他在御园中同她小宴。风过时,处处留香,直吹得两人飘忽云端,一时不知天上人间。
名花倾国两相欢,
长得君王带笑看。
解释春风无限恨,
沉香亭北倚阑干。
——李白《清平调词三首其三》
李白的这首《清平调》虽是春景,放在这里也宛然贴合。她踏上墨盘,临风而舞霓裳羽衣。秋风拂过她的面,微冷,还沾惹了撩人的酒意。他就那样望着她,似是沉醉于这曼妙秋景,又似沉醉于她的舞姿。
感君一回顾,她只微一回眸,便做他今生的惊鸿一瞥。记忆停留在这翩然起舞的最初,所以当那声突如其来的探报来临时,显得那样虚妄不真切。
正在这酒醉欲仙其乐融融的美好时光里,李林甫来报,说安禄山造反,率领大势军马气势汹汹杀来了,情况万分危急。明皇那时还颇自负,只呵呵一笑说派兵出征便是。直到当他知道大将哥舒翰尚且抵挡不住时,才真正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
抵挡不了,只能避难,情势戏剧般地发生了突转。明皇立即着令收拾六宫嫔妃、诸王百官即日出发,去往蜀地。走得这般突兀,这般仓促,其乐融融的美好小宴一霎时变成铁骑突出刀枪鸣,形势紧张得让人一口气儿也喘不上来。今昔对比,只觉是做了个梦。
一路上,他且行且住,将停将走。沉香亭畔的绚烂秋景已被凄风苦雨吹打凋零成如今的伤心故园,西风渭水,落叶长安。
行至马嵬坡时,一行人拦住了去路,为首的正是明皇派来抵挡叛兵的右龙武将军陈玄礼。来是来了,他却按兵不发,只说国有奸邪,清君侧后方肯打入长安为君除患。话里有话,直指杨妃兄妹。
明皇力拒,却无奈军心已变,顾不得其他,只得令兵士诛杀杨国忠。谁知陈玄礼步步紧逼,定要将杨妃正法方肯罢休。
明皇自然不肯,连心爱的女人也无力保护,他要这万千江山作甚。六军不发无奈何,几千双眼睛都看着他,看这个穷途末路的皇帝如何定夺。
唐明皇李隆基,你是要李姓江山,还是要与你约定一生的美人?这个问题以残忍而赤裸的姿态横亘在他眼前。触目惊心,令人无奈。
六军威武,严阵以待。腥风血雨,一触即发。
他终究是李隆基,是那个大智大勇夺回李姓江山的真命天子。在生死关头的一刹,他还是以一个帝王的本能做了最后的决定。他掩面叹息,吩咐身旁的高力士,“引妃子去佛堂中,令其自尽,然后教军士验看。”
不是不爱,而是必须。从他登上龙椅同她言欢爱的那一刻起,这样的悲剧便注定无法避免。这样的男人,注定不能成为一个女人的风景,更不能为一个女人弃江山百姓于不顾。沉溺过多,入戏太深,终成劫难。
在最后关头,他还是将她割舍,以这样惨烈的方式回归了经天纬地李隆基的本色。此举对得住六军,对得住江山,却独独对不住与他山盟海誓的她。
杨妃不舍,她只是一个小女子,希望怀抱自己的爱与幸福,却无奈卷入家国漩涡中,个人的情爱显得是这般苍白无力。她不愿相信这便是属于自己的悲凉宿命,长生殿上,他与她定下天上人间的约誓;马嵬坡下,他在最后一刻弃了她。
眼中人已白发苍苍,劫难后显出龙钟的老态。目光投向她时,是那样的凄哀不舍。深情地回顾一如当初,山盟海誓时。
只那么一刹,看看周身视她如仇敌的六军,再看看垂垂老矣被逼无奈的他,她蓦然明白了,他并没有将自己弃置,而是不得不以这样激烈而决绝的方式,将旧时长相厮守幻化为彼此黄泉碧落的悠悠想念。
这样也好,从今以后她在他心里依旧是那个国色天香,倾国倾城的玉环。再不必因年华的流逝而担心一朝春去红颜老,花落人亡、如弃草芥的凄凉晚景。她在他的心中会一直完美下去,他会记起她的歌,她的舞,她的撒娇使性,她的含情脉脉,以及天人永诀难舍的想念。
此时的她于他,即使无法相守,也会一直存活内心。任时间流逝,依旧惊艳。
三尺白绫,她去了。怀揣着定情时的金钗与萦绕在她耳畔的海誓山盟,毫不犹豫地跌入另一个世界。留他一人在马嵬坡前泪如雨下,踟蹰断肠。
黄埃散漫悲风飒,碧云黯淡斜阳下。当最后一抹斜阳迸发出灿若血凄的光辉,一切荣华富贵,恩爱缠绵,灰飞烟灭,不复当初。
海外徒闻更九州,他生未卜此生休。
空闻虎旅传宵柝,无复鸡人报晓筹。
此日六军同驻马,当时七夕笑牵牛。
如何四纪为天子,不及卢家有莫愁。
——李商隐《马嵬》
李商隐的这首诗于此时读来,颇有些讽刺的意味。
不是当事人,自然可以以史为鉴地说,“如何四纪为天子,不及卢家有莫愁。”众人的冷眼旁观下,那份痛入骨髓的爱恨割舍,只有自己体味。
落鸿断声,繁华落尽。爱恨痴缠毁于刹那,原来人世不过来去两空空。她倾城的宿命,终是在他的眼前,被西风吹散。
行宫见月伤心色,夜雨闻铃肠断声。她走后,那引愁助恨的冷雨又是这般肆无忌惮地滴了起来。
二.梧桐更兼细雨
梦境中是好大一棵梧桐,梦境斑驳,那梧桐竟也随之斑驳起来。残叶发黄,带着古旧书页般的褶皱。不时有冷雨袭来,那梧桐叶上粘连的无端愁绪便随着那入骨的冷雨一遭,在他落寞的眼底荒芜。
第四幕的他一出场,便是这般凄寂。背景同人心一般寒凉。此时已是深秋时节,风卷落叶,雨滴梧桐,这情这景,仿佛这一切都是为了引愁助恨来的。
而故事中的主角唐明皇,正是那愁中身,梦里人。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
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
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晓来风急。
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
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
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
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
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李清照《声声慢》
李清照的词置于此处,能读出不一样的意境。国破家亡,她渡江南下。丈夫赵明诚于灯枯油灭之际撒手人寰,只留她一人背负那浩浩愁、茫茫劫,随着长江水,一并东流。
家国恨在任何时代都可以使人完成撕心裂肺的蝉蜕转身,不论你愿不愿,到最后都是随波逐流,由不得自己。李清照在一场亘古人祸、千古耻辱中洗褪了当年红藕香残玉簟秋的少女罗裳,披上风刀霜剑的惨淡颜色。人同时光一样,都不能重回。
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再没有哪句能够如此贴切地形容她此时的心境了。
最痛的不是只身一人,而是新知未遇故人又去;最恨的不是物是人非,而是睹物思人徒增伤怀。因这沉痛的压抑,凝重的惨淡,使那流离的宋朝天色变得一片暗灰。属于李清照的一隅红尘,也该早早地落了幕。
既然一切都变了,那又为何上天还要将不变的我置于这流离的世间,这颓圮的红尘,看它怎生苟延残喘,酿造悲酸?
这个问题,无人知晓,无从解答。几百年来,面临着国仇家恨,多情人的心绪从来不变。此时的唐明皇也是如此,幽冷的双目含着浩渺的愁怨,望着梧桐更兼细雨,听它到黄昏、点点滴滴。
杨妃去后,他被接回长安。太子即位,是为肃宗。而此时的他被安置于西宫养老,名为太上皇,实则削兵夺权。虽说他曾经的雄心已在开元天宝的歌舞升平中被消磨殆尽,可风韵犹存的西宫却总让他忆起少年辉煌时。
只是斯人已去,他的想念再是如何渐行渐远还生,于如今也只能是单薄的白云千载空悠悠。
同那个多情的汉元帝一般,在这样一个人语凄寂的深秋,他倚着窗儿,对着她千娇百媚的画像,听着窗外淅淅沥沥的梧桐冷雨,心绪不知飘散何方。
冷雨,一点一滴,有意无意地同他一起悲鸣,又好似欲哭无泪时的抑扬顿挫。他对着那泛黄的像,目光凄迷,竟渐渐地看得痴了。那眉目间宛然是她当年的神情。
【滚绣球】
险些把我气冲倒,身谩靠,把太真妃放声高叫。
叫不应雨泪嚎啕。
这待诏手段高,画的来没半星儿差错;
虽然是快染能描,画不出沉香亭畔回鸾舞,
花萼楼前上马娇,一段儿妖娆。
一段催人泪下的唱,深情与愁苦散入冷雨,飘洒梧桐。
“虽然是快染能描,画不出沉香亭畔回鸾舞,花萼楼前上马娇,一段儿妖娆。”他也明白得很,那画只是拿来自慰的,做不得真。
泪水就这样模糊了双眼,他神思一时间恍惚起来。他痴痴地望着那画,那眉眼,分明勾挑起多少柔情蜜意;那樱唇,分明是同他赌气时的使性娇嗔。他瞧着瞧着,只见那画上人越来越似真身,倏地竟欲从画上跳脱出来。
朦胧间,他亦真亦幻,揉揉惺忪的睡眼,却见杨妃她,当真来了!
杨妃容色未变,言笑晏晏邀他前去小宴。他大惊,正欲上前同她长诉离别之情——生离死别的爱人啊,如此无端在此相见,教他如何不神思大恸?
他正欲迈步向前,那人却宛如云端一现,倏尔不知所踪。他顿时愕然,周身如同坠入深不见底黑暗幽深的冰窖,霎时间如冷水兜头,直搅得天旋地转。冷风袭来,寒气直入他肺腑。他浑身瑟缩,猛然惊醒,却发现哪里是刚才的情景。
只一张几,一幅像,一阵淅沥的雨声,一个失魂落魄的他,和一盏隔了夜色凉透的茶。
形影相吊,满腹寂寥。窗外只冷雨依旧,一点一滴,一分一毫,都渗入他心里。
原来,原来不过是一场梦啊。
同失却了昭君的汉元帝一样,他也做了一个醉时可谓片刻,醒后怅恨千古的大梦。相见争如不见,如此仓促的邂逅只慰一时片刻,倒不如天上人间当真永无相见,也免却了那一点儿微漠的希冀与大喜过后的空怀怅憾。
天意弄人,不过如此。
此时的他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悲痛,怀着一颗破碎的心,在那个不知是真是幻的梦境中悲声哀哭:
【黄钟煞】
顺西风低把纱窗哨,送寒气频将绣户敲,莫不是天故将人愁闷搅!
度铃声响栈道,似花奴羯鼓调,如伯牙水仙操;
洗黄花,润篱落,渍苍苔,倒墙角,
渲湖山,漱石窍,浸枯荷,溢池沼;
沾残蝶粉渐消,洒流萤焰不着,
绿窗前促织叫,声相近雁影高,
催邻砧处处捣,助新凉分外早。
斟量来这一宵雨和人紧厮熬,伴铜壶点点敲;
雨更多,泪不少。
雨湿寒梢,泪染龙袍,不肯相饶,
共隔着一树梧桐直滴到晓。
伤情的人最怕梦,怕梦中那若即若离一闪即逝的倩影巧笑,偏偏又这般挥之不去地萦绕在心头。
相对于这般艰辛的生而言,死永远是轻易而微漠的。不费吹灰之力便可与心爱的人同去,他却终究不能迈出这步。
四纪为天子,从他登上龙椅的那一刻起,这样的浪漫宿命早便与他无缘。所以留他一人徒劳咏叹更是自然。
春风桃李花开日,秋雨梧桐叶落时。虽无一句写情,却无一字不是情语。曾经的恩爱缱绻随着凄风苦雨一同飘散,散落于生与死的时空。
窗儿外梧桐上雨潇潇,一声声洒残叶,一点点滴寒梢。今夜的冷雨无眠,点点滴滴,祭奠黎明。行文至此,忽然觉得冷。或许我该去加件衣服。
不然这漫漫长夜,这笔下愁苦,教我同那唐明皇一般,怎生捱得过这般凄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