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更添寒凉。远方有更声传来,一声,两声,今夜断然是睡不得了。潘必正望着白壁上昏黄孤灯下自己的侧影,想着一个人。她该是同样天涯沦落,不得已至此的吧。
兵荒马乱,亲朋离散。果真如此,这样娇柔的小女子,如何能担得起那样沉重的一段往事?
他揣着这念想,披衣而起再不欲眠。整个人有些神经质地激动起来,心神的激荡被那沁冷的月光一浇,霎时醉了。整个人如同陈年酿的酒,春意间半梦半醒。
四壁蛩音,芳尘落红。他推开门,仰头望见一轮明月。
远处是寒蛩,是云雾,还有半遮半掩的琴音。那琴音回环,若即若离,待他逐着一地残红去寻时,又倏然不见。四下里一切皆静,只一个迷惘而执著的他,在混沌间怅惘迷离。他回首,于粉墙花影中恰见《潇湘水云》抚毕,慵整纤手的她。
妙常见了他,一惊,原是月明风静,水殿生凉引得人徘徊弄弦,不想在此地又见了孤枕无眠、闲吟步月的他。她淡笑,起身请潘必正抚一曲,以为知音之酬。
潘必正略一推辞,继而坐定,起手,有意无意地撩拨着她的心。侧耳听来,恰是一曲《雉朝飞》:
雉朝雊兮清霜,惨孤飞兮无双。
念寡阴兮少阳,怨鳏居兮彷徨。
月夜听琴,最怕两人对面而坐。若是心意不通,则如焚琴煮鹤般辜负这良辰美景;若是心意相通,则恐堕了凡尘。
古人常用雉之朝飞喻男女情事,《后记》评述此曲逸韵幽致,含恨无限。潘必正此时弹来,只惊得落花簌簌落下,铺成满地胭脂。
妙常好奇,她问君正盛年,如何弹此无妻之曲。却又一句无妻也不干我事,急忙将自己撇开。
有些矫情,因为她惊觉自己也动了心思。她怕,所以急着正经。生怕被人误会,也是说给自己听。潘必正会意,哈哈一笑,请她弹一曲赐教。
妙常推辞不过,素弦轻按,一曲《广寒游》指尖流泻:
烟淡淡兮轻云,香霭霭兮桂阴。
喜长宵兮孤冷,抱玉兔兮自温。
《广寒游》,身居广寒,无悲无欢,心中所欲,惟禅理水心。潘必正抚掌,以为大妙,却问她妙龄独居,可有愁怀。
妙常笑了,她以为自己早是不恋红尘之人。既脱离了世俗凡尘,又怎会像凡间女儿一般对月情伤,寂寞愁怀:
【朝元歌】
长清短清,那管人离恨。
云心水心,有甚闲愁闷。
一度春来,一番花褪,怎生上我眉痕。
云掩柴门,钟儿磬儿枕上听。
柏子坐中焚,梅花帐绝尘。
果然是冰清玉润。
长长短短,有谁评论?怕谁评论。
古人在文学中并不常将佛与道分开,只因一样是避世的地方。妙常身为道姑,却习禅理。拜的是佛,修的也是佛。无论是禅是道,无非讲究四大皆空与忘我。忘我是一种美,她晓云心水心,却独寻不回本心。云水悠悠,一炉香升腾而上。她双手合十仰望,冥冥间照见自我。
她身世凄苦,原名娇莲的她在金兵南下时与家人离散,不得已入女贞观为道士,从此不问红尘,法名妙常。
原本该偷窥艳文丽句的年纪,却由这纷杂的乱世换来了一句,我佛慈悲。
她只知无心是道、色不异空,只知风霜凛冽、春来花褪与她无干,所以眉心空空,不着人世痕迹,却忘了人间最美的丽句: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春来花褪,怎生上我眉痕,是因为心念空空。在她所皈依的世间,她不愿将己心交付他人,而宁愿镇于锁梦塔下。脂粉经书,山高水长。
若不是潘必正大胆到寻访偷诗,怕此情也只能悬于心间摇摇欲坠,终不能交汇。而他拿到这番词句仔细品味,心下顿如明镜。山风水风随心而起,只因心内豁然开朗。
他果然没有猜错,妙常已动了凡心,有意于他。一阕词,两下缘,三生谜。待他拿着偷来的词同春酣方醒的妙常相戏,她方才褪下心内的缁衣,同他恩爱欢愉。
我佛,三千弱水我已饮,可有一瓢共余生?妙常闭目,神色安然。好似临水照镜,又似扪心自问。
不必问佛,答案自在我心。当妙常终于知晓这道理,她倦倚书桌,下笔陈词。不过濡染一番笔墨,却已寻回女儿心:
松舍清灯闪闪,云堂钟鼓沉沉。
黄昏独自展孤衾,欲睡先愁不稳。
一念静中思动,遍身欲火难禁。
强将津唾咽凡心,争奈凡心转盛。
寻回本心,即是寻回大光明。所以爱恨痴贪忧烦嗔妄皆可被一“情”字当头拦下。此之所谓,醍醐灌顶,扬幡招魂。
一念至此,她顿悟。
这寂寞犹如灯畔的妙常,又似今夜的月光,绝色到令人欲狂。此情若不外泄,便只可郁积,从此相思成灰,心字做茧。此后文章,无血不成墨。
早知世事难两全,佛又已在心内生了根。目遇间早已于瞳中映下彼此的影,却难抵心中的佛。
心佛亦心魔。
若我已入法门,深得四大皆空之理,舍却痴贪嗔妄,再遇见你多好。可偏要于我尚未了悟之时相遇,是我修行不够,还是你业障太深?
既是我佛慈悲,能否指我大光明,告我如何不负如来不负卿?为何让我在这般年纪下了长守青灯古佛的咒?又为何让他携着相思解药于我心最憔悴时飘然而至?
此物最相思。有此物,则有蚀骨焚心之痛。
解药就在面前,她却不能,也不该。因为怕。
习佛问道,清心寡欲,最怕宿命的交错。逃不开,挣不脱,生生逼人去抉择。世人皆知情字最难舍,亦明白风月成空的道理,只是每当己遇,便不欲割舍。
难道只有悟到心字成灰方是至上箴言,难道目遇人间即成颜色永远都是错的?这万花世界与清规戒律,究竟孰大孰小?
三清与卿,究竟何为她内心皈依?妙常心下已有答案。
最好不相见,免得彼此爱恋,以至相思成疾。可谁能在注定的风月当口理智地悬崖勒马?
那是佛,不是人。所以她不能,也不甘。
因着太多的世事牵绊,所以有太多的不能两全。可生既为人,又怎能作茧自缚,以身上缁衣缚住心内振翅欲舞的蝶?两者相遇,即是一种无奈,若迟疑最终抱憾终身,又怎一个悲哀了得?
女贞观内,青丝难挽。她已决意入了苦海,纵使回头也不能上岸。此时焚香祷告,也只是笃愿祝白头偕老。身在方外,心属凡尘。跳出五行,跳出轮回界。
门,吱呀一声关上。窗外,春意悄然。
二.把我的香肌减也,恨杀那野水平川
第一最好不相见,如此便可不相恋。第二最好不相知,如此便可不相思。这诗句此时读到,颇有相见恨晚之感。
明知相见争如不见,明知相思不如无情,不受那别离的焚心销骨之痛。可谁又能于两情相悦之初断然抽出那相偎的手,只为还自己一个不甘的清白?
佛度三千出凡尘,却难度彼此有缘人。面对世间真性情,天意在上,禅道亦无能为力。
我佛。我已爱,你可能救赎?
妙常自褪去道袍后与他两情欢愉,不知不觉间月上窗移,她与潘必正的情事闹得满城风雨。潘姑姑逐渐察觉了风声,也恐两人年岁相当惹出事端,因此急令潘必正上京赴试。
这消息对他犹如晴天霹雳,心底知晓姑母该是察觉到了什么。可赴京考取功名本是男儿正业,他无从辩驳,只是舍不下那清丽妙常。
那堪冷落清秋节,放眼杨柳岸、晓风残月,柳永此句成绝,是因为有人共他执手相看泪眼,无语凝噎。而潘必正的她,如今或许正于观内念经敲磬,草堂卧眠。沉酣梦毕时,才恍觉那人已遁走天涯。
春梦了无痕,却有醒的时候。
潘必正不忍再想,也不知此地一为别连照面也不打,此后是否永诀。风大浪大,在姑母的目光下,他不及细思,快步上船。
他离开后,妙常六神无主,脚下如飘忽云端。言未托誓未盟,两情相悦不该如此结束。她疾奔出观,掩把长袖一路飞奔,骑驰风的马,坐最快的轿,乘顺水的舟,只要再见他一面。告诉潘郎,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为君一日恩,误妾百年身。妙常,这身她是误定了的。
她赶到时,风急浪大,早已失了方向。却见浩渺的江心有扁舟一点,正乘风而行。她顾不得许多,叫了一叶舟急追,早将矜持二字抛在九霄云外。
破浪而行,相伴不过一江风,一竿柳,一尾舟。妙常望眼欲穿,眼看着近了近了,她忍不住大声疾呼:“潘郎,潘郎……”
另一叶孤舟上心事憔悴的他猛然转过脸来,铺面的江风迷了他的眼,却于水色云雾中一眼望到她惨噎的愁容,分外清晰。
她终是追来了,一江的风,满眼的水,两叶船儿在波心清愁中荡漾。两人相看泪眼,却对面手难牵。满江的风雨,犹如冻结的言语。两只船儿相近咫尺,却终究无法并行。
船打了几个旋儿,靠近又分离。眼见又一江风袭来,在两船就要永远隔开的当口,妙常咬紧银牙,广袖轻挥,纵身一跃,跳至他的船头。潘必正一把拉过她的手,贴入怀中。风雨尽可再大,此时的她如清风入怀,两人面对一江凄风苦雨,紧紧相拥。
只知自我,忘却天地。
妙常从怀中掏出一支玉簪,如水剔透,如晶明亮,上面依稀是自己的余温。此去万里,相隔依依,一根玉簪,聊表情谊。
她掩泪唱:
【小桃红】
看秋江一望泪潸潸,怕向那孤篷看也,
这别离中生出一种苦难言。
自拆散在霎时间,心儿上,眼儿边,血儿流,
把我的香肌减也。
恨杀那野水平川,生隔断银河水,断送我春老啼鹃。
妙常抛却了云心水心,直至分别的此时,她才了悟人间为何有那样多的痴情儿女,那样多难以割舍的痛,痛到极致时如破茧一般撕心裂肺。
潘郎此去,何时重见,她心中有数,却终究未卜。玉簪在他手中便是凭证,是行于天涯海角、别于穷途末路心之所系的凭证:
【下山虎】
黄昏月下,意惹情牵。才照得双鸾镜,又早买别离船。
哭得我两岸枫林都做了相思泪斑,打叠凄凉今夜眠。
喜见我的多情面,花谢重开月再圆。
又怕你难留恋,好一似梦里相逢,教我愁怎言。
玉簪华美,可以挽青丝,也挽住山高水长的悠悠想念。潘必正会意,将玉簪细心珍藏。望定彼此,洒泪而别。
也许只有到了分别时,才知情之可贵。只有入了相思层,才能悟得因缘界。离恨自是重重,直到此时,青灯古佛畔的妙常才体会到这入骨的痛。那是一种浸入骨髓欲罢不能的苦楚,除了他,无人可诉。
夕阳,古道。江声,泪染。逝去的舟于风浪中行得更稳,因为满载情思。
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
妙常望着小舟逝去在眼际,双手合十。默念。
潘必正惦念着她,于京赴试中一举中的。荣登状元,不忘玉簪。他擢第锦衣奔赴回馆时,姑母已将心上人妙常置于别处,只等他的迎娶。
山下,农舍,执手相看泪眼。两人重会,该是这世上最好的结局。他是状元,她已还俗。跳脱五行,跳脱魔障外,于红尘逆旅中,觅得真正皈依。
欲念无多,只求随君天涯。对不起,我佛,念及此,我已在宿命的安排下犯了戒。因缘的戒。
最难抛却,佛心,女儿心。
这初次见面的悸动可令她多年来潜心修习的内心世界轰然瓦解,一片残砖断瓦也不剩。因为爱,她脱了胎,换了骨。成为俗世之子,再不必做潜心习佛向道,自闭于花花世界的女冠子。
爱上你,又是几世的因,何时的果?
四大皆空与风月江湖,妙常最终选择了后者。无有对错,只有取舍。只要心中有佛,即使行色人间,也有拈花一笑的了然。
看惯这多锦堂风月,却从未一次舍身相付;望遍这许多红尘俗世,却不敢一次倾心相予。心中有佛,爱是最忠诚真挚的信仰。今生永不相负,褪去缁衣道袍,于江湖恩爱间,修成正果。
红尘道场,你是我的佛。
卷三爱是胸口那一抹朱砂
相濡以沫,不过相忘于江湖
相濡以沫,是最美的童话,将爱情当做一生的水源。可这至纯至美的下一句,是相忘于江湖。那是对曾经爱情最好的悼亡之词。
《琵琶记》
糟糠自厌
琵琶多少恨,相诉到白头。
我写下这篇第一个字的时候,陈留古城中那琵琶弦上的风霜已封冻十年。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是这幕戏的大背景。
灾荒年代才是真正的悲剧根源,戏台上不过是挑了几出有名目的来演。有多少人生的悲剧平淡到乏味,搁在台上都不屑有人去看。但这确实是一个人的一生一世一辈子。
一直以来都很想写这样一个游走于婚变和团圆间的爱情故事,却有些尴尬难以定位。亦悲亦喜,难悲难喜。人生的情爱是一出尴尬的戏,《琵琶记》将它还原。
这是一出以喜剧结尾的彻头彻尾的悲剧,女主更是艰难,凄惨辛苦地要将命都搭上,却险些成了弃妇。那只昭君手上弹满离愁风霜的琵琶传到她手里时,又溢满了十年的辛酸。
琵琶音,悲悲戚戚,续续连连。分别时响起,黑云压城,惊鸣落雁,以为有不祥之兆。
她的男人叫蔡伯喈,传说中的汉代才子蔡邕。其实这个故事和那位贤士根本沾不上边,不过是后人的附会之词罢了。
开头是看倦了的离别场景,书生蔡伯喈奉父命赴京应试,不得不抛下年迈双亲和新婚妻子。他其实不想去,蔡伯喈不属于那种豪情壮志的男儿,他只渴望安分守己,好好过日子。父亲逼他入京,他担忧的却是双亲无处奉养,又心疼妻子,怕此地一别,不知回来时青丝可是变成白发了。这个心思细腻的男子极重感情,很是让人放心。然而却拗不过父亲光耀门楣的宏愿,最终还是一步三回头地上京了。
家里的重担就全落在了她一个人身上,那是他才娶不过两个月的娇妻——青春正媚的赵五娘。五娘性格温顺,略识些诗书,也很有做人的操守和道德。在丈夫入京后,一个人勤勤恳恳地服侍着公婆。
寻常饮水,蔬果柴米间,可照见倒影。日日汲水的井边,那辘轳下放时,惊起一阵涟漪,弄碎了她的影儿。渐渐地,那纤手不再细嫩如初,沾染了风霜的暗色。她日复一日地操劳着,直到那井沿上也长满绿苔——整整三年过去了。
陈留连年大旱,颗粒无收。满眼望去皆是废池乔木,蒿艾荒芜。她原来还可以变卖首饰,靠左邻右舍周济度日,渐渐地,城头的白骨越来越多,如同蝼蚁一般密密麻麻,根本来不及收。俨然成了城中最严酷的一道凄惨景色。家家都是那样难熬,活寡守了三年,她只得自己靠自己。
邻居张太公给了她一把米,她却舍不得吃,只将那白米舂好,外面的糠自己吃。偷偷地吃,怕公婆心疼。
【前腔】
滴溜溜难穷尽的珠泪,乱纷纷难宽解的愁绪。
骨崖崖难扶持的病体,战钦钦难捱过的时和岁。
这糠呵,我待不吃你,教奴怎忍饥?
我待吃呵,怎吃得?
苦!思量起来不如奴先死,图得不知他亲死时。
她同糠的对话让一个女子的辛酸痛苦毫无保留地呈现在我们面前。她还年轻,却不得不艰苦度日。我从前用过糠做的枕头,隔着一层布摸上去都觉得扎手,她却要逼着自己生生咽下去。
糟糠自厌,她一口口咽着,扎着喉咙,便用水冲。囫囵吞枣一般,根本不敢仔细品味。她一直这样忍着,想着定要将米留给公婆吃。直到一日婆婆发现她在背着他们独自吃食。公婆起了猜疑,婆婆斥她不孝,五娘却百般遮掩,宁愿自己受天大的委屈,也不忍让公婆知道真相后心疼。
真相大白后,婆婆痛悔而死,公公不久也撒手人寰。她的孝顺操劳,最终还是没能留住二人在哀鸿遍野年代贱如草芥的命。
满目伤悲,猪狗同人争食,直到撕扯饿殍。人或许都是有原罪的,行于世间,只是为了赎。或以勤俭自赎,或以苦修自救。五娘前世不知是欠了这男人什么,一力担负起他应行的孝道。
铜镜的色泽被苦难磨平,她已不再自照,却能从枯井中看见一个日渐斑驳消瘦的影儿。刹那芳华、朱颜绿鬓这些词统统弃她而去,因为承担不起她生命的沉重。三年的苦难,磨平了她所有的青春年华。她苍老了,是这样快,从一个闺中少妇成为了彻头彻尾的村妇。
思君令人老,更何况是青黄不接的乱世。
曾经的她,同公婆一样殷切地等着蔡伯喈的回归,像等着一个最美丽的谎言。但是因为有执,所以不是那么艰难。生不养,死不葬,葬不祭,是他三桩罪名。在他未露面时便已定下了。没钱为公婆下葬,五娘只好剪下自己心爱的一头青丝沿街叫卖。
【香罗带】
一从鸾凤分,谁梳鬓云?
妆台不临生暗尘,那更钗梳首饰典无存也,
头发,是我耽阁你,度青春。
如今又剪你,资送老亲。
剪发伤情也,只怨着结发的薄幸人。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新婚的誓言犹在耳边,那人已不见。不知道她以乌发互相许下一生一世的诺,是否也成了空。挥泪斩青丝,只为断送白发人。
她上街叫卖,因为是第一次,所以狼狈不堪。叫破嗓子也无人问津。满地饿殍的饥荒年代,早已不复打听东长西短的闲情岁月。自己给予自己的施舍尚且不够,谁又有空去怜悯谁呢?最后,她奄奄一息地躺在街上,还是张大公出资装殓了公公。
寻常饮水之情让人看得动容,五娘之所以能活下来,怕也是因为邻里间的这份情。张大公是好人,五娘却再也不好总麻烦他。她开始动了一个心思,一个曾经有过却因为有公婆二老而不得不生生压下的心思——她要去寻他的男人。
直到此时,她依旧只是一个寻常的苦命女子。经年风霜折损了她的貌,蔡郎尚未离开的时候,她青春正媚,如今早已满面尘土。也许这村里许多上了年纪的寡妇都是这样熬过来的吧,可她不是,她有自己的男人。她从未在水米的挣扎间将他忘记。她一直在盼着他回来,日以继夜地盼着。
五娘用罗裙包裹了公婆坟上的一抔土,画了公婆的画像独自乞讨入京。她听从了张大公的劝,此去不可贸然入京,暴露身份。知人知面不知心,蔡伯喈当朝为官,她却沦为寻常村妇,未必有那天良会认你。五娘从没这样忐忑过,第一次对她的爱人产生了怀疑。
糟糠之妻,我原来总以为这词不好,是用来揶揄家庭妇女的。及至看到了五娘,才发觉这是对女人坚韧执著的最好颂扬。饥荒岁月,仅凭糟糠即可支撑整个家,甚至不必凭借俗世所标榜的柴米油盐。
三个响头,磕在公婆坟上,意已决然。怀抱琵琶,她决意起程,终于要去寻他了。
琴诉荷池
闲庭槐影,深院荷香,远方有渺远琴音传来。是琴动,还是心动?
在一个竹摇乡梦的夏日,新做的梦被旧时的影打断了。蔡伯喈心下烦闷,唤来瑶琴,撩拨朱弦。
这三年内,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一举中了状元,被权倾一时的牛丞相招为了女婿。他第一时间便想辞官辞婚回乡,却不被恩准。朝堂之上,隆恩浩荡,他请小太监帮忙传达私意。然而圣旨定下,他不敢再说出那个“不”字。
在这偌大的洛阳城,他只是个悲哀的小人物。虽是新科状元,却一无根底二无家世,完全凭着“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神话上位。绞尽脑汁拉拢权贵不说,一个不小心更是死无葬身之地。京城容不得他因为真性情的幼稚胡来,又不敢当面顶撞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牛丞相。只得唯唯诺诺,娶了牛丞相的千金牛小姐。
这期间,他曾托人将书信捎给家人,却被人骗了,最终杳无音讯。这京城于他而言,是一个陌生而恐惧的世界。来到这里,他不得不谨言慎行。外表光鲜的他,将所有未断过的幽思藏在身后,连牛小姐也不曾发现一毫。
【满江红】
嫩绿池塘,梅雨歇熏风乍转。
见清新华屋,已飞乳燕。
簟展湘波纨扇冷,歌传金缕琼卮暖。
是炎蒸不到水亭中,珠帘卷。
一个夏日的午后,他心下烦闷,弹起那尾瑶琴,耳间满是离愁。荷花衰残一季,映照酸楚。牛小姐要他弹《风入松》这些应景的曲子,他心不在焉地答应着,入了手却是悲戚哀怨的《思归隐》。牛小姐微微有些动怒,以为是他卖弄消遣自己:
牛小姐:我却知道你会操琴,只管这般卖弄怎地?
蔡伯喈:不是,这弦不中弹。
牛小姐:这弦怎地不中?
蔡伯喈:当原是旧弦,俺弹得惯。这是新弦,俺弹不惯。
牛小姐:旧弦在那里?
蔡伯喈:旧弦撇了多时。
牛小姐:为甚撇了?
蔡伯喈:只为有这新弦,便撇了旧弦。
牛小姐:怎地不把新弦撇了?
蔡伯喈:便是新弦难撇。我心里只想着那旧弦。
他明白得很,新人笑,旧人哭。
他终于吐露实情,牛小姐得知了丈夫的顾虑,想方设法说服父亲将丈夫父母及发妻接来同住,这才打消顾虑。却不知,蔡伯喈的父母已在千里之外成了枯骨。
牛氏之善良贤德,丝毫不逊于五娘。蔡伯喈能娶到她,也是祖上积德。养于深闺,父亲又权倾遮天,往往恃宠而骄。牛小姐却丝毫不骄纵,她的贤德应该是诗书中养成的,温婉中带有发号施令的贵气。
前去接公婆的仆人动身后,牛小姐想添一个妇人服侍公婆,这时恰巧来了一位道姑。两人一问一答,道姑说出自己的身世:
牛小姐:姑姑,当原你从小出家,还是有丈夫出家?
道姑:实不瞒夫人,奴家丈夫,久出都下,家内连丧了公婆,都是奴家断送,把家私都坏了,身无所倚,特来寻取丈夫。一路上把琵琶教化将来,又寻不见丈夫。
牛小姐:姑姑,你丈夫姓甚?名谁?
道姑:好教夫人得知:奴家丈夫姓蔡,名伯喈。
牛小姐:姑姑,那里住来?
道姑:住在陈留县。夫人也敢认得?
认得,自然是认得的。原来这道姑就是自己丈夫的前妻赵五娘!牛小姐一时间不敢承认,只含泪告诉她一定会帮她找到丈夫。
五娘却心如明镜,她定是知道这家才找上来的。但她不曾想到,自己原来忧心的牛小姐竟是这样贤德。决意收留她在此,牛小姐拿来一套新衣要她穿上,她却不肯,因为服着公婆双亡六年的孝。牛小姐急忙盘问,才知道公婆早已死在那场饥荒中。
原来是这样,牛小姐大为触动。她不知面前这柔弱的妇人,是怎样一力承担起这样的苦。她心下难安,终于将实情告诉了五娘。她情愿自己居小,并帮五娘定下计谋,要她去书馆中写几句言语打动丈夫,然后她再帮着说合。
贸然相认是不可能的,五娘早就知道这一点。终究还是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