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绣襦记》最大的悲剧性,不在于离合纠缠,鸳鸯生拆。最让人难过的,则是人心的凉薄,亲情的淡漠。郑元和沦落至此,养不教父之过,可他的父亲竟执意将他打死。我曾经一厢情愿地认为他的父亲并不是故意如此,只是盛怒所为。如果不是后来郑元和的母亲问儿子死了如何是好时,他薄情地说“过继一个便是”,我当真是这么以为的。这偌大的世间若连亲情都不能够依靠,真成茕茕孑立的孤家寡人了。
碎琼乱玉匝地,又是一年冬雪纷飞。郑元和被弃置于荒郊野外,却仍有一息尚存。幸好东肆长见他尚有鼻息,救转了他。郑元和算是捡了条命回来,却沾染了一身的疾。
天下之大,何去何从?长安,如此熟悉又陌生的地方。蝼蚁之命尚可依附,他却无容身之所,连天为盖都显奢侈。
他要活下去,天越来越冷,他不能就这样死。若死倒不如当时被父亲打死,既然天命救他回转,他便不能自轻自贱地这样死去。他唱着莲花落,乞讨度日。只在每日暮色西沉时抬起干涩的眼,望向阴沉的天空。憔悴落魄使他不愿再遇故人,即使遇到了,也无颜再见。十指徒劳地向天抓着,却连回忆也抓不住。
【一江风】
雪儿飘,四野彤云罩,万径人踪杳。
想多才流落何方?天哪!应做穷途莩。
恩情一旦抛,恩情一旦抛,鳞鸿万里遥。
细思量,似把心肠绞。
亚仙被母亲骗走后度日如年,无一日将他忘怀。只是偌大中原,苍苍浮世,去哪里找他呢?她默默思念着,每日心中所念,也只是再见有情人一面。
那日皓雪纷飞,如大珠小珠从天而降。她正做着针线,针脚密密麻麻,心路不平。忽然听到外面隐隐的歌声,她一惊,忙问一旁的侍女银筝,那歌声很是熟识,竟像是郑郎的。那一刹,她几乎疑心自己听错。
银筝出了门,见到一个神容落魄的乞丐。她试探着问着,和那乞儿一问一答。郑元和将自己所受的辛酸苦楚作成一曲长歌,和泪而下。或许这个故事他已重复过多次,面对着人们猎奇的目光,他不得不以这屈辱的一段岁月作为谈资,用路人的猎奇心理,换取铜钱砸中破碗上那一声振聋发聩的响。
他唱着:“……撞着一个妖娆。他把咱来相招。引入了窝巢。日日花朝。夜夜元宵。乐乐滔滔。快活逍遥。”
沦落至此,他也并未怨怪李亚仙,反而一如当初怀念着她的美貌。他用最真挚、最热切的口吻向那婢女描述着,目光中有了些微的光芒憧憬,像在描述自己最亲切的恋人。没有一点怨毒之色,他所怀念的,也只是两人间缠绵的欢愉。
他也曾有过君骑白马傍垂杨,拟把疏狂图一醉的年少风流得意时。这些幻影像云跌落在水中,惊不起一点涟漪,连影也是模糊的,顺水而逝,落红无心。落魄时回忆当年春风得意,总有些人生无常的空洞与羞赧。
唯有两人间如云缥缈的恩爱,是他愿用一生一世去回味的。
李亚仙再也按捺不住,如今的乞儿,正是曾经为她千金买一笑的风流公子。那乞儿却语音平淡,只向她求讨。她潸然泪下,“郑郎,你不认识我了么?”
有那么一瞬,他的眼睛似乎一下子亮了起来。然而只是一瞬,继而黯淡下去,他淡淡,“原来是大姐。”相见不如不见,他只觉得周身一阵刺骨寒凉。李亚仙忙解下自己的绣襦为他披上,要将他扶入西厢暖阁取暖。
郑元和推辞着,说这般模样,不好进去。男儿自有尊严,他不忍让心爱的女人见到自己的狼狈落魄样。如今的他已从顶峰跌落谷底,她却依旧是枝头上的凤凰。几月不见,只略显清瘦,依旧光彩照人。他早已没有能力给她许下一生一世的约定了。
如今,人人避他犹避瘟疫,她若爱惜自己不深陷沟渠,也该远离他才是。所以,亚仙你走吧。如今的郑乞儿只会唱莲花落,你断然是不认识,也不该认识的了。
他没有能力再给你幸福,只能以苟延残喘之身拖累你。
郑元和之难得,便在于不顾一切的托付真心。或许不曾经风月,他不知道风月是多么耗人的一件事情,也正因为这点大胆的质朴,才是看惯嫖客嘴脸的李亚仙所感动的。
经历了那样多的人事变化,最见不得的便是一点真心。只一个多年后再见亮起又暗下的眼神带给她的那种感觉,就让她受不了。
他们依然相爱。女人的感觉太准,准到自己都无法骗自己。
亚仙执意将郑元和扶入屋内,面对蛮横狠心的鸨母,她以死相逼,要用二十年来的积蓄为自己赎身。鸨母无奈,两人最终居于一书院内,以亚仙做针黹,郑元和读书度日。三年过去,亚仙只待他书读熟后,便应试去。
两人胶漆如故,或许贫贱夫妻比富人更能珍视感情。曾经沧海难为水,大富大贵都曾经历过,如此寻常度日,反而倍感温馨。
后来的日子中,亚仙因为郑元和留恋于她,不肯努力向学,不惜毁了那吸引郎君的一双妙目。郑元和大受震动,从此一心向学,求得状元,继而父子重逢。父亲认了亚仙,皇上封她为汧国夫人,万世流芳。
亚仙的“剔目劝学”一幕颇是惊悚,为了男人不惜自残,要是生得早些,是可以上《列女传》的。但我并不愿意将她视为三从四德之流,反而没了意思。她本身便是一妓,除了相信自己对这个男人有足够的掌控能力外,更因信仰了爱。
爱才是最大的信仰,舍身而在所不惜,愿意抛家立命舍弃一切,如被下蛊一般疯魔。只可惜人们往往对爱的力量不够信任,以为凭借激情的东西,终究来得快,去得也快。
绵长的爱确实难得,如汨汨泉流,山高水长。唯有共同水滴石穿,才有日后闲逐桃花。爱情的力量足以使人脱胎换骨,即使沧海桑田,也要记得曾经巫山。
二、柔情消侠气
想起小时候看唐传奇故事,印象最深的除了《柳毅传书》,便是一篇《李娃传》,是这《绣襦记》的原身。兴头上来时猛然想起一段风月,便急匆匆撂下书,直奔那个地方去了。自然,已是物是人非,一点旧影也不见了。但还有着这样的一个坐标在,使得探问的一厢情愿有暂且安身的地方。
虽已立春,从老北京的胡同内向上望去,天是阴霾的。时有夹杂着外地方言的人从我身旁走过,投下不经意的一瞥。我却先心虚了,仿佛来此地的人都只有一个目的。而我来此,也是对当年温香软玉的窥探者之一,总觉得自己不怀好意。
东走西逛,穿过琉璃厂。胡同中几个拐弯,走进一个狭长的巷。怀揣着一步一惊喜的小心,勉强辨认着可有可无的光风霁月。
我走的这条路,没见几个游人,皆是迤逦而来。大部分变为民居,不与外人通往来。身处此巷,有许多秘密发了霉。本可以作为傲人的谈资,提到时却又变了脸色,总觉得有些不足为外人道。
这条巷绵延到底,从清末大盛直至民国末年衰亡,大半个近代史在其中闲逛。那是一个勾得人心痒痒的地方。我抬头,到了——传说中八大胡同云吉班的旧址。
自我安慰般,早就做好了打算:有些地方只能存活于心间,一旦落了地,难免失望。
八大胡同,我确是慕名而去。较之秦淮风月,这里更多了几分北地的凛冽世俗,却如履平地般觉得亲近。那是一个充满传奇的地方,来自枕边风浪的暧昧总是很耐人寻味。
而云吉班的故事,则是八大胡同盛极一时的传奇。蔡锷与小凤仙在此初见。那段日子是他最消沉的时候,无奈被袁世凯软禁,只得潜龙入水,暂作歇息。
假作真时真亦假,一百年前那一天,他扮成寻常商人的模样,来到了这里。老鸨见他衣着普通,于是叫了相貌一般清秀,脾气却古怪的二等妓女小凤仙来。而后的故事为人所熟知,小凤仙慧眼识人,认出他奢靡外表下不同寻常的英武气。直到一日蔡锷在小凤仙的坚持下,终于在自己所作画上落下表字“松坡”二字,他的身份才算是为小凤仙真正揭晓。而后小凤仙掩护他逃脱了袁世凯的监视,终于成就大业。
小凤仙行事多有侠气,心有正义,更有对他的思慕与爱。妓与寻常女子不同处,在于一个“敢”。闺秀耽于声名,难免思前想后不够决断,气性果敢也随之磨平。到头来,也只成为循规蹈矩的普通妇人。
可妓不同,不用言身份做矫情之姿。她们活得真,敢于识人抓人。况且,如今的妓哪里能与当时的妓同日而语。如同今日文人与旧时文人一样,称呼未变,味道却全变了。
男人想找的女人,既要温婉如水有大家闺秀的端庄,又要能有该脱就脱的大胆孟浪。要琴棋书画诗词雅韵,还要调情暧昧暖香软语。
这些特点,妓太符合了。她们更会果断地在兴头上来时敢于袒露,不坏了他的兴致。
蔡锷不是为红颜负天下之人,他是一名堂堂正正值得欣赏的男人。若讨袁事成,他未必不愿弃剑而退,携手度日。拱手江山为红颜,他固然做不到那样没气性,但的确值得真爱的托付。
两人初见时,一剑一琴,一张一弛,一露一含,淙淙而和。我想起一句话:但得柔情消侠气,此生常愿伴妆台。
深情的句子做起来时,往往有心无力。
后来,据传他被人毒害,去日本时毒已入骨,再无生还。溘然长逝时,年仅三十四岁。小凤仙心如死灰,托人寄来挽联:
万里南天鹏翼,直上扶摇,那堪忧患余生,萍水姻缘成一梦;
几年北地胭脂,自悲沦落,赢得美人知己,桃花颜色亦千秋。
萍水姻缘成一梦,桃花颜色亦千秋。一定不是她的手笔,因为愁太单薄。
故事到此揭过一页,北地胭脂小凤仙离开云吉班,辗转四方,再无人知。她曾是他的女人,还要当他的贞洁烈女。
她的传奇是依附于他的,只是他戎装骏马豪情万丈的锦上添花。同所有妓一样,她不能单独成为一道风景,只有在依傍着男人的故事里她才能活色生香。当他的光芒黯淡下去,她的颜色就成了一片永远不能反光的暗黑。
翻看着八大胡同的故事,发觉民国是一个让人着迷的时代,很沉稳很暧昧。以其特有的乱世张力吸引着目光,还有淡淡的潮湿霉味儿。男人的英武,女人的美丽,今日已不可得。或许今日也有,只不过目光不在他们身上。
那时候八大胡同的女子尚且知道半含半露的风骚韵致,而今日已经脱得毫无审美空间了。
我只好站在满街超短裙的大街上闭眼假想,对自己说:瞧,那是八大胡同。好大的红灯笼!
世间如侬有几人,一切的良辰美景,一切的阳光普照,就在不远处等着你。这样的惊喜令我感动涕零。人心的善与暖,足以化解胸中万千困厄。
《谢天香》
常有人问,如何表白才算风雅与深情并存,怎样求爱才算是大方而有气度,最重要的是,如何才能讨她的欢心而不显做作矫情呢?
一千种人有一千种答案,我的忠告是,与其设计桥段,不如翻遍柳词。柳永的词集,便是千古独一无二的情话宝典。
痴情如“衣带渐宽终不悔”,清朗如“忍把浮名,换了浅酌低唱”,忧伤如“执手相看泪眼”。最暧昧而亲昵的,莫过于那首《定风波》:
自春来惨绿愁红,芳心事事可可。
日上花梢,莺喧柳带,犹压香衾卧。
暖酥消,腻云髻,终日恹恹倦梳裹。
无奈,想薄情一去,音书无个。
早知恁么,悔当初不把雕鞍锁。
向鸡窗收拾、蛮笺象管,拘束教吟和。
镇日相随莫抛躲,针线拈来共伊坐。
和我,免使年少光阴虚过。
在关汉卿的杂剧《谢天香》中,这首词是柳永写给开封名妓谢天香的。他游学开封,爱上了一位美妙歌妓。按他的性子,自然会同当地风月纠缠不清。绯闻嘛,对于渴望扬名立万的少年郎,自然是多多益善。只要不是太过负面,都可载入野史作为词坛佳话的。
人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柳永这一次寻花问柳,却是动了真格。他许下承诺,对那名妓天香说,“小生若到京师阕下,得了官,你便是夫人县君。”
不是妾室,而是夫人。怎能不感动呢?他繁花过眼,采撷入手打算供在家中的,只有她一朵。无论是真爱或是虚荣,她有刹那间被雷电击中般的动容。她为他准备衣服盘缠,这就要依依不舍送他赴京。
这时,开封府来了一位名叫钱可的府尹。天香是当地歌妓,依例要去拜见。钱可恰是柳永多年未见的故友,柳永心下欣喜,便陪她同去。
天香先去拜见,钱可却似乎早就知道她同柳永老弟有私,只对她淡淡地道了一句,“休要误了官身。”这话其实有些偏差的,误官身,官身也是她能误的?与其这么瞧得起人家,倒不如劝柳永莫误了她终身才是。
天香被匆匆打发而出,随后进来的柳永反而受到他隆重接待,要为他摆酒做筵。柳永推辞,说明日便要辞行。其实钱可对天香冷淡后,完全不必对柳永如此热情。天香是柳永的女人,伤自己女人的面子,比伤自己的还要难受。
柳永本打算推辞了后便随天香一道出门的,他退至厅堂,左思右想觉得不对劲。往来三次,支支吾吾,都对钱可说的是“好觑谢氏”,也就是请他照顾自己的女人。钱可很是瞧不上柳永这副浪荡轻薄的样子,命人击鼓退堂,下了逐客令。
令男人翻脸的事情有三个:金钱,事业和女人。柳永和钱可这对相识甚早的老友,算是为了女人翻脸。其实钱可也算不错的了,起码不是为了相争一个女人,而是劝他不要太执迷于一个女人。他应该算是为柳永下半生幸福考虑的,理性来讲,不合时宜的情爱会如毒药蛛网,将人纠缠沦陷直至耗尽。毕竟,有了命途才有言情爱的资本。
作为天香,她知道自己的男人这样为她考虑,定是要将终身许了他的。他能坚持着不惜同他相争,只为了她。这足够令她心满意足。柳永于次日进京,写下了前文那首著名的《定风波》。
芳心事事可可,他是故意的,将钱可的“可”字镶嵌其中,意在讥讽。他逞了一时口舌之快,不料钱可秋后算账,待他走后立即唤天香前来唱曲。他点的,恰是那犯了他名讳的《定风波》。
即便知道是存心刁难,身为歌妓的天香也没有办法。按律她若是对府尹不敬,是要被杖四十的。
以天香之聪慧,她略一沉吟,将词改了韵:
自春来惨绿愁红,芳心事事已已。
日上花梢,莺喧柳带,犹压香衾睡。
暖酥消,腻云髻,终日恹恹倦梳洗。
无奈,想薄情一去,音书无寄。
早知恁么,悔当初不把雕鞍系。
向鸡窗收拾、蛮笺象管,拘束教吟味。
镇日相随莫抛躲,针线拈来共伊对。
和你,免使年少光阴虚费。
韵改而韵致不改,最是才情的显现。类似这样的事情还有一出,被改了韵的是秦观的《满庭芳》:
山抹微云,天粘衰草,画角声断谯门。
暂停征棹,聊共引离尊。
多少蓬莱旧事,空回首、烟霭纷纷。
斜阳外,寒鸦万点,流水绕孤村。
销魂。当此际,香囊暗解,罗带轻分。
谩赢得、青楼薄幸名存。
此去何时见也?襟袖上、空惹啼痕。
伤情处,高城望断,灯火已黄昏。
西湖边上有人闲唱此词,却将“谯门”唱作“夕阳”。旁边一个女子立即指出他唱错了,那人反戏弄道,不知你能否改韵?
那女子微一思索,立即改了韵,便成了另一首意境不变的新词:
山抹微云,天粘衰草,画角声断斜阳。
暂停征辔,聊共饮离觞。
多少蓬莱旧事,空回首、烟霭茫茫。
孤村里,寒鸦万点,流水绕红墙。
魂伤。当此际,轻分罗带,暗解香囊。
谩赢得青楼,薄幸名狂。
此去何时见也?襟袖上、空有余香。
伤心处,高城望断,灯火已昏黄。
此才女,便是大名鼎鼎的钱塘名妓琴操。她改秦观词的那一年,才十六岁。
相传,苏轼便是因为这首改过的词对她十分欣赏。乃至与东坡对答后,琴操彻悟出家,才发觉这才情都是无用的。当然,这一切都是后话了。
如今的天香正边唱边改着,艳丽的外表下满是才情和机智。这一举其实是为了自保,是不得已的显露才情。钱可却暗暗中意,他立时收聪慧的天香入了府,从乐籍中除了名。
天香霎时犹如听到晴天霹雳。身为歌妓虽然有碍于身份,尚且有等待的可能。此举却是断了她的所有念想,是生生被掐断。如果说是朋友翻脸后的报复,这应该是最狠最准的一招。钱可算是无耻吗?朋友妻不可欺,纵然他同柳永有过龃龉,也不该以此报复。
毕竟,错嫁东风的桃杏,只会是一具枯骨。
三载匆匆过,钱可却从未动过天香,仿佛将她同花瓶一般供养了起来。天香的心境却是愁苦,已是三年,柳永却是一点音讯也没有。是该盼有,还是该盼没有?毕竟,两个人已被强行地,分为陌路。
百无聊赖,一日天香与侍妾玩骰子。身后有人戏弄她,她转口便骂了一句玩笑话。转头过去,才发现竟然是钱可。天香连忙跪地讨饶,钱可要她以骰盆中的骰子为题作一首诗词,方可饶过。
做便做。天香敛眉,朱唇轻启:
一把低微骨,置君掌握中。
料应嫌点涴,抛掷任东风!
钱可怎能不明白她诗中所指,他微一沉吟,便和了一首:
为伊通四六,聊擎在手中。
色缘有深意,谁谓马牛风?
末了,他还许下承诺。就在这两日内,立她做小夫人。
三年阔别,柳永杳无音讯,而天香将要为他人妇。尽管钱可从未动她分毫,其中事谁又能说得清呢?那一日柳永状元及第夸官三日,再次来到这座城。他余怒未消,钱可唤出谢天香为他把盏。那是两人三年后第一次相见,却是这样尴尬。
天香咽泪,却碍着钱可的面,只能将满腹苦楚生生忍下。毕竟,她只是个抛掷任东风的歌妓。柳永第一眼望见,只觉得心疼。他问,“你怎生清减了?”
轻描淡写的两个字,压得她喘不过气。这一个“清减”,是三年的伤心事。
对面相逢,却无从交心。他以为她是别人的女人,她以为再也没有机会同他花前月下。更甚的是,那生生拆散两人的钱可就在面前,强要两人相见。
一切的一切,似乎再也回不到当初了。物是人非,又为何这样残忍地,让两人这样尴尬地相见?
眼见着两人无心吃酒,钱可终于吐露真言。
原来,这一切都是钱可设下的计。他本来对柳谢之事不满,却因为怜惜天香之才,才将她在乐籍里除了名字。在他府中为姬妾,却三年不曾动她。实际正是为了她能够不重新迎新送旧、抛头露面,如此方不辱没柳永。
两人似乎没回过神来,天下竟有这样的好事?相顾惊疑,两人连忙拜谢钱可大恩。
从此牡丹入东君,章台路傍柳。
我感念钱可的胸襟与诚善,他成全这一对鸳鸯的方式浪漫而干净,让两人在自以为遥遥无期时峰回路转,方才明白他的良苦用心。
并非所有的人都有这样的气度与胸襟。钱可懂得美好,更懂得如何成全美好,是他亲手摆下这桃花筵,成全了一对有情人。柳永得挚友如此,定该感念大德。
柳永与天香这样聪慧,却在钱可面前这样稚拙。他们并不是不懂人情世故,而是不知人心还能有这样善的部分。是他们习惯了,习惯了人心善恶,世间冷暖。世态炎凉多见,雪中送炭早已成传说,连锦上添花之人都不多见。如钱可一般想人之所想的诚善,更是从未期待过的。
有时候,刚开始的友情都是美好的,只是到了后来你我都变了。而钱可却能守着三年情谊不变,对于柳永的误解,竟有些忍辱负重的味道。
这出戏看得我心头很暖,钱可真是一个温暖的人。关于友情,关于爱情。世上总有这样的阳光,从密不透风的层层云雾中投射下来,恰投在心底。
一切的良辰美景,一切的阳光普照,就在不远处等着你。这样的惊喜令我感动涕零。人心的善与暖,足以化解胸中万千困厄。
世间如侬有几人。只要有你,一切都是那么美好。
红尘道场,你是我的佛
红尘中人都有自己的伤心事,她不提,他也不问。所谓“过客”即是如此,匆匆在她的故事中路过便罢。
《玉簪记》
一.春来花褪,怎生上我眉痕
云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烟。
此地是女贞观,云淡水痕收。
在出落凡尘的清静地,两人第一次相遇。犹如六道轮回的不舍回眸,钟鸣磬响,她眉间悠然。
潘必正来此时,是个乱红飘雨的暮春时节。熟读风飘万点正愁人的诗句,自然明白此时他的心境。潘必正赶考却落了第,惭于归家,借宿于姑母所在的女贞观中,暂度时日。
人在逆境中,往往有两种心态。或怨天尤人,或顾影自怜。潘必正属于第二种,落第后的心变得愈发敏感。他不仅自怜,更开始怜惜周身一切美好的事物,换一种脆弱多情的眼光望去,原来可爱之物俯拾皆是。
两人由此相见。潘必正见到陈妙常的第一眼,便觉有他乡遇故知般说不出的惊艳。
他摇着折扇,把玩着一点小心思,墨香丝丝缕缕从他手中那折扇上氤氲出,还带着点犯了霉味儿的清高味道。
品茗之间,各报家门,潘必正端详着,想来面前这道姑打扮的女子也非等闲,只是不知缘何在此做了不扰世事的清净人。红尘中人都有自己的伤心事,她不提,他也不问。所谓“过客”即是如此,匆匆在她的故事中路过便罢。
潘必正望向她,如九天仙子入凡尘。他忍不住不动声色地拿捏,想收了这心思。可又忍不住摆出些洋洋自得的自矜,想吸引她注意自己,想看那对面的仙姑如何揣测一身风尘、书生意气的他。
在意一个人时,便会这般顾及她对自己的想法。她会将他当成怎样的人,是云游子,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