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时光是最美的花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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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只是因为多看了你一眼

崔莺莺与张君瑞第一次见面,是在九曲百转的回廊内。这种见面的安排,很像是以后千回百转命途的展开。

大唐的春日,河中府普救寺内,花移影迟,钟鼓声声。两人相见的第一眼倒甚是纯洁,并未涉及眉来眼去、调情戏弄的不堪。只是淡淡的一眼,记住便记住,记不住,便忘。

只是,这样的一眼,这般夺人,像烙下的梅花烫,只一下,却风流入骨。张生只因那一眼,便叫一句“我死也”!莺莺不是妖精,他的魂却被勾走了。

心间浮上一丝淡淡的闲愁。此时的情绪或许还称不上是愁,只是一种若有若无的忧郁,一种最贴近书剑飘零的微妙触觉。因没有相互的传情达意,没有更多的心照不宣,没有预兆,没有因果。彼此只是留下个过往的背影,并无任何许诺。

遇见,也只是遇见了。

闲愁一向自来自去,你起了,对方未必起。何况对方是天生丽质的大家千金小姐。

莺莺乃是前相国的千金,随母亲扶父亲的灵柩回祖居博陵,因路阻暂居普救寺内西厢下。眉心一点淡愁,如梨花掩面,最是百般怜人。

她很有千金的骄矜和自傲,知道他望见她后神魂颠倒,却并不恼,反而有淡淡的喜色。这该是掌控欲在潜意识中的体现。不吝颜色,使男子见之如春风化雨,也是美貌女子应有的素养。

张生却彻底陷入了,是一种由内而外无法自拔的沦陷。霜蹄白马,杨柳春风,他都已不见。书生天然的忧郁浪漫让他在莺莺面前褪去了道德文章的伪装,变得憨实可爱。

锦心绣口,书剑江湖养成的钟灵毓秀是表皮文章,熟读经卷的他不知该从哪首断肠诗中解读自己的心境,又该从哪篇经文中揣测前世今生的轮回因果。

置身事外,他经纶满腹;相陷其中,掌心纹路只连成无解。此时的张生,道德文章彻底遗忘。只几首断肠诗在渴望退潮后浮现眼底,愈发清晰。

他像是饮多了春日的醇酿,拦住了莺莺的侍女红娘,不分青红皂白地瞎问一气,这些话看来我只觉得好笑。教学先生一定无语,十余年寒窗书卷不见,眼底唯余石榴裙。

张生:小娘子莫非莺莺小姐的侍妾么?

红娘:我便是。何劳先生动问?

张生:小生姓张,名珙,字君瑞,本贯西洛人也。年方二十三岁,正月十七日子时建生。并不曾娶妻红娘:谁问你来?

一连串的自报家门,那个莽撞而殷切的愣头青劲儿。可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他是读书人,不懂偷窃,想的也只能是前一桩事。红娘快言快语,冷着脸说了一通打消他的心思,叫他从今日莫再起这份念。

莺莺上场,却是一个转身就走。留下来陪张生打太极的,全是这个伶俐的小红娘。

红娘才是小萝莉与御姐的完美结合,不似她家小姐冷冰冰般的木头美人。她是有温度的,只要同她说一句话,就会爱上她。

若用一个颜色形容她,那么也只能是“红”。张扬的红,恣意的红,不顾一切的红。热烈而夺目,在霜紫色的莺莺面前,她夺了颜色。

此时的红娘志得意满,以为又打走一个色门贪狼,满心欢喜地向莺莺禀报,说张生是一个呆子。张生这边却是一灯孤影,枕簟寒凉。其实红娘真的没有冤着他,是他自己不知轻重让人误以为有了歹意。他分明是读书人,却早忘了寻章摘句的用处。丝毫不会同高手西门庆一般先卖弄俊朗伟岸,再缓缓曲径通幽的。

但这也正是张生的可爱处,自报家门,说明为人忠厚;毫无技巧,说明秉性纯良。因此红娘和莺莺也只是莞尔笑他呆,并没有其他不妥处。几乎就要将他随书卷一般,一页翻过,再不留心。

【仙吕】【八声甘州】

恹恹瘦损,早是伤神,那值残春。

罗衣宽褪,能消几度黄昏?

风袅篆烟不卷帘,雨打梨花深闭门;

无语凭阑干,目断行云。

花园内,石山旁,一缕青烟燃起,又在眼前缓缓消散。莺莺自寓居这寺庙内,总要每晚来此,焚三炷香。碧宇澄澈,月色无垠,她执香敛目,许下心愿。

第一炷香愿先人早生天界,第二炷香愿中堂老母身安无事。到了第三炷香,任凭目色再是如何悲悯,也说不出口。

那是一幅张生从未见过的绝美画面。月夜吟香,寂寞愁怀,既融身在俗世中,又含着超脱的宁谧与淡然。

许下了,心愿已了。她静静地转身,一声轻叹,化作五罗闲尘。

礼佛的莺莺,读经的莺莺,送别的莺莺,见过了她这样多的面色神像,唯有夜烧香的莺莺最是动人。在凉薄的月色下,她为自己下了咒,定了缘。

夜烧香,是希望与禁锢的吐纳。她的容颜在烟后,如笼着一层薄纱,宛如月中仙。

【混江龙】

落红成阵,风飘万点正愁人;

池塘梦晓,阑槛辞春。

蝶粉轻沾飞絮雪,燕泥香惹落花尘。

系春心情短柳丝长,隔花阴人远天涯近。

香消了六朝金粉,清减了三楚精神。

燃香于夜,是因为有盼,对人世有切切实实的盼。她自己明白,相国小姐,也不过是一株长于深闺的寂寞幽兰。第三桩心事,她压在心口,不知何言。

莺莺沉吟着,只将那祝愿在心中默诵,并不敢念出。红娘却俏皮地抢过话来,祝愿姐姐早日寻一个姐夫,顺便拖带红娘咱!

红娘看破了她的心事,这一句顺便拖带咱,当真是娇俏可爱。仙女下界,只因思凡。莺莺三桩心事已了,可以离去了。却不曾提防,早有一段埋伏的心事隐于石旁,将这一切尽纳眼底。

原本,除了回廊相见,他并不曾与莺莺有过更深的接触,只是慕她颜色。此时她那三炷清香,眼底哀怨,却尽入他眼。张生知道,她已是下凡仙女,不再是水月圣姑。人与仙在闪念之间,她动了凡心。他放声高吟,看她如何反应:

月色溶溶夜,花阴寂寂春。

如何临皓魄,不见月中人?

她转身,听见这诗,犹如望见春睡欲醒的一段心事。她细思着,觉得分外清新,依韵也做了一首:

兰闺久寂寞,无事度芳春。

料得行吟者,应怜长叹人。

她本不该做这样的诗句,字里行间,给自己定下长叹的怜人调子。长叹人的对应即是行吟者,她向他透了底儿,寂寞幽兰,待他采撷。这样无端端就招惹上了人,总是要还的。

和诗琴挑皆为寄情之上作,张生见莺莺相和,满眼欣喜便要跳出来同她相见。红娘却谨慎地上前拉了莺莺回去,生怕惹出不祥。第一次的深入相见,就此匆匆而终。

两人已随落花归西厢,留他一人形影孤单,不知所措起来。一阵冷风袭来,打扰了他的情思,原来只是宿鸟飞腾,花梢弄影。他一阵失望的怅然,四下望了望,哪里再见莺莺的身影。只有一地落红、一厢清风和一轮皓月。

他有些丢魂,在花影里又呆立了半晌,仔细回味着那份欲得未得,将至不至的那份情动与惘然。自我安慰着,稍稍理顺些情思,方才拾捡着一地儿破碎的落红回去。

有时候,两人之间的感情只是隔着一层纱,从远处望,因为模糊,显得山水迢遥,不知何时得见。及至临水照镜,才发觉呼吸间即是近水楼台,伸手处,即可摘寻水月镜花。只是需要一些心性儿和等待。

今儿个只是破题,明日才是文章。可张生等不及,总觉得就要到手的机会就这么溜去了。今晚他一人面壁西厢,肯定更是郁闷。这相思病是害定了,莺莺小姐已回。张生,你自求多福吧。

但他其实还是赚到了,起码他弄懂了莺莺的心思,原本曲径通幽的她被他一眼看到了底。哪个少女不怀春,被心上人撞破这一点,算是张生赚到了。

莫要小瞧美人关。真正愿为一个女子大动干戈的男人想来志向也未必有多恢弘,只是草包皮囊,虚张声势的多,纠缠到底的少。比如要强抢莺莺做压寨夫人的孙飞虎。

他一出现,这出戏和普通的男女欢爱就不是一个重量级的了。

孙飞虎乃叛将,因主将失政,他分统五千人马镇守河桥,平日里便做些打家劫舍的勾当。看上了莺莺的美貌,便要强抢她做压寨夫人。若事不成,则寺毁人亡,僧俗皆斩。

莺莺闻之,却是异常刚烈,愿寻自尽以尸首相赠。这挺符合她自幼读的《列女传》上的人物。看来道学文章没有白学,只是奉劝一句,不到最后关头,切莫以死相逼,恐怕会生别的乱子。

两人的情爱若算一种修行,孙飞虎称得上是一个大劫数。大敌当前,精明的老夫人许下了谁能退得敌兵,则将小女许配的承诺。

情急时许下空诺,愿者上钩。一无字据二无立誓,谁敢保证老夫人一定会兑现诺言?但张生见此良机,已是昏了头脑。他就是那张口咬钩的鱼,唤来统掌十万大兵的义兄杜确退了敌兵。从此,老夫人的这诺算是坐实了。

永结连理,那是该的;若是变卦,就是欠他的。

他得意洋洋。

张生算是为千百年来的书生们平了反,总算不是百无一用,终在千钧一发时救了自己的心上人,也让两人的情投意合顺理成章。自此,张生思娶,莺莺念嫁,连日头都比往日晚落了许多时辰。

直到一日,老夫人请了张生前来,让两人兄妹相称。同是男女相处,这“兄妹”二字却是最可怕的,让一切可能都变成了不可能。

张生惨噎,刚抿过的半盏酒被心字燃成灰,在腹中翻江倒海起来。他目光迷离,刚吞咽下的酒意在面上千回百转,渐渐由潮红化为惨白。他艰难地吐出一句,我醉了,便要抽身离去。

本该属于他的,要到手的,就这么没了。那种滋味是最难受的。张生不是奸猾的人,甚至不怎么懂得据理力争,到了这种地步,他也只记得自己难过。莺莺就坐在对面,连三生的红绳都已结好,只等系于指尖。碧落皓月映于古井,不知潮涨潮落。他掬水捧月,倏尔水流月散。

欲饮泣,却终究是个男儿,不能于此失态。他转眼抽身欲扶墙遁逃,可慢着,须是死也要死个明白,身为相国夫人,怎能出尔反尔不守前诺?

老夫人上前赔笑,说莺莺原是许了人家的,自然不能给他。

张生果然长着一张好骗的脸,老练的人一眼就能看出来。不过这个老夫人实在不怎么样,莺莺有傲骨,起码绝不是养于深闺终日啼哭的小姐,深明大义,也懂得拿主意。老夫人见莺莺要只身一人去见孙飞虎,却念叨着家中无犯法之男,无再婚之女,如此去便是辱没了家谱。

真好笑。不辱没家谱,您最好把自己给了孙飞虎。

这话,当然只能在心里自己念叨念叨。现实是,由于家长发了话,两人很难再有机会了。

刚饮过的半盏酒开始回春,他愈发焦躁起来,只觉得一颗心霎时要分为几瓣。他用尽最后的力气托付红娘,愿寻个自尽,只求此心能禀明于小姐。

红娘早就看不过眼,心其实都在他这边了,只不过面上不表现出来。她笑他痴傻,我知你心如日月,真心最难得,还怕什么乌云蔽日?

她说,青光朗夜,幽刹人间,莺莺依旧会去焚香。第一炉烟燃起时,耳边响起琴音,有白衣郎君在千回百转后,轻吟低唱。

有诗待和,有琴欲鸣。粉墙西厢那头的书生张君瑞,已等候多时。

二.幽闺待月

我看的是越剧的《西厢记》,袖袂轻扬,缓歌曼舞,一切如行云流水,像发生在尘世以外的净土。京剧也看,觉得那是人世,显得爽脆粗粝有人情味儿。越剧的人是飘下来的,唱腔是融化出来的,辗转腾挪都在画间。

在无边夜色中,莺莺与红娘水袖轻挥迤逦而来。在清月下,在薄暮间,传来琴音与诗响:

有美人兮,见之不忘。

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凤飞翩翩兮,四海求凰。

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

张弦代语兮,欲诉衷肠。

何时见许兮,慰我彷徨?

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

不得于飞兮,使我沦亡。

张生那殷切的眼神与语句,绕指柔的唱腔,配上那边莺莺哀婉欲泣的神色,我一时分不清是戏里梦里。

天格外地蓝,尘世也是这般明澈。天心洗澈,她矜持地拈着香立在那里,静静地听着琴音。

那是不惹一丝风的惊动,是来去自如的照见自心。

让人对这静谧安宁也起了贪恋,这才是红尘思凡的样子。

想来对《西厢》念念不忘的,须是情痴。当年宝黛共读《西厢》,宝玉偏用那话儿来打趣黛玉。她哭的什么,是真觉得他用那话污了她,还是不喜欢这轻薄样子,尤其在谈有关感情问题的时候?

回来只见地下还有许多,宝玉正踟蹰间,只听背后有人说道:“你在这里作什么?”宝玉一回头,却是林黛玉来了,肩上担着花锄,锄上挂着花囊,手内拿着花帚。宝玉笑道:“好,好,来把这个花扫起来,撂在那水里。我才撂了好些在那里呢。”林黛玉道:“撂在水里不好。你看这里的水干净,只一流出去,有人家的地方脏的臭的混倒,仍旧把花遭塌了。那畸角上我有一个花冢,如今把他扫了,装在这绢袋里,拿土埋上,日久不过随土化了,岂不干净。”

宝玉听了喜不自禁,笑道:“待我放下书,帮你来收拾。”黛玉道:“什么书?”宝玉见问,慌的藏之不迭,便说道:“不过是《中庸》《大学》。”黛玉笑道:“你又在我跟前弄鬼。趁早儿给我瞧,好多着呢。”宝玉道:“好妹妹,若论你,我是不怕的。你看了,好歹别告诉人去。真真这是好书!你要看了,连饭也不想吃呢!”一面说,一面递了过去。林黛玉把花具且都放下,接书来瞧,从头看去,越看越爱看,不到一顿饭工夫,将十六出俱已看完,自觉词藻警人,余香满口。虽看完了书,却只管出神,心内还默默记诵。???? 宝玉笑道:“妹妹,你说好不好?”林黛玉笑道:“果然有趣。”宝玉笑道:“我就是个‘多愁多病身’,你就是那‘倾国倾城貌’。”林黛玉听了,不觉带腮连耳通红,登时直竖起两道似蹙非蹙的眉,瞪了两只似睁非睁的眼,微腮带怒,薄面含嗔,指宝玉道:“你这该死的胡说!好好的把这淫词艳曲弄了来,还学了这些混话来欺负我。我告诉舅舅舅母去。”说到“欺负”两个字上,早又把眼睛圈儿红了,转身就走。宝玉着了急,向前拦住说道:“好妹妹,千万饶我这一遭,原是我说错了。若有心欺负你,明儿我掉在池子里,教个癞头鼋吞了去,变个大忘八,等你明儿做了‘一品夫人’病老归西的时候,我往你坟上替你驮一辈子的碑去。”说的林黛玉嗤的一声笑了,揉着眼睛,一面笑道:“一般也唬的这个调儿,还只管胡说。‘呸,原来是苗而不秀,是个银样镴枪头。’”宝玉听了,笑道:“你这个呢?我也告诉去。”林黛玉笑道:“你说你会过目成诵,难道我就不能一目十行么?”

——《红楼梦第二十三回》

这两人,方才是天生的痴性。黛玉虽然人前刻薄,却从不曾这般刁难别人,她也只在宝玉面前这样。她因他西子捧心,他因她多愁多病。缘分还是浅了些,没能等到这一世的两心相系。

紫鹃虽好,却不及红娘大胆爽利。紫鹃对于宝黛之事,多是有心无力。不像红娘,硬生生将自己扯了进来。

那夜,夜半琴响,蛩音不住鸣。莺莺却还是最终去了,是离他而去。张生望着漫天花雨,绝望透骨。别人的意思都不重要,他只问她的一颗心。他不解,明明是小姐有意,又怎会这般绝情。他提起霜笔点墨,临月几句描摹。嘱托红娘务必交予莺莺。此是心事,一望便知。

此时的莺莺也是临窗懒梳妆,动了心事。她打开妆奁时,才发现那简帖儿。那是莺莺最著名的一段唱:

夜听琴勾起了,女儿的心事。晓窗寒,神思倦,脂粉慵施。懒得抬身一声长叹息,轻匀粉脸,随意挽青丝。奁中珍物常闲置,却原来一首断肠诗。

——越剧《西厢记》

我格外爱这段唱。词短意切,唱腔柔而糯,含在口中多时便要化了一般。她写了一篇“隔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的应答之作,却假意正经交予不识字的红娘,叫张生莫要再来打扰。就是想要避过她这一层,将自己的心直接给张生看。

张生大喜,悟得相约今夜。待他前去赴这个延宕多日的约时,却被莺莺端腔儿矜持骂了回来。更漏声声,他心下凉薄。像是白白被辜负了一场,陪衬着演出了一场作弄他的戏。

莺莺没有红娘那样讨喜,她自己痛苦,也要张生同她一起痛苦。折磨自己,也不放过心上人。而且,她信不过身边的人,比如红娘。

后来,他病入膏肓。解药无他,只求再见她一面。她听闻后,再也顾不得其他,将那相思研碎了,用深情煨着,亲自来他房中,方才救了他性命。

张生其实并不怎么懂得追求,在爱情面前,智商和情商都不高。两人最后能在一起,最主要的因素还是红娘。

不是每一个丫鬟都能想主人所想的,也不是每一个死心塌地的丫鬟都能将这心思用对地方。红娘看两人相互折磨地难受也始终不敢迈出那一步,她比莺莺更着急。她让自己的双脚踩在那条贞节牌坊的门槛上,小姐不敢做的,她替她做;张生做不出的,她也替他做。

莺莺约张生,终因过不了心中那道坎,屡屡告吹。是红娘苦口婆心地点化,才使她勇敢地投入他的怀抱。

在后来西厢事发老夫人拷问时,红娘也能巧妙周旋过去。老夫人最终无奈,只得将莺莺许了张生,并要他赴京取功名,如此方不辱没家门。

【正宫】【端正好】

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

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

长亭外,已是秋日。落叶打着旋儿,霜林是一片如火的红。莺莺与红娘于此执淡酒,为张生送行。此去良宵苦短,却终有西厢一轮皓月,等候你于无尽的碧落。

长亭送别,只留一襟斜风,一夕烟云,一竿晚照。

没有了琴声,送别了张生,一切还是波澜不惊的最初。

等待即是一桩圆满。秋风起,莺莺与红娘定格在画面最深处。

修成正果,感谢那炷香、那琴声,和那个娇俏的小红娘。

如果你的身边有这样一位红娘,那么恭喜你,你就要离渴望的爱情婚姻不远了。

但要提防着,小心他爱上了她。

难拾旧时云雨

年年复年年,枕边风月无数,却都如白云浮生,瞬息万变。这善变的人情,是这样飘忽,让她抓不住。逢场作戏是家常便饭,甜言蜜语用来下酒,她腻了。

《绣襦记》

一.懒起画蛾眉

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

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

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

新帖绣罗襦,双双金鹧鸪。

——温庭筠《菩萨蛮》

前段时间追着看《甄嬛传》,以至于我每每看到这首词时都不可避免地想到眉庄。这首词温婉端庄,在眉庄逝世的时候倏然响起,心一阵刺痛。甄嬛泪奔而出,荧幕下的观众又有哪一个比她的泪少呢?

最爱的是眉姐姐,她活得真,活得率性。她对这天下的恩宠不屑一顾,只因他冷了她的心。这首词总在有关她的地方响起,隐隐有了判词的味道。

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新帖绣罗襦,双双金鹧鸪。这几句的余味很有五代丰腴的风骨和暧昧。多少次凭栏语,对镜自照,绣罗襦上的鹧鸪依旧鲜明,一段情就此老去。

时光太快。可无论何时何地,心中对美好的渴求永远不能被磨灭。如甄嬛,如眉庄,如陵容。

我努力渴望以欢喜的笔调去描绘《绣襦记》这样一个善终的故事,但是,经过了这样多的红尘磨难,没有结果是真正欢喜的。只是不那么悲惨,只是依旧能燃给你希望罢了。

好像《金锁记》耐人寻味的开头。隔了几十年的辛苦路望去,连月色都变得模糊了。

爱情开花,亲情结果,贯穿这个故事的始终。两样都占尽,则是天伦之乐。我们努力在其间游走着,渴望寻求平衡。不甘心为了一个而淡漠另一个,却常常觉得有心无力。

我相信心的专属性,只属于一个人、一段情、一盏岁月。即使经历过再多的烟云风月,当双鬓苍白、泪染素袖时抚平往昔,依旧会轻轻地喟叹:终其一生,挚爱者唯一子而已。

红尘中的厮混历练,不一定代表着能够驻马卸轭。同许多人迎来送往、眉来眼去,也只是柳系孤舟,不能停驻。《绣襦记》中的长安名妓李亚仙,在精致的菱花镜前敛眉沉吟时,想的也不过就是这些吧。她那样聪明的一个人,怎会嗅不到在春色的纠缠中隐隐的脂粉糜烂气息?

妓是女人中对人世体味最深的一群人,是如烟花般灿然而孤寂的一群女子。身居媚春楼,心系孤舟,注定了飘零的宿命。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的誓言太过奢侈,求之不可得。反复念诵着,却如描绘着下一世的传奇,那么的遥不可及。她们所能做的,只有等待,祈祷一日终可寻到托付之人,最终卸去铅华、素颜持家。

如同红拂当年慧眼识李靖,完成了从风尘女子到红尘侠客的蝶变。努力挣扎破茧而出,那样大胆而炽烈的行为,只为了与他遁走天涯。

熟读红拂的故事,李亚仙有着同样的美貌和才智。年年复年年,枕边风月无数,却都如白云浮生,瞬息万变。这善变的人情,是这样飘忽,让她抓不住。逢场作戏是家常便饭,甜言蜜语用来下酒,她腻了。

明日又有新的客人前来,容不得她夜间辗转反侧揣摩心事。吹了红烛,且安歇吧。

【锁南枝】

莺花市,燕子楼,天生到此百不忧。

何处系骅骝?章台有杨柳。

见侍姬,举止羞,倚朱门若相候。

何处系骅骝?章台有杨柳。言辞间,满是自信的春风得意。窗外之人唱完这首词后,轻轻叩开了她家的门。

亚仙本欲像往常一样接待,却发觉来者正是上次外出时遇到过的一位公子。她微微一笑,对于这个人,她多少还是有些印象的。那时他便有意于她,曾使出些稚嫩如坠鞭的小手段引她注目,不料如今故人寻门。

把盏之间,一问一答,亚仙听他自报家门。来人名叫郑元和,是荥阳太守的公子,来此赴试。他真切地说着,她却端着矜持的微笑,像在听一个与己无关却又不得不听的故事。她使出些常见的把盏功夫,自然地,他便被迷得神魂颠倒。荥阳公子郑元和,不过是个未见过几许春色的混沌少年。他并不懂得对这里的女人设防,须知一入娼门深似海。光鲜亮丽的外表下,不知有多少妖精虎视眈眈,正摩拳擦掌地要将他吸干骨血,扫地出门呢。

郑元和与她耳鬓厮磨,花酒度日,转瞬已不知岁月流转。他为她掷千金买一笑,抱着为她赴汤蹈火的决心度日。后来,日渐困顿时,他不得已卖了自己贴身的书童。在这偌大的京城,再无亲眷。

亚仙与他情深意笃,心心念念要结为连理。两人要拜堂之时,鸨母却谎称暴病将亚仙骗走。等郑元和赶来时,已是人去楼空,亚仙早已不知去向。此时的郑元和已是囊中一无所有,为了勉强度日,他不得不加入送丧的队伍中高唱挽歌。

这当然是令人忌讳的职业,换了旁人避之犹恐不及。郑元和这样卑微地讨生活,与刚来时的春风得意判若两人。

沦落到了这步,狠下心来讲,也是他咎由自取。他是情种,却将这情用错了时候。彼时他功名未就,不该就此迷恋荒废前途。若能动心忍性,将诗书读遍,求得功名回来再一日看尽长安花岂不更好?

然而我并不想落个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名声。他或许本就不是一个志向高远之人,只愿沉迷于声色犬马,但最终沦落街头,下场也太凄凉了些。感慨红颜祸水的人,是否都曾因美色误国?

后来,郑元和的父亲来到京城,发现凶肆中的歌郎正是自己的儿子。他大怒,将郑元和拉到身边,命下人一顿鞭笞将他打死,随之弃尸郊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