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天黑时分,一辆警车却朝佘家湾村开了过来。那时,浓重的暮色已像一只黑色的大鸟,从远远的地平线飞了过来,青幔一样的羽翼把大地照得黑糊糊一片。劳累了一天的庄稼人这时大多都已回到了家中,只有很少赶活儿的人,还走在回家的路上。空气中弥漫着炊烟的味道,从家家窗口或门缝透出的橘黄色灯光,也像天空初升的星星一样,不断眨动着眼睛。还有新翻过来的泥土的清香味儿,也悄悄地在宁静的田野上,四处飘散起来。警车打破了这深沉得近于神圣的宁静,两道强烈的车灯的光柱,在颠簸不平的土路上摇晃着。
灯光照在哪里,就看见从哪里的地面往上升腾着一股烟雾似的东西,像是已经渐入梦乡的大地被这强烈的光柱惊醒而略显惊慌和紧张喘出的粗气。那时,原支部书记毛开国还走在路上,他因为地里的活路多耽搁了一会儿。他正走着,车灯的光柱向他扫了过来,他立即被那一团白光刺得眯缝起了眼睛,接着让到了路边。待警车从他面前开过时,借着前面车灯灯光的反射,他看清了里面坐着的供销社主任、派出所所长和另外两个戴大盖帽的警察。这位前支部书记心里一惊,因为他们村里还没出过值得警察光顾的案件。现在,警车开进村里,车上的警察也是全副武装,这说明村里肯定出了啥事。可是啥事呢?他不知道。他看见警车径直朝现任支书龙万春家里开去了,他想了想,突然好奇地跟了过去。
到了龙万春房前,毛开国看见警车停在路边上,人已经不在车里了。毛开国估计他们一定到了龙万春家里,于是又不甘心地走过去。到了院子里一看,果然见龙万春家里的门都关着,堂屋里有人说话。他轻手轻脚地走到阶沿上,贴着大门,就听见屋里龙万春的声音:“佘文富?这个人我们咋不知道,三锤子砸不出一个屁来,蛮老实的嘛,咋会带头闹事去抢化肥?”
供销社主任说:“就是他!不要看他表面老实,没有他造谣惑众,今天不会出这样大的事!”
龙万春还是不肯相信地说:“你们会不会搞错?”
供销社主任肯定地说:“不会错!绝对不会错!出了名的种田大户,烧成灰也认识他!”
龙万春沉吟了半晌,说:“唉!在这个节骨眼上,群众买不上化肥,心情也是可以理解的!设身处地想一想……”
龙万春话没说完,派出所所长打断了他的话,严肃地说:“你这是给政府工作提意见,还是袒护坏人?问题不在于买不买化肥,而在于这件事的性质!抢劫,聚众抢劫,你知道吗?你说他老实,你敢担保他不会带头闹事吗?支部书记同志,我们头脑中任何时候都不能少了综合治理这根弦!”
龙万春听了,不再说话了。他不知道,今天这场事件的肇事者,正是这个“为经济建设保驾护航”的所长——摩托车里的化肥,是他派人来为亲戚买的。而如今供销社的化肥被人哄抢了,在供销社主任的再三请求下,他当然要责无旁贷地来侦察破案了。
毛开国在门外,大致听出事情的原委来了。他呆了一会,突然像做贼一样,忍着“咚咚”乱跳的心,蹑手蹑脚地走下台阶,匆匆忙忙地往佘家赶去。此时,他也来不及思考事情的真假,只觉得应该赶快把这个不幸的消息告诉中明老汉,自己才对得住人家。
毛开国气喘吁吁地跑到中明老汉家,一把推开大门,把正在堂屋里做作业的小梅吓得叫了一声。可毛开国没顾这些,急赤着脸叫道:“老佘大哥!老佘大哥!”
田淑珍大娘和文忠听到喊声,急忙从屋里迎出来,问:“咋了?”
毛开国仍顾不上和他们答话,继续问:“老佘大哥呢?”
田淑珍大娘不解地望着他回答:“在里面躺着呢,不能动弹!”
毛开国听了,又一头冲进里屋。见中明老汉果然躺在床上,没等他问,就一把抓住了中明老汉的手,惊慌地说:“老佘大哥,不好了!公安局抓文富来了!”
中明老汉一听,脸上的皱纹顿时凝住了,张着嘴,木木地看着毛开国。半天,才哆嗦着嘴唇吐出一个字:“啥?”
毛开国接着重复了一句,然后又说:“公安局说他带头闹事,抢化肥!”
屋子里的人听了,大家的脸全变成了土灰色。一切发生得这样突然和意外,使这家老实的庄稼人立即束手无策起来。慌乱呈现在他们的脸上,他们健康的面孔失去了平时的颜色,并且目瞪口呆,像是成了木偶人一般。
毛开国见他们全吓得失去了主意,连忙说:“咋办呢?别呆着了,快叫文富躲躲!他们就在龙万春家里,一会儿就要来了!”
这时,田淑珍大娘清醒过来了,先恐惧地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说:“天啦!这可咋办?今年走的啥运呀……”
毛开国忙制止田淑珍大娘说:“莫哭莫哭!一哭人家就晓得有人报信了!”
田淑珍大娘听了,哽咽了一声,果然不哭了。文忠回过了神,突然叫道:“没有!没有!我们没有!这是冤枉好人!我们根本没有……”
毛开国也打断他的话,说:“你也小声一点!先莫去争论有没有,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还是先叫文富躲一躲!”
文忠还是觉得冤枉,不甘心地说:“没有!我们确实没有抢,心中没冷病,不怕吃西瓜,躲啥?”
毛开国生起气来,沉下了脸,可接着又哀求地说:“先人老子,还争啥?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快告诉我文富在哪儿?”
卢冬碧这才说:“背草去鱼塘喂鱼了,怕要回来了!”
毛开国听了,急忙说:“我去告诉他!”说着就往外跑,跑到门边又回头叮嘱说:“可千万莫说我来过!”说完 ,匆匆地跑出去了。
毛开国刚走,中明老汉撑着床沿坐起来,黑着脸对文忠说:“你过来!”
文忠迟疑地朝前走了几步,看见父亲的脸扭曲得怕人,眼里对着他喷射出了两股火苗,于是不安地站住了,看着中明老汉。中明老汉也目不转睛地盯着文忠,盯着盯着,忽然抓起床旁柜子上刚才喝药的一只土碗,愤怒地朝文忠砸去。口里狠狠地骂道:“老子啥时生了你们这些孽种呀?老子常常对你们说,犯法的事莫做,闹人的药莫吃,你们还对老子说没有……”
文忠头一偏,土碗摔在对面墙上,发出一声脆响,碎了。文忠急得不行,浑身像痉挛一般抖动着,哆嗦着嘴,脸色苍白。过了好一阵,他在中明老汉床前跪了下去,表白着说:“爸,我们真没有哇!我巴不得掏出心让你看看……”说着,这个高大、健壮的汉子忽然流出了委屈的泪水。
田淑珍大娘、卢冬碧一见,不知说啥好,过去扶起文忠,劝了几句,一家人就提心吊胆地等待着那个可怕的时刻降临。
果然,没过多久,派出所长带着两个干警以及供销社主任,全副武装地走进了佘家院子。龙万春先前在前面为他们带路,走到院子里时,他让在了一边。派出所长推门进去以后,他来到了院子外边的李子树下,蹲下了。
这天晚上,派出所长自然没有抓到文富,中明老汉又拿出文忠、文富买化肥的底单,给派出所长看了。派出所长没抓住人,心里有些窝火,出来看见龙万春蹲在一边,就把一肚子气冲这个可怜的基层干部发上了,说:“怪不得你们村里出这样违法乱纪的事,你看看自己是咋个做支部书记的?像啥话?叫你带个路你支吾着不愿来,来了又躲在一边,你的党性立场到哪去了?”
龙万春低着头,只让他训。派出所长一通气发完,才带着警察和供销社主任走了。他们一走,龙万春就立即进屋去,先去看了看中明老汉的伤,接着又安慰了一通这家惊惶不安的人,然后才离开了。
派出所长虽然没抓走文富,可却让中明老汉一家过了十多天提心吊胆的日子,文富也不敢回家。眼看着季节已快过去,地里还有许多麦子没种,文忠两口子和田淑珍大娘没黑没白地忙,可也忙不过来。文富并没躲远,就在毛开国家里,几次要回去忙农活,都被毛开国劝住了。一直到十多天后,抢肥事件慢慢查清——其实,那天真正没付款就扛走化肥的人并不多,这些人都在清查中一一补交了肥料款。这样,事情才渐渐平息。在毛开国家躲藏了十多天的文富,重新回到了自己家的土地上。可是,因为一些地误了农时,第二年,他们家的部分小麦减了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