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贺享雍文集第一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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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五十五 (1)

文富头缠绷带,手里提着两瓶酒,脚步像坠了两块铅,往一条胡同里走去。胡同曲里拐弯,光线幽暗,他仿佛是走在一条通往刑场或地狱的入口,每走一步,都让他感到痛苦和屈辱。走到一盏路灯下,他站住了,路灯的灯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他盯着影子,心里反复出现同一话题:“天啦,我这真的就去向他们赔礼吗?”

“我为啥要这样下贱?我究竟干了些啥呢?”他一遍遍问着自己,可总找不出答案。其实,这个问题,他和玉秀整整思索了一个白天。一会儿否定了这个念头。凭啥要去赔礼,要去进贡?自己凭力气,凭诚实,挣点辛苦的小钱,该纳的税纳了,该缴的费缴了,这些恶人凭啥还要敲诈自己?活了二十多年,虽然穷,可他还从来没去这样低声下气乞求过别人呀!人穷志不穷,要是爱面子的父亲知道了这事,该咋样看?不!宁肯不再卖这个菜,也不去受这份窝囊气!“穷得硬扎,饿得新鲜”,乡下还有这句古话呢!可是,一会儿又推翻了前面的想法。

想起前几天每天赚回的钱,想起那份兴奋劲,想起自己曾经强烈产生过的希望和憧憬,特别是想起家里栽桑种麻急需的钱,他的决心、意志就动摇了。是呀,赌一口气不做这份生意倒是容易的,可是,家里需要的钱咋办?父亲生日的开销咋办?钱呀钱,没钱难倒英雄汉!钱是人的胆,都怪自己穷!人穷志短,马瘦毛长!没钱还顾啥面子?认了吧!向他们赔个礼,认个错,进点贡,不求别的,求今后在市场上图个平安,赚点钱回去。除了这条路,没别的路了。这么想着,决心似乎下定了。他生怕自己又会马上动摇,急忙喊来玉秀,对她说了心里的想法。玉秀低头沉思了一会,又抬头看了看他头和身上的伤痕,说:“那,我去吧!”

文富立即想起上午两个流氓对玉秀的侮辱,坚决地摇了摇头说:“不!这些坏蛋,啥都干得出来,还是我去!”

玉秀停了一会,忽然又说:“不然,休息几天,等伤好了再去吧。”

文富又摇了摇头,说:“家里正等着钱呢,我们多卖一天,就多赚一点。”

玉秀听了,不再说啥了。文富知道玉秀也赞成了他去赔礼、进贡的想法,就忍着伤痛,和玉秀一起又来到菜市场,一方面拉回自己的板车,一方面打听这伙流氓的住处。帮助他们照看板车的菜贩,知道他们的打算后,又说:“去吧!人在矮檐下,咋敢不低头?”听了这话,他们似乎更坚定了信心。

可是,文富觉得,此时他的信心正在一点一点崩溃,又犹豫彷徨起来。他实在闹不明白这是咋个一回事?千辛万苦地走出来,老老实实地挣点钱,一不伤天害理,二不违法犯罪,一个堂堂的大男子,被人无缘无故打了,反倒要去向人赔笑脸,这是啥世道?他感到委屈极了,直想哭,甚至想立即转身跑回去。可是,他仍呆呆地站着没动,他知道,如果这一退却,就真的别想在这市场上做生意了!他马上又想到钱,不由得深深地叹息一声,接着,仿佛是要摆脱这纷乱的思绪,他重重地摇摇头。然后,鼓起勇气,又向前移动了脚步。

“是呀,人在矮檐下,咋敢不低头!”他在心里重复起这句话来。

远远地,文富望见了自己要去的那扇破木门——这是一片老宅区,城建部门早已纳入了改造规划,只是缺少资金才没有实施——他听见了从门里传出的大声的吆喝。文富估摸是这伙人在打牌,心里就愤愤地骂道:“龟孙子些,也不怕吵闹了别人!”正这么想着,忽然听见“吱呀”一声,破木门打开了半扇,从里面走出一个汉子。借着从屋里透出的灯光,文富认出了正是白天戴墨镜的家伙。只见他傍着门,就冲着巷道撒起尿来。长长的水柱几乎冲着了对面门板,传出“哗哗”的响声。紧接着,文富听见对面的木门响了一声,又接着开了半扇,一个女人将头伸了出来,可撒尿的家伙仍像猪狗一样,继续旁若无人地撒着。对面的女人似乎是无可奈何,“砰”的一声关上门,啥话也没说。这家伙撒完尿,又转身进门了。一股徐徐吹来的秋风,给文富带来了那家伙撒出的尿臊味,文富急忙掩了鼻,在心里又骂了一句“畜生”!接着又想起了刚才女人敢怒不敢言的样子,才知道人们真拿这伙人没办法,心里不觉又增加了几分恐惧。

他终于像是有人用鞭子赶着一样,走到了被他视为鬼门关的破木门前,硬着头皮推开了虚掩的门。

果然,除了刚才看见的那个戴墨镜的家伙外,白天欺负他们的那个蓄短发的流氓和另两个人,正蹲在凳子上,用扑克牌赌博。四个人嘴角都叼着烟,烟雾一缕一缕地从他们的鼻孔里喷出来,袅袅上升,最后缠绕在日光灯周围,使灯光透露出了几分忧郁不安。听见木门的响动,四个家伙兀地一惊,急忙回过了头。当看清是文富时,脸上都露出了一副愤怒的凶相。戴墨镜的家伙乜斜了文富一眼,丢下牌,嘲讽地问:“咋了。啊?”

文富已经知道了他姓李,另一个姓牟,“一个是虎,一个是狼”。他立即换上笑脸,卑贱地回答:“我来给你们赔不是。”

“哈哈!”姓牟的“狼”笑了起来,另两个家伙不解地看着他,笑过后,姓牟的问道:“咋个赔?啊?!”

文富忙把手中的两瓶酒放到桌子上,说:“这是点小意思……”

“妈的!”文富的话还没说完,姓牟的“狼”瞥了桌上的酒一眼——这是两瓶当地酒厂产的普通酒,立即凶恶地打断了文富的话,说:“你他妈的就拿这号东西来给我们大哥赔礼?我们大哥就这样不值钱?”

文富的脸忽地红了,一直红到脖根,立即嗫嚅着说:“我们才卖几天菜,实在没赚到多少钱。大小是份情,等今后赚了钱,我们再……”他本想说,就是这两瓶酒,也花了他们一天的劳动呢!

可是,他们没容他解释。姓牟的又说:“哪个相信你今后?你他妈的想骗我们,没门!”接着,又对两个望着他的同伙说:“这就是上午打我们大哥的人!”

这两个家伙一听,立即露出了穷凶极恶的面目,把烟蒂放在嘴上,捋起了衣袖,朝文富走近了两步,说:“好哇,你杂种找上门来了!”说完,又回头对姓李的“虎”说:“大哥,不要这小子赔礼,让我们把他摆平算了!”

文富听了这话,本能地颤抖了一下:他们真要再次毒打我么?他抬起眼,看了看屋里的人。除了姓李的“虎”因墨镜遮住了眼神以外,其余三个人眼睛里都闪着凶狠的光。那个对“虎”说话的家伙,还敞开了衣服,露出了胸前黑茸茸的胸毛。文富越看越觉得他们像地狱里的凶煞,不由得身上的皮肤一下收紧了,头皮也发起麻来。心想:今晚他们真要对自己下毒手,就全完了!双拳难敌四手,他再有力气,也难以打过他们,何况,他已经受了伤,身上到处都还疼痛着呢!他紧张地望了他们一阵,又突然横下心来。既然别人要打,自己害怕也没用。躲脱不是祸,是祸躲不脱!人横竖是一死,死也要死得有骨气!想到这里,他忽然不怕了,往后退了几步,将身子靠着了墙壁,并暗暗攥紧了拳头,等着他们上来。他已拿定了主意,他们人多,他只抓其中一人,要死一块死。

可是,姓李的“虎”却对几个同伙挥挥手,说:“算了,我们出手打赔礼人,显得我们小气,让江湖上的朋友笑话!”说完,又回头对文富说:“我们不打你,不过有一个条件,我的摩托车被市场的二公安扣了,我不能白丢摩托车。要么,你拿五千块钱赔我摩托车;要么,今晚你到市场治安室里,把我的摩托车弄出来。往后嘛,你就放心地做你的生意,我们决不干涉你了,咋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