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我对于生活如此认真:梁漱溟问答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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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投身革命与笃信佛学(1)

顺天中学堂生活——从立宪到革命的转变——我之目睹的清末社会面貌——辛亥革命在北京——《民国报》记者生涯——与袁世凯一面之缘——“兵变”闹剧——“八百罗汉”登台——同盟会改组为国民党——退出国民党及笃信佛学之始末

问:梁先生详细讲述了彭翼仲先生创办报纸事业这一段很重要的史实,现在回过头来,请梁先生谈谈升入中学的情况,如何?

答:我于1906年十四岁时考入顺天中学堂。这个学校是福建人陈璧(字雨苍)办的,他当时任顺天府尹。在升任顺天府尹之前,陈是北京五城御史,那时他就兴办了一所五城中学堂。这两座中学堂在北京都是最早的较有影响的新式学校。我在顺天中学堂一口气读了五年半,毕业时,正赶上辛亥武昌起义。我中学时代最重要的事,是临近毕业时,我的思想由赞同维新宪政转到倾向革命,并在中学毕业前夕加入京津同盟会。这是我走向社会的开端。

问:梁先生从1906年开始就读五年半毕业的顺天中学堂,是北京最早的中学堂之一。梁先生可否谈谈八十年前北京中学生的学习和生活情况?

答:顺天中学堂与五城中学堂同为福建人陈璧所办,两校实为兄弟学校。两校的洋文总教习,均由王劭廉先生(天津人,与伍光建一同留学英国习海军)担任。汉文教习以福建人居多,例如“五城”以林纾(琴南)为主,“顺天”以跛脚陈先生(忘其名)为主。当时因初设学校,学科程度无一定标准,入学年龄亦无限制。许多小学其程度比今日中学还高,而那时的中学与大学,有的亦颇难区别。在年岁上,我的同班同学,最年长者二十七岁,比我的年龄——十四岁竟高出近一倍。在国文程度上,好像年长的同学词赋、古文、四六骈体文都已作得很好,进而讲求“选学”(《昭明文选》)了。他们虽与我们年纪小的同学同班上课,其实在这方面可作我们的老师而有余了。今日学术界知名人士,如张申府(崧年)、汤用彤(锡予),皆是我们顺天中学堂的同学。论年级,他们稍后于我;论年岁,则我们三人相同。我在我那个班级上,年龄是最小的。

当时学堂里读书,大半集中于英、算两门。学生的精力和时间,都用在这上边。年长诸同学,感觉很费力,我因曾经自学过,倒并不觉得有多难。在我那个班里,有四个人彼此很要好。他们是:廖福申(慰慈,福建人)、王毓芬(梅庄,北京人)、姚万里(伯鹏,广东人)和我。四个人年纪都小,廖与王稍长一两岁。主要在廖大哥的倡导下,我们才得以结合起来自学。

廖少年老成,看见年小同学爱玩耍,不用功,便勉励我们一起自学。少年时代大都天真烂漫,结合之初,热情奔放。我记得经过一阵很起劲的谈话之后,四人一同出去,到酒楼上吃螃蟹,大喝其酒,以示庆贺。酒兴中,廖大哥提议,彼此不必俗里俗气地相称什么大哥、二哥、三哥,而主张以每个人的短处标出一个字来,以此呼名,借资警惕。大家都赞成此议,就请他为每个人命名。他给王的名字是“懦”,给姚的是“暴”,给我的则是“傲”。大家都异口同声地称赞廖一针见血,三个字都很恰当。我的傲自不必说了;王的确懦弱,有些妇人气;而姚则以赛跑、跳高和足球见长,原是一位粗暴的体育家。最后,廖自名为“惰”,这却太自谦了。他是我们之中最勤学的一位,也许正因其要求自己甚严而总感觉不够之故吧。而从他自谦之“惰”,正可见出其勤来了。

我们四人的自学进度,总是超越老师所教。记得英文先生还只教到全书的一半时,廖已将全书读完,我亦读了三分之二。代数、几何、三角各书,先生开了个头,廖即能自学下去,而无待于先生再教。我虽赶不上廖的这么快的进度,但在廖的携带下,亦总是跑在先生所教的前边。廖对于课堂讲课抱听不听无所谓的态度,但习题却一个个认真地作,连所作算草,都非常清楚、整齐、悦目,我们都自叹不如。廖君后来经清华送出留美,学铁路工程,曾任国内各大铁路工程师,为国家多有贡献。现在回想,廖自是一天才,非平常人所及,然从当年那些经验上,使我确信世上没有不能自学的功课以至学问。

廖兄还十分注意国文方面的自学。他竟在一个学期之内,将洋洋一大部《御批通鉴辑览》圈点完毕。因洋版书(指木版书之外的铜印、铝印书)字小,而每天都是抽晚饭前一点时间来做这件事,光线不足,所以到圈点完毕时,眼睛也近视了。而我则不同,很不注重国文。国文讲义不看,国文讲课不听,功夫用在别的方面。但我的国文、作文成绩都还不错,有时竟名列第一。我的特点是总喜欢作翻案文章,不肯落俗套。有时写不成功,有时则出奇制胜。一位姓王的国文先生很讨厌我,常鞭挞我写的翻案文章,写过“好恶拂人之性,灾必逮夫身”的批语。而后来有一位姓范的国文先生却偏赏识我,在我的作文上批写过“语不惊人死不休”等赞语。

我在中学时代的自学,如上所述,对英文、数学之类的学习,主要还是对付课堂教学的。而我真正认真的学习是在课外的自学。我自十四岁进入中学之后,便有一股向上之心驱使我在两个问题上追求不已:一是人生问题,即人活着为了什么;二是社会问题亦即是中国问题,中国向何处去。这两个问题是互相关联,不能截然分开。为叙述方便,则必须分别言之。对人生问题之追求,使我出入于西洋哲学、印度哲学、中国周秦宋明诸学派间,而至后来被人看做是哲学家。对社会问题之追求,使我投身于中国社会改造运动,乃至加入过革命组织。总论我一生八十余年(指十四岁以后)的主要精力心机,无非都用在这两个问题上。而这两个问题的开端和确立,便自中学时代始。

大约十四岁以后,我即形成自己的人生思想,胸中自有一个价值标准,时时用以评判一切人和一切事。这就是凡事看他于人于社会有没有好处及好处之大小。假使于群于己都没有好处,就是一件要不得的事了。反之,若于群于己都有顶大好处,便是天下第一等之事。以此衡量一切并解释一切,似乎无往而不通。若一时对一事思之不通,千难万阻,也要辗转求得解答,以自圆其说。一旦豁然开朗,有所获得,便不禁手舞足蹈,顾盼自喜。此时西洋之“功利主义”、“最大多数幸福主义”、“实用主义”、“工具主义”等我虽尚无所闻,但思想算是不期而遇,恰与西洋这些功利派思想相近。

这思想,显然是受我父亲的启发。先父虽读儒书,服膺孔孟,实际上其思想和为人乃有极像墨家之处。他认为中国之贫弱全为念书人专务虚文,与事实隔得太远之所致。因此,平素最看不起作诗词、做文章的人,而以“务实”二字为讨论任何问题之一贯主张。务实之“实”,自然不免要以“实用”、“实利”为其主要涵义。而专讲实用、实利之结果,当然流归到墨家思想。不论大事小事,这种思想在他一言一动之间到对外流露贯彻,大大影响到我,是不待言的。

无论是在人生问题或中国问题上,我当时都有着充分的自学资料。我拥有梁任公先生主编的《新民丛报》壬寅、癸卯、甲辰三整年的六巨册和他编的《新小说》(月刊)全年一巨册(以上约共五六百万言),这都是从日本传递进来的。还有其他从日本传递进来或在上海出版的书报甚多。此为1907年左右之事。稍后(1910年)更有立宪派之《国风报》(半月刊或月刊,在日本刊印),革命派上海之《民立报》(日报)都能按期收阅。——这些都是当时内地一个普通中学生难以具有的丰富资财。

问:梁先生常说,早年在政治主张上一直是倾向于君主立宪派的,后来才转向革命派。您能不能谈谈这一转变的过程?

答:要说这一转变,得先谈谈我在顺天中学堂的两位挚友。他们对我的影响,要比初入中学时结合在一起自学的三位要好同学还大得多。

一是郭人麟(一作仁林),字晓峰,河北乐亭县人。他比我年长二岁,班级则次于我。虽为一校同学,朝夕相见,却无往来。郭君颜貌如美女,见者无不惊其美艳,但气敛神肃,眉宇间若有深忧;我则平素自以为是,亦复神情孤峭。彼此一直到第二年方始交谈。几次交谈之后,竟使我思想上发生了大变化。

我那时自负要救国救世,建功立业,以为自己的胸襟气概极其不凡,而实际上,对于人生许多较深问题,根本未曾领会,很是浅陋。对于先哲们的一些高明思想,不但未能理会,而且拒绝理会,盖受先父影响,抱一种狭隘的功利见解,重事功而轻学问。具有实用价值的学问还知注意,但如文学、哲学等并非立即见功效的学问,则认为是误人骗人的东西而予以排斥。对于人格修养的学问,受《德育》之启发,固然留意,但只是认为“要做大事必须有人格修养才行”,竟以人格修养作方法手段罢了。这种偏激无当、浅薄无根的思想,本应早被推翻,无奈当时同学中多半连这点偏激浅薄的思想也不具备。尽管也有些同学不同意我,乃至驳斥我,其力量都不足以动摇我之自信。恰遇郭人麟君,他天资绝高,思想超脱,于老、庄、易经、佛典皆有心得,而最喜欢谭嗣同的《仁学》。其思想高于我,其精神亦足以笼罩我。他有时嗤笑我,使我茫然若失;有时顺应我做大事业的心理而以理教我,使我心悦诚服。我崇拜之极,尊之为“郭师”,课余就去讨教,并记录他的谈话整理订成一厚册,题曰“郭师语录”。同学中则多半讥笑我们,说什么“梁贤人遇上了郭圣人”。自与郭君结交之后,我一向狭隘的功利见解为之打破,对哲学始知尊重。这在我思想上,实为一大转进。郭君与李大钊先生的乡亲,交谊甚厚,因而后来曾在北大图书馆工作。张绍曾为国务总理时,郭君曾一度为国务秘书,可惜郭君于五十余年前就过早病故。

郭人麟在中国问题上亦倾向革命派,但在行动上对于革命活动,不甚积极。直接促我转向革命派,并介绍我加入同盟会的是另一位挚友甄元熙君。

甄元熙,字亮甫,广东台山县人。他亦年长我一二岁,与我同班,是1910年从广州、上海到北京,插班进来的。后来知道,甄君进校之前就与革命派有关系,是孙中山先生的忠实信徒。我们都对时局积极关心,不久即成了很好的朋友,但彼此政见并不相同。他当然是革命派主张,我只热心政治改造,而不同情排满反清。在政治改造上,我又认为英国式政治为理想,否认君主国体、民主国体在政治改造上有什么差异,指责法国式(内阁制)、美国式(总统制)政治,皆不如英国政治之善。此即后来辛亥革命中,康有为所倡“虚君共和论”。我同甄君的分歧自不待言,但他这人多谋善辩,有一套办法。一天,他悄悄给我一本书,说让我读完后再讨论研究。这本书是由日本东京出版输入我国的,题目叫《立宪派与革命派之论战》,书中收集了以梁启超为主的发表在《新民丛报》上君主立宪派的文章,同时收集了胡汉民、汪精卫等发表在《民报》上的革命派的文章。两派观点针锋相对,各不相让。我认真读完了全书。由于我本来就倾向于梁启超一边,当然不能一时间就接受革命派的思想。但甄君表现得十分有耐心,我们彼此间经常秘密进行笔战和面对面的辩论,争得面红耳赤,却又不伤感情。我为他的革命激情所感动,所影响,更重要的是与此同时发生的许多事实教育了我,使我认识到主张君主立宪,此路不通。

所谓“事实”是多方面的,我举一项较大的事例。康、梁的“百日维新”虽然失败了,但过了若干年之后,主张君主立宪的人却有增无减,也可以说是一股不小的潮流吧。因为这种主张是以不推翻清王朝统治为前提的一种改良,特别是在西太后不能主政和病死之后,清廷也允许各省成立咨议局,中央也成立了资政院,还派大臣出洋考察宪政,成立了宪政编查馆。最后还发表上谕,提出经过九年准备,便召开国会,正式立宪,先把省咨议局改为省议会等等。但性急的君主立宪派们都认为九年太远了,等不及,纷纷要求提前召开国会搞宪政。各省因此派出请愿团到北京向清政府请愿。这一举动使清廷恼火,答复说,九年准备的时间不容改变,并强行把各地请愿代表逐出北京。清廷的这一行动,使君主立宪派们大失所望。清廷失去人心,许多立宪派人皆转而为革命派。我个人也看到这些,深感时局如此,宪政肯定无望,革命便是唯一的出路了。其时,京津同盟会(全名是中国革命同盟会京津保支部)酝酿成立统一组织,汪精卫、李石曾、魏宸组、赵铁桥等是领导人。甄元熙介绍我加入京津同盟会,我欣然同意。第一个行动是毅然剪了辫子,置家庭和舆论的反对于不顾。甄君在辛亥期间一直同我在一起,至1919年、1920年间,曾在广东任大元帅府秘书,后去美国,在旧金山办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