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我对于生活如此认真:梁漱溟问答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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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投身革命与笃信佛学(2)

问:梁先生的童年和青少年求学时代,都在清朝末年度过,不知梁先生对清末的社会面貌还有没有较深刻的记忆?

答:20世纪初,清廷的腐败是有目共睹的。整个中国,民不聊生,国将不国。皇帝所在的首善之区北京,种种情况,不堪入目。清王朝的骄淫、奢侈、讲排场,仍然有增无减。清宫里面的事未曾亲眼目睹,且不说它。一年一度皇帝到天坛祭天的情况则是老百姓都看到了的。那时我家一直居在宣武门外和崇文门外两处,皇帝出来的排场和威风,这一带的老百姓常常传谈多日而不散。皇帝出故宫前往天坛,沿途戒严,老百姓禁止观看,在前门外大街繁华地带,胡同口及门窗都钉上临时的木板、苇席。当然也有一些大胆的人在木板、苇席之后或门窗缝隙里偷看。那高头大马,金鞒银鞍,鸣金放炮,浩浩荡荡,场面十分可观,依然不可一世。

大约在1909年吧,当时我寄宿在顺天中学堂。一天早上起来,看见学校布告栏书写着大幅讣告:“大行皇帝龙驭上宾。”那时候,皇上驾崩(死了),是非同小可之事。不一会校方召集全校近千名师生举哀,在礼堂正中上方供着光绪皇帝的牌位。主持人命令,下跪哭丧。哀乐起,有放声大哭的,有干嚎的,亦有不作声的。其时学校中已有少数革命党人,不少人倾向革命派,许多人对清廷丧失信心。所以举哀只是形式,多数人并不迷信皇帝。记得举哀结束后,同学们还窃窃私议,认为举哀中那种长哭干嚎的场面十分滑稽可笑。不料第二天一早,又看到西太后归天的讣告。于是全校再一次举哀,重演昨日一套仪式。事后同学们议论的却是光绪帝与西太后谁先死谁后死,光绪帝是不是被谋杀等等问题,当然谁也议论不出什么结果来,因为这始终是个谜。

至于溥仪三岁登基,改年号宣统的事,同学们更认为是儿戏不值一谈,谁都没有兴趣了。

问:现在话题再回到前边吧。梁先生在辛亥年加入京津同盟会,当年爆发了武昌起义,对这段七十五年前的重要历史,梁先生可否谈谈一些印象较深的人和事?

答: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京津保地区革命党人的活动,开始是小组织、小团体,甚至是单枪匹马,个别活动。后来酝酿成立同盟会,才逐步联络,成立统一的组织。约在1911年冬,甄元熙向我传达,说汪兆铭(精卫)邀胡鄂公、白逾桓、彭家珍等在天津开会,正式宣告中国革命同盟会京津保支部成立。由汪兆铭任支部长,下设参谋、军事、财政、交通四部。胡任交通部长,白任参谋部长。财政部长是汪自己兼任,还是别的什么人担任,记不起来了。至此,京津同盟会才有了统一的指挥,组织形式也较前严密了些。

我加入同盟会后,经常去的联络点在北京东单三条。这里有一间京津同盟会开设的沿街而门面很小的杂货店,负责人就是甄元熙。小店前边卖货,后边聚会,常有同盟会会员三三两两来这里碰头,其中不少是河南、四川、云南籍的保定军校入伍生,大多议论革命形势和军事举动。胡鄂公和彭家珍都来过这里。我是甄君直接领导的同盟会会员,常到这里来听消息,议国事,传送革命书刊;有时也守店面卖货,记得还曾奉派到京郊购置一批带玻璃罩的煤油灯。在当时的北京,还没有电灯,这便是时髦的家用照明用具了。

京津同盟会当时在北京地区也有军事举动,但不是搞武装起义,而是为配合南方革命军的军事行动,谋划刺杀清廷掌握大权的显贵。最有名的如刺杀袁世凯、良弼、摄政王等人的事件,曾经震动京内外。详细的情节已有史载,我只是想特别谈一下彭家珍刺杀良弼而壮烈牺牲的情况。1912年1月中旬,张先培等四人携炸弹刺杀袁世凯失败,均壮烈牺牲。消息传来,京津同盟会会员无不怒火满腔。东单三条聚会时常有人拍案而起,摩拳擦掌。几天后(即1912年1月26日),突然传来彭家珍刺杀良弼成功,但本人亦当场牺牲的消息。彭家珍是四川人,我加入同盟会不久即与他相识。彭做事精明,胆量过人。作为军事部长,他深知张先培等刺杀袁世凯失败的影响,便单枪匹马,以一死去夺取成功。良弼是清廷贵族主战派(力主用武力平定南方革命党人)的代表人物,气焰嚣张,早就是革命党人要除掉的一个目标。刺杀那天,彭家珍身穿清朝军官的服饰,怀揣炸弹,独自来到北京西四北红罗厂良弼的住所,掏出一张事先准备好的良弼好友、清廷驻奉天将领崇恭的名片,要面见良弼。正在这时,一辆马车由远而来,靠近大门口,一片“大人到”的呼声。说时迟,那时快,良弼刚迈步下车,彭已将炸弹投去。由于距离太近,彭当场身殉,良弼被炸掉一条大腿,受重伤,第二天死去。这一壮举,吓得清廷亲贵闻风丧胆,纷纷逃窜;同时也大大鼓舞了革命党人的志气。后来孙中山先生赐给彭家珍以“大将军”的称号。民国以后,彭家珍和张先培等五位烈士,合葬在今北京动物园熊猫馆之东北角,立有一座五面碑,每面各镌刻着一位烈士的姓名。后因北京动物园不断扩建,这座墓碑,竟不知去向了,颇为可惜。

问:梁先生,可以介绍一下民国初年,您在《民国报》当记者时期的所见所闻吗?

答:清帝退位,南北议和,京津同盟会成员便不再摆弄手枪、炸弹,而投身于各种政治活动了。我因此到了《民国报》。《民国报》并不是同盟会的机关报(当时赵铁桥等主办的《民意报》为同盟会机关报),但《民国报》同样宣传同盟会的政治主张,创办者和大多数编辑部人员是同盟会会员。社长甄元熙,总编辑孙炳文。孙炳文字浚明,四川原叙府人,后来曾与朱德一同留学德国,1927年国民党清党时牺牲于上海。我原名焕鼎,字寿铭,当记者时常用寿民或瘦民作笔名。有一次孙总编辑为我写了一把扇面,上款题“漱溟”二字,正中我意,从此我便用“漱溟”为名,沿用至今,本名反而鲜为人知了。

《民国报》创刊于天津,后迁北京。除政治要闻版报道国内外大事和经济、文化、教育及社会新闻等版面外,还开辟了若干专栏,比较新鲜的记得有三位同盟会女会员(苏北人何素卿、南京人杜宜君、河南人任维坤)共同编辑的《妇女专刊》,每天占报纸一角,宣传关于解放妇女的主张,提倡女权、女学,等等。

《民国报》每天对开三大张,报社职工一二百人,所耗经费巨大。这大笔经费从何而来呢?这又要引出民国政坛的一段旧事。

原来,袁世凯当上临时大总统后不久,南方推荐王芝祥(北京通州人,原广西按察使)担任直隶都督。按《临时约法》的规定,由内阁总理唐绍仪办理一张任命书,袁大总统盖印,再由内阁总理发布,实际权限应在内阁。唐把拟好的任命书送袁盖大印,袁却拖着不办。待唐第三次登门催办时,袁才明确答复,他不同意这项任命,唐绍仪因此愤而离职。接着又有蔡元培、宋教仁、陈其美等阁员兼总长辞职。袁不管这些,竟委任他的表弟张镇芳为直隶都督。袁的作为,引起革命派的愤慨,矛盾进一步激化。张镇芳考虑到刚上任,不能与他管辖范围内的京津同盟会搞得太僵,正好这时,《民国报》有几位张的河南同乡,向张诉说办报纸缺乏经费之事,张都督便大笔一挥,批给《民国报》十万块大洋。

《民国报》从天津迁到北京,社址在现宣武门内路西。同盟会改组成立国民党之后,国民党总部派议员汤漪到《民国报》负责,明确改为国民党的机关报。汤到任后,从总编辑而下,换了一批新人,我工作了一段时间,也就退出了《民国报》。

我在报社只做过短时间的编辑工作,主要担任外勤记者。别看我当时只是个二十岁的小青年,但顶着记者这个头衔,上至总统府、国务院,下至学校团体、街头巷尾,可以说无处不去。我这段记者生涯所涉猎的北京政坛见闻很多,现择其要例举一二。

先说与袁世凯的一面之缘。袁世凯在北京举行临时大总统宣誓就职大典时,我作为《民国报》的记者,目睹了这场典礼。时间在民国元年3月10日,地点是参议院,院址在今国会街。主要出席者为参议院全体议员和内阁全体阁员。时间一到,军乐声起,袁世凯由议长林森陪同登上讲坛。林森首先致词,接着袁世凯宣誓就职。典礼结束后,他们由礼堂走向庭院,经过走廊的时候,袁世凯与我们记者近在咫尺,交臂而过。他矮墩墩的个头,光着秃脑袋(帽子拿在手里),留着短须,已有几根花白,胡须周围及两颊都没有修刮干净,一套军服也是皱巴巴的,与大总统就职的庄重典礼很不相称。尤其是那副漫不经心的模样,分明是很不郑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