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近代西洋文化所推崇的物质文明之发展,就其全人类活动的一个组成部分而言,它又是受到中国传统文化的启发和影响的。中国的“四大发明”就启发了欧洲人,使得他们很快超过了中国。由此而追溯中国传统文化的渊源,它的“人对人”的特色,表现在以伦理为本位,重心在父慈子孝、社会和谐上。所谓社会和谐,是指一个人的道德规范或行为准则,首先要考虑到他的家庭及社会之上下左右,并为之尽心尽责,而不是把个人权利放在主宰一切的地位。这一特色,显然同近代西洋文化以个人权利为本位,处处以个人为出发点相迥异;同时它亦不同于出现在世界新文化潮流中之以集体主义为本位者。因此,中国传统文化在“人对人”这一点上是早熟的。而早熟就是不成熟,不成熟就会阻碍文明的发展,所以近代中国的物质文明便落伍了。
说到“人对自己的生命”,这是印度文化的特色。其依据是作为印度文化之主体的佛教文化对人的生命持否定的态度,所谓出世,做和尚,不问世事,便是集中表现。如果拿这一特点与中国传统文化的主体儒家学说相比较,则恰恰相反。儒家是极力主张入世,重视家庭、伦理、社会和谐,并主张把家庭伦理扩展到全社会,使人人亲切和美,相亲相爱,以此达到社会和谐的目的。佛家看到的人生是苦,苦海无边;儒家看到的人生是乐,其乐无穷。但是,如果与西洋文化比较,印度文化与中国文化共同的特点是:早熟。
面对今日时代发展之速变,我们首先要认识中国传统文化之特征,认识到它不但源远流长,上下五千年,而且直至今日仍深深地影响着中国社会的方方面面。然后拿中国文化与西洋文化、印度文化作一认真而科学的比较研究,才能在这个基础上,吸收、融取近世以来欧美苏俄崛起的新文化,来创造我们自己的新文化,进一步为世界行将开出的社会主义共产主义之先导。中国的近百年历史证明,“全盘西化”不合中国的国情,其实质是一笔勾销中国传统文化之特征作用于中华民族昨天和今天的事实,自然是行不通的。即便是建设社会主义,也得标出“中国特色”,才能在中国生根开花,这主张是很英明,很合中国文化传统的。
问:梁先生二十四岁进北京大学教书,成为知名学者,但只有中学毕业学历,这当然是很不容易的。梁先生是否自幼体力、才智就过人?
答:恰恰相反。小时候我是一个体弱而呆笨的孩子。从记事起,我便气力微弱,常常头晕目眩,天旋地转,坐立不稳;未到天寒,手足就已不温,穿戴都比别的儿童又多又厚;稍不注意,便生病吃药,长辈们都担忧,说此儿不会长命。七八岁后,虽亦跳跃玩耍,总不如人家活泼勇健。在小学时,一次爬杆子不慎跌下来,用药后方才复,以后便不敢再试了。在中学时,常常一旁看同学打球踢球,好不热闹,自己却不敢参加,待人家打罢踢罢,方敢一个人进球场试试。又因我爱思考,平时沉默寡言,神情颜色皆不像一个少年,同学给我一个外号“小老哥”,即“小老头”之意,是嘲笑我的。
不料后来长大成人后,倒很少生病。特别是三十岁以后,愈见坚实,饥饱寒暖,不以为意。每闻朋友同事或遗精,或痔血,或胃病,我却一切没有。久别之友,十几年以至二十几年不相见者,皆曰我现在还同以前一个样子,容色不衰。因此很多人称我有养身之道。其实我并没有什么秘诀,不过平生嗜欲最淡泊,一切无所好,加之我素食(不食任何动物),七十余年不变,生活习惯颇有规律。至于锻炼,也不过散散步,打打太极拳而已,近几年因年迈而不能再坚持。要说修身养性,主要是遇事不急不忙不动气,保持豁达乐观之态。两年前我九十又三,首都各界评选我为健康老人,这当然是早年万万料想不到的。
小时候我不仅体弱多病,而且十分呆笨。记得约摸六岁时,自己还不会穿裤子。因裤子上有条带子,要从背后系到前边打个结扣,我硬是打不好。一次早起,母亲隔屋喊我,问我为何还不起床。我急答:“妹妹不帮我穿裤子呀!”招引得家人大笑。原来每天都是妹妹帮我打这结扣的。
谈到我的学业成绩,十岁前后在小学时,比一般同学较差,虽不是极劣,总在中等偏下。到十四岁进中学以后,我的智力乃见发达,学业成绩常在班级前三名以内。总的说,我资质平常,没有过人之才。在学校时,不算特别勤学;出学校后,亦未用过苦功。只平素心理上,总有对自己的一种要求,信念目标不移,不肯让一天光阴随便马虎过去。吃喝玩乐之事,平生不去追求,十分淡泊,这倒是为亲友熟人所公认的。
问:梁先生只有中学毕业的学历,而后取得学术上的成就,走的当是自学成才之路。梁先生对此可否谈点心得经验,以启迪后学?
答:我的自学并非限于中小学阶段,而实际贯穿在我漫长的一生中。学到老,研究到老,探求到老,我始终不曾丝毫放松过自己。我一直认为,学问必须自己求得来者,方才切实有受用。反之,未曾自求者就不切实,不受用。俗话说:“学来的曲儿唱不得。”意即随着师傅一板一眼地模仿着唱,唱得再像再好,并不中听。必须将所学唱的曲调吸收融会在自己的生命中,而后自然地唱出来,才中听,才有自己的特点。学问与艺术是一理。知识技能未到融于自己生命而打成一片的地步,知非真知,能非真能。学问技能真不真,全看是不是自己去求得的;一分自求,一分真得;十分自求,十分真得。“自学”这话并非为少数未得师承的人而说,一切有师傅教导的人,亦都非自学不可,只不过没有师承者好像“自学”的意味更多更浓就是了。
我愿意指出,虽然我自幼不断地自学以至如今,却并非着重在书本上,而在我所处时代环境中的一切事物和见闻。我又不是为学问而学问者,而大抵是为了解决社会和生活中亲切实际的问题而求知。因此在我一生的自学史上,正能反映出中国近八十多年来的社会变动、时代特点。倘若以我的自学史为中心线索,而写出中国近代的变迁,可能是一部生动亲切而有一定参考价值的好史料。我希望这部《问答录》多少也能反映出这一特点来。
问:梁先生以九十又五的高龄,仍以一般人所不具备的健康条件,每日不间断地读与写,关心着国家大事。梁先生能否给广大读者介绍一下养生之道?
答:我如今的身体,已大不如前了。九十岁之前,我坚持打太极拳,经常偕友或单独去公园休息,现在则大半在室内活动,每外出须偕同儿孙辈,不敢独自出门了。要说养生之道,在身体方面,我的经验可总结为“少吃多动”四个字。
先说吃。我从十九岁至今茹素已七十余年,除鸡蛋、牛奶,不吃任何鱼虾肉类的荤腥,而且每餐食量很少,多年来如此,任何感觉可口的东西都不多吃一口。这在年轻人,好吃的多吃几口兴许关系不大,但在老年人却是多一口也不能吃的,弄不好就会引出毛病来。
再说动,这是个大原则,与吃一样,首先要持之以恒,但如何动法,则应视健康情况而定。比如我进入九十岁以后,特别是最近一二年,我每天早晨五点醒,开始在床上作些活动:搓腰肾,蹬脚腿,搓脚心,转动颈脖;然后吸气,呼气,屏气,如此反复多次,将近一小时后下床,在室内或室外散步。天气晴好,则在家人陪同下到稍远的地方走走。
养生还应当包括精神上的自我修养。通常说气贵平和,情贵淡泊。人要努力做到不生气或少生气,至少是有气出了就完,绝不要生闷气。我曾写过一些赠友或自箴的话,如:“无我为大,有本不穷”,“情贵淡,气贵和。唯淡唯和,乃得其养;苟得其养,无物不长”等等,都是用于修身养性,即精神上的自我完善。一般说,精神上的修炼要比身体上的坚持锻炼更难一些。
唐人李商隐诗云:“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对于我这样的九五老人,所剩的日子屈指可数了。但我丝毫没有颓唐、悲凉的黄昏之感。语云:“活到老,学到老”,我加一个“思考到老”。只要我的脑子还能用,我将在自己的人生旅途上继续走下去,愉快而充实地送走这最后一段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