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批林批孔”是连在一起的,自然就涉及对待“批林”的态度问题。在批判会上,众口追问,不表态是不成的。一开始,我也只是露个头,我说:“‘批孔’是从‘批林’引起的,这从字面上我理解。我的态度是不批孔,但批林。不过我之批林,有些不同于众人之说,讲出来怕会产生新的麻烦,能暂且容我不说更好。”话已露头,大家自然不会放过我。在众人的穷追猛打下,我终于不得不吐出真言,把要说的话断断续续公之于众。主要论点为:一是林彪没有路线,批林就是批他不是人,是个鬼!二是刘少奇、彭德怀有路线,他们有自己为国家、民族前途设想的公开主张,他们的错误只是所见不同或所见不对!这是《群言》的长文中所没有的。”
我说:“我的批林,与众说不大一样。我认为林彪没有路线,谈不上路线,无路线可言。所谓政治路线,应该有公开拿得出来的主张,如刘少奇的主张就很多,不管怎么错误,但他敢于说出来,公开提出,并自信是对的,这才够得上路线。而林彪的路线又是什么呢?不但我看不出,回答不上来,恐怕连他自己也说不上来,因为他公开说的全部是假话,用假话骗取信任,是说假话的第一能手!谁能找出林彪的公开主张呢?我认真找过,没有发现。有是有一点,比如设国家主席、天才论,是他拿出来的,但仍然是个幌子,是假话。他自己想做主席,故意说必须让毛主席当主席。这还是不敢见人、不能见人的黑话。就是‘571’工程纪要,也是藏着的事,不敢见人,见不得人,这算什么路线?无路线可言!如果林彪直接对毛主席讲,要设国家主席,你不当,我来当,才像一个光明男子!那也还算是一种主张,一种路线。现在这样算什么,能算什么路线?林彪的一套都不是关于中国前途的公开主张,他的一些‘理论’、方法、手段,都不是他的真意所在。他的真意是想自己当主席,而自己又不公开说。林彪是个阴谋家,他没有人格。所以事发后毛主席告诫大家:要光明正大,不要搞阴谋诡计。
“在林彪破坏毛主席正确路线这个意义上,我也可以承认在中共党内发生了一场第十次路线斗争,但林彪本身我认为不存在什么路线,够不上路线。一个政治家为国家、民族之前途设想而提出的公开主张,才称得上是路线。路线是公开的,可以见人的!不敢见人的,不是路线!从做人的角度说:光明是人,不光明是鬼!林彪就是一个鬼,他够不上做一个人,没有人格,这就是我对林彪最严厉的批判!而刘少奇、彭德怀不是这样。刘少奇的主张很多,都是公开的。彭德怀也有公开信给毛主席,他对党的路线、政策有怀疑,公开提出自己的主张。他们的错误只是所见不同或所见不对。但他们都有为国家、民族前途设想而提出的公开主张,是明明白白有路线,够得上路线的。说林彪有什么路线,那是抬高了他。
“我不能说屈心的话,不能像林彪那样,说的一套,做的一套。耍两面派,没有比林彪装得更像。《语录》是他编的,在没有败露之前,似乎马列主义没有人比他学得更好。林彪欺骗了毛主席,毛主席错认了林彪,这是不可否认的事实!
“林彪叛党叛国,要谋害毛主席,自取灭亡。至于林彪是不是要走孔子的路,行孔孟之道,我却不敢相信。我不认为林彪是受害于孔子!
“多年来,我是一直与中共领导党求大同,存小异的。我的思想恐怕要比林彪复杂,不那么简单,但我是公开的,光明的,而林彪则利欲熏心,专搞阴谋诡计的。我堂堂正正是个人,而林彪身败名裂,不够做人的资格!”
由于上述一系列的言论,对我的批判,由一二十人的小组会上升为一二百人的大会,时间持续到1974年底。
问:梁先生,1974年“批林批孔”运动中对您的批判斗争差不多延续了一年之久。您当时对这些持什么态度?这场批判斗争是如何结束的?您能谈一谈吗?
答:可以。不过这中间也有一个过程。一开始我不愿意因为我而占了大家这么多时间,便先主动检查自己;不料这种表现纯属多余,这场批判斗争是非抓不行,非彻底抓不可的。于是我转入洗耳恭听,追问得太激烈,我就回答几句。但我的意见不轻易改变,一直到结束依然如此。我想:我还是引用当时的原话来说明这一过程,则更有说服力些。
自1974年2月20日我在小组会上作长篇发言之后,立刻引起轩然大波,小组会对我批判的火力十分猛烈。我希望这次批判不要拖得太久,于是不几日便检查自己。无奈我思想实际并未搞通,又不想说假话应付过关,结果是越说毛病越多,批判会反而增加了更多的新内容,特别是对待“批林批孔”运动的态度问题,一直闹到白热化的程度。
3月8日,即在我长篇发言十余天之后,我在会上说:“最近我竟大胆狂妄地放言高论起来,我原说文章写出后亦不公开拿出来。‘仍不公开’的话说了多次,就是怕公开出来不合适。第一怕文章内容上的学术分析研究,远离了当前的政治运动,文不切题;第二更怕有碍于当前的政治运动。没料到不拿出来的东西,竟然拿出了其中一部分,很有碍的一部分。自己违背了初心,忘记了自己的政治任务。这错误不怪自己怪谁?又犯了老毛病,个人英雄主义,好胜,逞强。错误是我的错误,罪过是我的罪过,一切我应担当……
“……给我贴大字报,自是应有之举;会上同人责斥我,驳斥我,全是理所当然。这种驳斥、责斥与其少不如多,与其轻不如重。如果平淡轻松,则不带劲,那倒不好。×××说,不要再称我什么‘梁老’、‘梁先生’……快人快语,痛快人说痛快话,有声有色,会上的气氛才像个样儿。所以上次临散会,他话没讲完,主持会的于老(树德)说下次接着讲,我也即站起来应声说:‘下次再讲吧!’我心里此时没有我,只有共同的政治立场和任务,可惜我不能经常这样无我——如果我那样高明,也就不会有今天的错误了。”
3月11日,我又在会上说:“我的长篇发言远离了当前群众的批孔,错误是严重的。本学习组同人对我的一切斗争都是理所当然,我不应再申说什么。再说话,便是错上加错,我只有静听就是了。”
从3月以后,我坚持每会必到,洗耳恭听。只是其间在众人追问对待批判林彪的态度时,我才讲了前边摘录的那些话。
在9月23日,当这场历时半年多的批判会告一段落时,主持人一再征问我对大家批判斗争后的感想,我脱口而出:“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11月18日,我曾手书《批孔运动以来我在学习会上的发言及其经过的事情述略》,其中有这样一段话:
从3月而4月,而5月、6月、7月,大抵均在学习批孔,实际上无非对我的批判斗争,此不细述。先则每周四次会,后减为三次。八月份因天热,又减了一次。在此时期,本小组而外,各学习组均对我们进行背靠背批判。预先宣布九月将召开五个学习小组联席批林批孔大会。此会于9月10日、20日、21日连续开会,先后发言者14人,均从批林批孔入手,集中批判我。最后一次大会宣布,月内各组可就大会批判发言自行座谈两次。在本组9月23日会上,召集人曾征问我对几次大会有何感想,我答云:“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
我的最后答复,当时的主持者命我做出解释。
我当即解释说:
“我认为,孔子本身不是宗教,也不要人信仰他,他只要人相信自己的理性。我只是相信自己的理性,而不轻易去相信别的什么。别的人可能对我有启发,但也还只是启发我的理性。归根结底,我还是按我的理性而言而动。因为一定要我说话,再三问我,我才说了‘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的老话。吐露出来,是受压力的人说的话,不是得势的人说的话。‘匹夫’就是独自一个,无权无势。他的最后一着只是坚信他自己的‘志’。什么都可以夺掉他,但这个‘志’没法夺掉,就是把他这个人消灭掉,也无法夺掉!”
我的态度,一如初衷。
问:白纸黑字,留作这段历史的见证,是最可靠、最有说服力的。现在我再提一个小问题,梁先生谈话中提到北京大学那位原属“尊孔”派之列的知名学者冯友兰先生,何以当时屈服于“四人帮”的压力,在报端发表批孔的文章呢?
答:他当时为什么这样做,这个问题应该留给冯先生自己去回答。我只能提一下当时的一点情况。北大冯友兰教授论年龄比我小不了几岁,但是五四运动前夕,他还是北大哲学系的学生,而我则已登北大讲坛讲印度哲学与儒家哲学了。他本人也听过我的课,因此说我们在早年有师生之谊,并不过分。后来他研究儒家哲学,很有成绩,在旧中国就已是知名学者了。新中国成立后,他一直在北大任教,我也在北京,便常有见面的机会。在“批林批孔”运动开始不久,我见他在报纸上发表了文章,一反自己的历来主张,随着潮流百分之百地否定孔子,我心里很不舒服。
80年代中期,他在女儿的陪同下,同我见面,叙述他的理由,包括他的苦衷。我依然坚持自己的观点,批评他的不对。但他当面向我作了解释,我心里的气也平和了一些。
现在,这一切都已成了历史。我想,冯先生如今回过头来看看,应该说可以做出一个他自己满意、别人亦认为公正的答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