运动一来,经历了八年动乱的中国老百姓,就再一次被卷入这场不明真相的争斗之中。这时候,政协所组织的学习组就不止是直属组了,还有八个民主党派和工商联的成员,总人数有二百来人,分若干小组,统一由政协成立了一个临时学习领导小组负责安排。“批林批孔”运动一开场,大家就不得不“表态”、“拥护”,发各种违心之言,狠批“孔老二”,还生硬地把孔孟之道往林彪的头上套。一个多月的时间过去了,我所在的学习小组所有的人都表了“态”,唯有我一言不发。谁都知道,我好赖也是个对孔子和儒家哲学稍有研究的人,用当时的话说,是“一贯尊孔”派。我的不发言,很为领导和同组的学友们所注意。其实那时我并不是看出江青有什么阴谋,只是脑子里稀里糊涂,搞不清是咋回事?而且,我越是认真地读报,听文件,越是感觉到所有的文章、文件,都是同一个调门,同一个“立论”——那就是对孔子的百分之一百的否定,并把林彪的所作所为归罪于孔孟之道。我对于这一高超的“立论”不能苟同,心里一直在摇头。但我认识到这是一场政治运动,既弄不清来龙去脉,那就还是静观为好。就这样持续了一个多月,我每会必到,却不说话。有人会后问我,为何一言不发,我答多听听,多看看,有好处。我心想毛主席早就说过,有不同意见是允许保留的。
不料保持沉默也是有“罪”的。在全组二十余人都纷纷“表态”,积极参加这场运动,努力改造思想之后,我依然沉默,便有人说话了。有人在会上不指名地警告说:“对重大政治问题保持沉默本身就是一种态度,这里边有个感情问题,立场问题。”紧接着有人又在会上指名道姓地说:“前几天北京大学冯友兰教授公开在报纸上发表文章,由一贯尊孔而转变为支持批孔,影响全国,群众欢迎。据悉,冯友兰教授‘五四’时代在北大还是一名学生,而梁先生那时已经在北大讲坛上讲授印度哲学和儒家哲学了。时至今日,如果梁先生也向冯友兰教授学习,公开表态支持批孔,影响将会更大,大家都会欢迎你的转变。”我听罢直摇头,不禁脱口而出:“冯友兰先生的文章我拜读过了。我怀疑他文章所说的是否是他内心要说的真话。”会上马上有人反击,严厉地说:“你有什么根据怀疑别人?就凭这句话,你对当前的运动持什么态度,已经暴露无遗了。如何端正态度,在你自己。我奉劝梁先生不要再一次作运动的对立面了。”我只是笑了一笑,当场没有再说什么。又拖了些日子,我不张口是不成了。至1973年12月14日,我才在学习会上说:“此时此地我没有好多话可说。这里是政协学习会,‘政’是政治,必须以当前政治为重;‘协’是协商、协调,必须把一些不尽相同的思想、意见求得其协调若一。因为我们都是从四面八方来的人,原不是一回事。怎样求得协和、协调呢?那就是要求同存异。毛主席多次说过,允许保留不同意见。我对当前的‘批林批孔’运动持保留态度。至于如何评价孔子,我有话要说,我准备专门写篇文章。但我的文章不能公开,怕有碍于当前的运动。我的苦衷是,我很不同意时下流行的批孔意见,而我的亲属、友人都力劝我不要说话,文章不发表,不公开,我无奈答应了他们。眼下我能说的就是这些。”会上马上有人说话:“有话就摆到桌面上来说嘛,要光明正大,不要搞阴谋诡计,怕什么?”我退了一步,说:“我的文章太长,要在会上讲,会占各位许多宝贵时间,还是写完后交给领导参阅更好,不必公开。”主持会的人立即答复:“讲与不讲,由你自己定。但时间长没关系,听听你的高见,我们愿意奉陪。”
退路没有了,我答应作准备。
这期间,忽然传来消息,说江青在首都体育馆鼓动“批林批孔”、“评法批儒”时,还捎带批判我,怒斥“梁漱溟何许人也”云云。不几天听录音,贴大字报,证实了这个消息。江青的这一炮,反而增加了我非说话不可的决心。
春节一过,即1974年2月22日和25日,我用了两个半天约八小时的时间,在政协直属组做了题为《今天我们应当如何评价孔子》的长篇发言,没有人打断我,会场上很安静。我已经二十余年没有登大学的讲坛了,这一次倒得到一次登台开讲的机会。
问:梁先生,你的长篇发言主要内容是什么?
答:由这篇发言而改写成的同名文章,已在1985年《群言》杂志第二、三期上连载过了。我在这里只是补充一些文章中没有收进去,而在当时是颇带有结论性的要点,供大家参看。我在会上说:
“今天我们应当如何评价孔子?我们,是指今天的中国人。如何评价孔子,就是今天回过头去看过去,看孔子在中国文化史上的影响,是好是坏,是大是小,站在今天的高度来评量,就是一分为二。绝对的肯定或绝对的否定,都是不对的,这是毛主席的哲学观点。孔子本人已不会说话,不会申诉,大权操在我们手里,由我们来判断!我们写文章,下判断,就要负责,要多考虑,而不要不负责,考虑太少,因而抬高了他,贬低了他。这与孔子倒无损,与我们则不好,没有尽到责任。
“我现在认识到的孔子,有功和过两个方面。在没有新的认识之前,我没有别的办法,只能表里如一。我的文章,我的观点,确实是对时下流行的批孔意见不同意的。那么孔子在中国传统文化史上占有着什么样的位置呢?我的看法是,中国有五千年的文化,孔子是接受了古代文化,又影响着他之后的中国文化的。这种影响,中国历史上的任何一个古人都不能与孔子相比。他生活在前两千五百年和后两千五百年的中间,他本人是承前启后的。中国社会之发展,民族之扩大,历史之悠久,与中国的文化是不可分的。中国的民族是受着自己的文化陶冶、培养着的!中国文化有种种优长之处,这正是中国民族勤劳、善良、智慧、有着强大的凝聚力,以至发展到今天这么大的多民族国家,所不可短缺的。中国传统文化源远流长,世界独有,致使外来的种种文化思想,都要经过消化熔炼,变成中国自己的东西,才能得到发挥,这是世界上若干国家所不及的。我正是先阐说中国的文化,然后点出孔子的位置。这就够了,不必去纠缠枝节问题。
“有人说毛主席一直是批孔反孔的,但我认真读毛主席的著作,他不止一次地说过,要大家加强学习,一方面要学习马列主义,一方面要学习中国自己的历史,特别提到从孔夫子到孙中山,要加以研究和总结,批判地总结,要继承这份遗产。我理解这些话,好像不是片面地批判孔子。毛主席著作中诸如此类的论述不少,所以说不是那么单纯的,我看不能说毛主席一贯批孔反孔,应当说毛主席反孔只是一个方面,还有肯定孔子的一面,就是说孔子的学说,有糟粕,也有精华。
而今从儒家书籍(主要是‘四书’)中引出许多话,看它在历史上发生了什么影响,特别是不好的影响,如缓和了阶级斗争,耽误了中国社会的发展、进步,在今天则妨碍社会主义革命和建设,等等。这种分析、批判不无道理,但亦不能简单化,把学术研究和政治问题搅在一起。例如‘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在学术上怎么讲是另一回事,但从政治影响看总是不好的。‘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这话当然与今天不合,要唾弃的。又如中庸之道,所谓‘极高明而道中庸’,要深入加以研究,这是学问很深的学术问题。现在我们不作学术上的分析研究,只作普通的政治角度的分析,则把中庸之道看成折中、调和,它缓和了阶级斗争,使中国社会迟迟不进步,因此说中庸之道不合适。我理解今天的批判,就从政治上说话,而并非是学术上的分析、研究。要作学术上的分析、研究,就麻烦了,这也不是今天搞运动的意思。”
问:正当江青一手制造的“批林批孔”运动搞得热火朝天的时候,您在学习会上发表了上述针锋相对的观点,后果是可想而知的。梁先生能不能谈谈后来的情况?
答:可以的。
问题不在于随之而来的大会小会对我的长时期的批判斗争,这方面倒没有太多的话可说。重要的是由此而引出来的我对于林彪、刘少奇、彭德怀诸人的真实看法,多说了几句真话,则更加激化了当时的批斗热度。
我先说几句当时对我的批判斗争,情况也很微妙的。比如:“梁漱溟是孔孟之道的卫道士!”“梁漱溟是孔老二的孝子贤孙!”“梁漱溟对抗‘批林批孔’运动罪责难逃!”这既是批判大字报的标题,也是大小批判会常用的口号。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这种大小批判会形式的“文攻”已司空见惯,习以为常,这在我自己,是早已有思想准备的。至于当时参加批判会的多数人呢,大家也心照不宣,本是一场有领导的“运动”,不免又是人人在小组会上“表态”,并推举代表上大会去作批判发言,大家热闹一番。“文革”后我听人说,当时有些民主党派学习组曾发生你推我,我推你,谁都不愿意上大会读批梁发言稿,最后只得由领导做工作,指定发言人。当时所谓批判会的实际情况,由此可见一斑。
讲到由此而引出的关于林彪、刘少奇、彭德怀等人的话,说来就长一些。正是这些话,对我的批判升了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