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我对于生活如此认真:梁漱溟问答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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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文革”闭幕与人治法治(1)

毛、周、朱辞世——我对接班人的思考——对“唯生产力论”批判之批判——对华国锋上台的思考——“文革”闭幕与《毛选》第五卷——1978年上半年我在政协论述人治与法治,波及毛泽东功过是非及“文革”之评价——对我进行最后一次批判——迎来中共十一届三中全会的召开

问:1976年周恩来、朱德、毛泽东先后辞世,江青反革命集团被粉碎,“文革”闭幕。梁先生可否谈一谈在这个不寻常的年头里,有哪些思考、言论和行动?

答:1974年底在“批林批孔”运动中对我进行将近一年的批判斗争结束之后,我又进入对什么都保持沉默冷观的时期。我本人主要在家,每周仍去政协参加学习会两次,别的场合很少去。我对国家大事的了解,主要来自当时独具权威的“两报一刊”(《人民日报》、《解放军报》、《红旗》杂志)和在政协听到的文件传达以及为数不多的“小道消息”,因与他人交往少,小道消息故不多。

这一年的1月8日,周恩来总理病逝。1月9日早晨,电台广播这一噩耗。这一天上午,正是政协直属小组学习的时间。大家心情都十分沉重。这期间的学习内容,按上边布置,是批判“以三项指示为纲”,虽还没有明确提出“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的口号,实际运动已经开始。矛头所指,邓小平之上,即周恩来是也。但又不明白点出,大家未经言传又都可意会,此乃“文革”中经常运用的绝妙战法之一。但政协直属组的全体学友们,对此不仅不热衷,且满腹狐疑,忧心忡忡。正传说周恩来病重,突然一声霹雷,能不使人震惊吗?而且偏偏发生在这种严重的关头。

经政协直属组召集人于树德、赵朴初、王芸生、王克俊商定,并征求全体组员一致同意,先把规定的学习(即运动)任务放在一边,转入对周总理的悼念。1月9日这天的学习会一开始,大家首先起立默哀,即有不少人失声痛哭。老学友们几乎都是年逾花甲或古稀之人,一生中都无例外地饱受忧患和磨炼,这眼泪怎能轻弹?全因为突然失去多年来所敬重的周恩来总理之故。头一个发言的是申伯纯,他未曾开言即泣不成声,半个小时的叙述中,竟泪流数次。申老是政协副秘书长,中共老党员,也是当时政协直属组唯一的一名中共人士。除他之外,都是无党派人士,其中多数人在旧中国属国民党方面,都曾身居要位。申老早年也是国民党西北军杨虎城手下的一员,曾在1936年著名的“西安事变”中出过力。他与周总理的相识和交往,即从“西安事变”开始,他断断续续、如诉如泣地回述着往事……

政协直属组对周总理的缅怀活动延续了一两个月的时间,要把全组二十余人的发言都写出来,当是一篇颇有史料价值的好文章,只是篇幅恐怕太长了一点。在这里我只介绍两点,以此概括全貌。

第一点,是全组人员都同周总理有过多次交往和接触,友情,教诲,都非一般。我只是点一点该组主要成员的名字和履历,便可以知道个大概了。如王芸生,国共和谈时他就是《大公报》的总编辑,那时就同周总理有交往;于树德,老同盟会会员,20年代初是国民党中央的执行委员,又是共产党员,“五四”运动之前就在天津与周恩来相熟了;杜聿明、宋希濂,在黄埔时期就是周恩来的学生;程思远,跟随李宗仁先生多年,他最清楚李宗仁先生从海外归来,周总理花了多少心血;还有赵朴初(佛教界知名人士)、王克俊(傅作义行辕的秘书长)、范汉杰(国民党高级将领)、赵君迈(国民党长春市市长,赵恒惕之弟)、董竹君(上海锦江饭店创办人)、郭有守(国民党四川省教育厅厅长、外交官)、杨公庶(杨度之子),等等。他们每个人的发言,都是追思周总理丰功伟绩的一篇好文章。

第二点,是史良的丈夫、国际法专家陆殿栋先生,他缅怀周总理的发言安排在最后。陆不到七十岁,但有高血压。在别人发言的时候,他就常常激动、难过得流泪。轮到他自己了,刚刚讲了解放之初他到外交部工作,周总理是如何同他亲切谈话时,便突然言语不清,靠在沙发上。医院的救护车很快赶到会场。医生说是情绪过于激动,脑血管破裂。等史良本人闻讯赶到现场时,他已不省人事了。学习会当然只好中止,大家一直在会场里守着他,看着医生进行各种办法的抢救,但始终无效,终于停止了呼吸。

政协直属组缅怀周总理的活动,竟是以一位追悼者的去世而告一段落的。大家的心情更沉重了,谁都觉得事已至此,除了长歌当哭,还有什么可说呢?

问:后来朱德委员长、毛泽东主席相继去世,政协直属组是否也这样自发地举行追悼、缅怀活动呢?梁先生也都作了发言吗?

答:情况有所不同。

朱德委员长于七月间去世。在当时的环境和条件下,其整个的悼念活动规模就很小,而且不久发生唐山大地震,学习活动因此停止了一段时间,政协直属组没有就朱德的辞世搞过悼念活动。

毛泽东主席的去世震动当然也很大。追悼规模很大,活动由全国上上下下统一组织,政协直属组也不例外。大家都分别被安排参加了人民大会堂、天安门等重要追悼活动,政协直属组本身还来不及考虑作较详尽的缅怀毛主席的发言,如对周总理那样,就发生了粉碎“四人帮”这样的大事。情况发生了突变,大家也就如同结束了一场长长的噩梦,从悲痛中醒来,进而喜悦、欢呼开了。

至于我个人,无论是周总理,还是毛主席,他们的去世,都是很悲痛的。但我的发言都不多,不长。我想得更多的是他们辞世之后,国家、民族将会怎么样?中国往何处去?这正是当时全国不分男女老少都最关切的事,嘴上不敢说,心里却非想不可。我本人这时期更多的是自己想,很少说,不是不敢说,而是没有把握说。因为现实的变化太复杂了,局外人不可捉摸。

问: 那么,从现在回头看,梁先生当时最关切的又是什么呢?能不能具体谈谈?

答:不必太具体了,因为许多问题早已得到解决,都已成为历史的陈迹。

只有一点可以说,那就是毛主席最操心又最难以解决的接班人问题。

一个国家,若以法治国,则不存在选某个人来接班的问题;只有以人治国,才会考虑谁接班合适或不合适之事。这个是非,暂不议论。从事实上看,毛主席始终为接班人问题呕心沥血的。他先选中刘少奇,认为不合适了,才发动“文化大革命”,选了林彪;而后林彪自我爆炸,最可靠的接班人“告吹”。时至1976年,周恩来去世,天安门事件发生,本来亦由毛主席再度起用的“人才难得”的邓小平,又再度打倒;而毛本人又重病在身,怎么办呢?按中共中央副主席的排位子,按“当过兵打过仗,当过工人种过地”的条件,王洪文这时自然成了接毛主席班的最佳人选。但王实在无论党内党外都没有威望,是完全靠“文革”起家的,与姚文元差不多,连江青、张春桥那样的资历都没有。况且这几个人明明白白是连成一气的。在周总理去世,邓小平被批判之后,大家最关切的正是这个接班人轮空、后继无人的问题。我的心情也是这样,这就是不管选接班人的做法是如何不合法治国家的原则,但在当时中国的状况,如若选错了人,国家和人民将会更加遭殃的。但这件事,在当时,除了毛主席,谁都不敢说,不好说,谁都搞不清毛主席心里想的是什么。

天安门事件一发生,一方面,邓小平下了台,那当然是很冤枉的,毛主席又铸成了一大错;另一方面,毛主席却又自己否定了王洪文的接班,出其不意地举出华国锋为中共中央第一副主席,放在王洪文之上,华又兼任国务院总理。当时大家的心情,沉重、矛盾、困惑,什么滋味都有。对华国锋也了解很少,但总认为与王洪文不同,华比王当接班人会好些。至于毛主席为什么这么做,这又是一个谜。

问:梁先生,这个问题您当时有没有在公开的场合提出来过?这一时期您都有过什么公开的言论?

答:我的公开言论那时只有一个地方可以发表,那就是政协直属学习组。但我这时候说话最少。唯一在学习会上讲过几句话发过一点议论的,是关于批判“唯生产力论”的问题。所谓唯生产力论,已经被臭骂了若干年,什么“反动的”,“反革命的”,“黑谬论”,等等。我在会上就此发言说,报上许多大批判的文章,一概把“唯生产力论”臭骂一顿,实在没有必要,我不明白真意思是为了什么。其实,据我自己粗浅的学习体会,马克思主义学说一开始就把着眼点或者叫基本点放在物上,生产力上,所以叫做唯物史观。而唯物史观正是科学社会主义学说的根本。马克思、列宁都把物放在第一位,斯大林当政三十年,又何尝不是把发展生产力,把物放在第一位呢?我不明白,这“唯生产力”与发展生产力作何区分?特别是“唯生产力”竟成为一种罪状,仿佛发展生产力也是大错特错的事。果真如此,没有生产力的空前发展,这社会主义、共产主义的高度的物质基础又从何而来?我的这段发言不长,并没有多加发挥。发言后遭到一些人的指责,说我是在放毒,名为不赞同臭骂“唯生产力论”,实则为反革命修正主义路线辩护!不过这次没有连续批判,说了几句也就完了。因为这时大家的心思更加不在这方面了,远不及两年前“批林批孔”那样,至少还硬是说了又说,批了又批。大家都在困惑中逐步觉醒,似乎都心照不宣地有一种预感,轰轰烈烈的史无前例的“文革”已经临近尾声了。这种虚张声势而又极不实事求是的大批判,再搞下去还有什么意思呢?那时候,大家连表面文章都不想做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