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城新府
“不喝。”官颖欢垂眸看着他袖下露在空气里的手腕尺骨,以及那骨指分明的长指,心突突就跳了起来。
裴子衍知道她怕药苦,她瞅着药碗蹙起眉,带着几分娇嗔的模样与幼年时那样像,“怎么还跟小时候一样怕喝药。”
官颖欢蓦地一僵,抬眸便见他垂眸望着她,那墨色的眼波流动璀璨胜过月色瑶华。
他是不是已经习惯这样的左右逢迎?
可她不行,她见不得他须臾之前还在关心别人,眼下就好似真的担心一般来关心她。
低眉沉默了一瞬,官颖欢忽而轻笑起来,微侧首抬起长睫毛看着他,圆圆的瞳眸里流动着浅浅水波,却出语伤人:“你不觉得我们这样,太过于……暧昧?”
“暧昧?”裴子衍清淡的眸子里映出她未入眼底的笑,心下滋味百转千回,“在外人眼里,你现在还是我的夫人,哪里暧昧?”
“可你知道,我已经不是!”
裴子衍忽然抬手,两指捏住她的下颌,将药碗放在她嘴边:“不想你我现在的暧昧被莫千华看到,就乖乖把药喝了。”
他的动作略显粗鲁,抬起碗直接灌进她嘴里,她被呛得咳起来,抬手一扫,瓷碗哐啷一声砸在地上。
“你出去!”她抚着胸口咳得满脸通红,“出去!”
裴子衍默了一瞬,沉眉凝视着她,眼底冷辉森森,唇角浮起漠然笑意,袍袖一拂,转身离去。
凌静玉一直立在院中没有离开,她看见裴子衍沉着脸离开,也看到不多时莫千华端着换洗的衣裳走进去,她神情落寞,情绪低落,除了裴子衍之外又无人知道她的小秘密,连个可以说话的人都没有。
莫千华将衣裳放下,瞥她一眼:“跟裴子衍吵架了?”
吵架?她与裴子衍一直都不是吵不吵架的问题。
官颖欢懒得回答,蒙起被子将自己藏起来。屋外忽有嬉笑吵闹的声音传来,官颖欢觉得耳熟,不由得起身探头去望,咯咯的笑声哗一下涌入房间:“官姐姐!”
两颗毛茸茸的脑袋扑进怀里,又瞬间被莫千华提着后领扔开:“小心点,你们官姐姐有伤在身。”
官颖欢定睛一看,小豆子!毛毛!
“是你们!”官颖欢顿觉心情也不郁闷了,手臂也不疼了,开心地拉着两个孩子:“你们还好好的!”
说起这个,两个孩子眼神稍暗。
小豆子气愤道:“昨天夜里忽然有一群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坏人,追杀青衣姐姐他们,我们就把青衣姐姐他们藏起来,结果,那群坏蛋就把我们的家烧了。”
毛毛眼底渐渐湿润,抹去眼泪跟着点点头:“还好族长大人及时发现,这才救了大家。”
官颖欢想起方才踏入南傕镇时看到的景象,再这样听来,真有些后怕,还好南傕有个反应敏捷的族长,这才避免一场灾难,她疼惜地摸摸两个孩子的头:“没事就好啊。”
“官姐姐,你会一直留在这里吗?族长大人说你伤好了就要离开。”
官颖欢以为他们的族长并不欢迎外人在此长住,因此在委婉地驱逐,有些不好意思道:“姐姐伤好了就离开,上次说好要带糖葫芦给你们吃,但这次来得突然也没带,下次一定带给你们吃。”
小豆子摆摆手:“没关系,族长大人说了,姐姐这次是来避难的。”
官颖欢越说越觉得奇怪,终于发现其中的矛盾,这里分明是莫千华带他们来的灵隐宫,怎么现在听起来,像是南傕镇的地盘?而且,从进来时她就一直疑惑,为何灵隐宫的宫址会在南傕镇?再仔细回想,当时她听到哥哥的消息,失魂落魄间险些在后山走失,是莫千华突然出现,将她带到瀑布之后,那里还有一方原本就布置的空间,一切都不像是巧合。
张大嫂进来寒暄一阵,带走了两个吵闹的孩子,让官颖欢好好休息。
莫千华倒好茶水回眸看官颖欢,见她正瞅着自己发呆,探究的神色:“怎么了?”
有了裴子衍的前车之鉴,官颖欢首先联想到的不是莫千华是否与南傕镇的族长有何关系,反倒想到的是——“你不会,跟裴子衍一样,还有一个身份吧?”
莫千华将茶水递给她:“你觉得呢?”
“南傕镇的族长,是你?”
莫千华斜倚在床棱上,似笑非笑:“你这么想,便就是这样吧。”
“你!”见莫千华模棱两可的态度,官颖欢上火,是就是,承认都承认得这么敷衍!
“你要跟着裴子衍回六合?”他知道,官颖欢原本就是要跟着裴子衍先回临安,再去六合的,可是经过这么一出插曲,她被带到这里,他却不想放她走了。
官颖欢见莫千华神色少有地认真,不由得也沉默下来,点点头。
莫千华突然轻笑,缓缓倾身过去,挑起她落在胸前的墨黑长发,在她诧异的目光下放于鼻端,轻轻闭上眸子,深深一嗅。
官颖欢的脸“刷”一下就红得熟透般,正恼羞成怒地要抢回自己的头发,莫千华俯身过来,在她耳畔低低道:“不走了,留在我这儿,如何?”
莫千华的身上有不同于裴子衍的魅惑,妖娆的气息中携有极致的绚丽梦幻,让官颖欢愣怔一瞬,之后果断收回自己的长发:“你知道,我还有仇没报完,而且你说过会帮我的。”
“帮帮帮,你的事就是我的事,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为避人耳目,裴子衍一行人并没有回临安,而是乔装打扮后直接赶往六合。前往六合的途中,裴子衍收到消息,说盛武帝听闻临靖王夫妇失踪,大怒之下命太子务必将人寻到,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若带不回人以太子之位问责。
先无论“以太子之位问责”这个消息是否有误,盛武帝让裴子戚寻人这件事却是不假。裴子戚能在回程途中遇袭,盛武帝第一个联想到的应该就是太子,在这种情况还命太子必须寻到人,是真的动了怒,要问罪太子?
“安贵妃说,皇上这次是真的动怒了。”百里瞄一眼裴子衍平静的脸,“而且据说气得不轻,已传过三次太医,只是朝臣们不知道罢了。”
盛武帝是怒其不争,还是怒其弑兄弟?
或者,单纯是因担心他?
裴子衍想到最后一个猜测,自己不禁笑了。他竟然在奢望一个帝王会对从小就不闻不问的儿子产生担忧之心,真是想太多了。
比起盛武帝命太子寻人并以太子之位问责这件事,裴子衍对于自己在六合的府邸所建之处更加迷惑,因为六合的临靖王府,恰好就在西街太子府的正对面,且恢宏得丝毫不逊于太子府。
盛武帝究竟在想什么?想更加激化裴子戚对他的仇恨?
官颖欢一直都知道,裴子衍平日生活的奢华和讲究,只是当她迈进新的府邸时,眼前仍是不禁一亮,心中感叹这府邸的风景如画,入眼之处雕栏玉砌,水榭歌台,皆出自名师之手。
“打造这样一座府邸,需要一些年月吧?”
官颖欢无意的嘟囔,倒是入了裴子衍的心。
的确,打造这样一座恢弘中不失精致的府邸是需要一些年月的。难道,盛武帝几年前就已开始着手准备这座府邸?要么是当初建造时是另有他用,要么是,多年前盛武帝就已料到他会有回六合的一天,或者说,盛武帝有需要他回六合的一天。
官颖欢回头不见凌静玉,问青衣:“凌姑娘呢?”
“她说要回家看看,稍后再过来看王爷的新府邸。”
官颖欢点点头,看着院子里已经有几人迎出来:“王爷,王妃,一路劳累,快快进屋吧。”
见裴子衍疑惑地看着他们,为首那人微微一笑:“奴才是皇上前些日子吩咐就留在府里等王爷与王妃回府的小杜子。皇上说了,奴才只留到两位主子回府,之后听从王爷的安排,可以让奴才回宫,王爷安排自己的人服侍,也可以让奴才留下。”
“看公公也是宫里老人,手脚麻利,还是留在父皇身边有个照应。”裴子衍望着几人微微一笑,“至于这王府,再大也只是座宅子,本王与王妃散着步也就熟悉了。”
“百里,你去安排,不要亏待几位公公。”
“是。”百里微微颔首,“几位公公请。”
裴子戚望着离开的几人,若有所思。他一向谨慎,这几人若真是盛武帝为他方便临时在这里伺候,倒也说得过去,可若是有心之人安插在他身边,留下就是祸根。
既然对方提及可以离去,他何不顺水推舟,除去有可能埋下的隐患。
王府的院落很多,裴子衍允许官颖欢随意选一座住下,官颖欢与青衣在王府转了半晌才选定一座离正门不远,也还算安静的院落,却没料到裴子衍的院落正是紧邻这里的西边那座。
将近六月,六合的天气也渐渐热起来。
青衣推开窗,窗外是一片不大的湖水,湿润凉爽的气息迎面扑来,青衣不由得深深吸一口气,愉悦地回头看官颖欢:“小姐,这地方可真好。”
官颖欢已懒洋洋地躺到床上:“这几日赶路快累死我了,我休息休息,你也快去好好睡一觉。晚上还有安排。”
青衣想要问晚上的安排是什么,却见官颖欢已翻了个身美美睡去,便轻手轻脚地出去将门关上。
第二日清晨,盛武帝宣裴子衍与官颖欢进宫。
两人才踏出王府的大门,对面那座府邸的裴子戚也一掀衣袍神清气爽地大步迈了出来,满面的笑容在定睛看到正对面的裴子衍与官颖欢时,面上表情霎时间变得浓墨重彩。
“殿下,这大清早的是进宫?”裴子衍上前微微俯身,双手拢在袖内,优雅而淡然,唇角含着浅凉的笑意。
裴子戚怔怔看着裴子衍,先是退后小半步,这才稳住身子。
裴子衍疑惑道:“殿下这是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昨夜没有睡好,有些晕眩。”裴子戚看见眼前裴子衍真实的存在,许久才找到自己的声音,脸上渐渐露出惊喜的笑容,“这几日听到四弟与弟妹遇难的消息,着实难过,几夜都难以入眠。现在看到你们完完整整站在这里,真是让人高兴。”
“让殿下忧心是臣弟不对。”裴子衍冷月微光一样的眉眼静静望着裴子戚,漫不经心地笑了,“臣弟命大,普天之下,除过父皇,怕是没人伤得了我。”
官颖欢低着脑袋在一旁碎碎念,“你想说的是,若非你允许,便无人能伤你吧。”
裴子戚直直点头:“是,四弟说的是。”
“那,臣弟先行一步。”裴子衍微微俯身退去,牵着官颖欢一同踏上马车。
裴子衍的背影刚刚消失在视线内,裴子戚的面色立即沉了下来,抬眸望着对面还未装牌匾的府邸,心中妒火烧得更旺,紧抿双唇,双手紧握成拳一语不发。
许久——
“来人!”
“殿下。”
“去给我查清楚,究竟怎么回事!”
“是。”
马车内,裴子衍闭眸斜靠在一角,官颖欢在远远的另一角,见他阖眸休息也不好打扰,只是想起方才一进轿内他就松开她的手,心里实在有些难受。之前他一直在裴子戚面前对她避之不及,好像讨厌她一般,说什么是为了不让她成为裴子戚的眼中钉。可现在,他不再会保护她了吗?
官颖欢抑郁得胡思乱想,软轿摇摇晃晃的节奏让她愈发困乏,困乏中忽觉这样与他一直安静相处也是个不错的选择,多么希望这条通往皇宫的路再漫长一些,漫长到她可以一直这样在他身旁,不说话也是美好的。
入睡后的梦境总是要比现实美丽一些,梦里她又嗅到他身上淡淡的龙涎香混合着他微带华凉的气息渐渐朝她靠拢,一方江南水乡的烟雨朦胧中,他望着她浅浅地笑,一转眼,红袍披身,有人抢过她头上的发簪遥遥抛出,不知什么碎在了喧闹的喜夜里,斗转星移,翻天覆地,幼时一片乐土刹那间火光四起,有人在撕心裂肺中低吟浅笑,有人在血光冲天中低声呢喃,忽而有谁扔一页软纸于她脚下,留她独自流泪。
一场迷离混乱的梦境,入目过往,皆做逝水东流。
无数画面的回溯飞旋中,有熟悉的气息缓缓靠近,谁微凉的指尖轻轻拂过她唇角凌乱的发,谁在寂静里悄然叹息,在她额间印上轻轻的吻。
她蓦地睁眼,眼前依旧随着软轿轻轻摇晃的车帘,只是她的脑袋枕在他腿上,她怔了片刻。
“枕得还舒服?”
凉凉的声音从上面飘下来,官颖欢心突突跳起来,用手抹了把嘴角,慌乱起身:“我……”
她没敢看他,只是觉得他的眼神也并未落在她身上。
软轿晃悠一下停住,外面有人轻声喊:“王爷、王妃到了。”
待他下轿后,她才提着繁复的宫装笨手笨脚地掀开帘子,他站在轿下,抬眸看她,在她眼前摊开漂亮的手掌,她深吸一口气握住。
宫门走过一次,盛武帝见过两次,再次踏入宫内便再没有初次的担忧和惶恐。
官颖欢不知盛武帝最后单独留下裴子衍说了什么,也不知最后裴子戚进去后三人说了什么,总之她最后看到三人走出宫殿,盛武帝面色平和,太子面色平和,裴子衍亦是面色平和。
盛武帝三言两语就将两兄弟间的恩怨抹平了?
见裴子衍朝她走来,官颖欢正要迎上去,余光却扫到一旁有人走来,那人清秀柔婉眉目端庄,官颖欢草草一眼便认出,是见过一次面的太子妃。
官颖欢乖乖向太子妃行礼,太子妃面带微笑扶她起身。官颖欢看着太子妃,想起前一次盛武帝寿宴上,太子被暗指为西湖龙井背后的指使者,太子愚钝,这位太子妃却始终眼神清明,神情淡然,那种处事不惊的态度不禁让官颖欢对她产生一些好感,遂回以甜甜的笑意。
“还好没事。”太子妃执起她的手,轻拍了拍,眼底掠过一抹怜悯,又笑道,“听太子说,临靖王府如今在太子府的对面,我一人也常常闲得无聊,这下可好,总算有个陪我说话的人。”
太子妃言语自然亲切,让官颖欢也放下警惕之心,吐吐舌头:“只要太子妃不嫌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