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会合
晨曦透过山见缭绕的云雾在密林撒下淡淡的光亮,接近山脚的小路上一高一矮两道身影缓慢前行。
官颖欢已经累得说不出话,却在垂眸看到自己的手包裹在裴子衍掌心时,顿觉浑身的精疲力竭都消散一空,整个人又变得轻松起来。起初,他只是走在她前面小半步的距离,但是山道狭窄湿滑,她本就不善于走这样的路,不过半里路她就摔倒三次,第四次快要摔倒时他终于回身扶住她,只是看着她却不说话,拍拍她裙角的泥土,反身牵着她一起走。
山脚的雾气开始变得稀薄,视线也清明起来。
远处似有一束烟袅袅升起,官颖欢兴奋地拽拽裴子衍:“快看!前面有人家!”
裴子衍却是望着那束烟,微微蹙眉:“走吧。”
两人到了山脚,面前又是一处密林,官颖欢觉得自己几乎快要患密林恐惧症了,这走进密林,又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走出去。
只是……眼前这林子,怎么有些眼熟?
见已到山下,裴子衍松开官颖欢:“想起来了?”
“什么?”官颖欢低头怔怔看着被松开的手,只觉一股清晨的冷气从手心一直蔓延到心口,冷冷发寒,她伸手想要去拽裴子衍,裴子衍却已整了整衣袖迈步离开。
她疾步过去追问:“想起什么?”
“想起这里是哪儿。”
官颖欢疑惑地环顾四周,触目可及之处都是种类不一的树木,再往前走一些路,隐约看到有瀑布从崖上一泻而下,瀑布前一汪池水还有一片空地。
这怎么跟南傕镇的后山那么像?
官颖欢脑中灵光一现,这才反应过来他们竟然已经走到南傕镇。她掩饰住内心的激动,不敢在裴子衍面前表现得太多,生怕他看出破绽来,迷茫片刻问:“这是哪里?”
裴子衍停住脚步,垂眸看她,轻轻浮动的薄雾遮掩在他眼前,他的眼底似蒙了晨曦露水一般冰冷:“既然不知道,那就算了。”
两人走了一段距离,小镇却安静得异常。
官颖欢没有看到清晨就背着背篓上山采药的南傕族青年,也听不到山林里追逐嬉闹的小孩笑声,心里的不安愈发浓重。裴子衍也觉察到不对劲的地方,尤其方才那一束烟,已让他心有不好的预感。
有同感的两人,不禁都加快脚下的步伐,朝他们曾经住过的地方走去。
越是接近南傕镇繁华的地方,却是让人心惊。
小镇仅有三三两两的人四处逃窜,集市中一派狼藉,房屋木窗破损,断裂的木头七零八落地散落在屋前,两人穿过集市,眼前是曾经暂时落脚过的几间房屋,其中一间已被火烧得面目全非,此刻正冒着袅袅的烟,看样子已经被烧了整晚。
“这……怎么回事?”
官颖欢想起清晨张大嫂端来的桂花粥和茶酥饼,想起没有吃过糖葫芦的小豆子和毛毛,一瞬间慌了起来,不管手臂的伤口,不管裴子衍一声呵斥,拼命朝那间烧得面目全非的房屋跑去。
人还未近屋,脚下零落的断木就将她绊倒在地,她怔怔望着一堆废墟,眼泪汹涌而出。
“怎么会这样呢……”
裴子衍走过去蹲下身将她扶起,“刚一路走来,你也发现了,虽然小镇被破坏,但没有见到什么……”他停顿一瞬,在想用什么样的词才不会刺激到她,“没有见到伤亡的镇民,也许大家已经安全转移,不要担心。”
官颖欢平复住情绪,也觉得裴子衍说得十分在理,况且眼下也不是伤心的时候,她抹去眼泪,抬眼看裴子衍,这才后知后觉作为“失忆”的官颖欢,刚才的反应似乎太大,可她也不知如何解释是好,裴子衍没有问,她若说了反倒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感觉。
裴子衍牵着官颖欢正欲离开,忽然身后传来一声兴奋的大喊——
“小姐!”
官颖欢一震,转身就见青衣飞奔过来,却在接近她时被裴子衍伸臂挡住:“她左臂有伤,小心。”
“哪里受伤?快让我瞧瞧!”青衣低头一看,官颖欢左臂绑着一块锦布,看样应是裴子衍从自己衣袍上撕下来的,青衣又想起刚才裴子衍怕自己莽撞的动作伤到官颖欢时做出的举动,不由得心觉裴子衍对待官颖欢的事情竟也能这样心细。
官颖欢嬉笑着避开青衣:“都是小伤,不要大惊小怪啦。”
说罢,她抬眼看到青衣身后而来的慕容灵、百里和凌静玉,莫千华在几人身后步伐略慢。
官颖欢以为莫千华受伤,正要上前去问,远处忽然有盏盏青光透过薄雾穿射而来,一盏一盏,自远而近接二连三地亮起来,并成两排在雾气中若隐若现。
莫千华身后的密林和密林之中的屋舍如同被巨斧劈裂般从中间向两边缓缓分开,没有了密林绿叶的遮掩,稀薄的日光洒在空出的大片宽阔地面上,地面上忽然生长出红色的草,宛如传说中的彼岸花,在两侧青灯的照映下,妖异而美丽地轻轻摇曳。
红草一直朝远处蔓延而去,像是红毯铺就一条天然的路,路的尽头有一个石洞样的入口,洞口被一圈光围绕,看起来既虚无却又真实存在。
莫千华一袭红衣,就在路这端的尽头,上挑的眉墨玉的眸,在这样的青灯红草淡阳的光影里阴魅入骨。
他抬眸看看他们,或者说,仅仅是看着官颖欢,宛然一笑:“不用担心,镇子里的人都安然无恙。”
“阿华?”官颖欢用奇特的眼光看着莫千华身后大片的红草、两侧妖异的青灯,还有路的尽头似有若无的洞口,缓步走过去,“这些都是什么?”
“你不是总好奇灵隐宫在哪里吗?”莫千华摸摸她的脑袋,收回手就见几步外裴子衍的视线落在他手上,似能吞他如腹,他低低一笑,也不看其他人的表情,有些过分地拉起官颖欢就踏上红色摇曳的草,“走吧,去看看。”
官颖欢动了动手腕,想要抽出被握住的手,垂眸间似是无意地朝身后的裴子衍望去,却见裴子衍站在凌静玉的眼前不知说了什么,凌静玉竟落起泪来,她忍不住好奇回头去看,凌静玉却哭得扑进裴子衍怀里。
她心头的火苗噌一下冒出来,指甲掐进手心。他安慰人的手段真是高明,总是能让姑娘们投其怀抱,昨夜还在她面前眼露关心,现在就去若无其事地用同样的方式去安慰别人。
官颖欢心头火气乱窜,忽听莫千华低问:“看什么?他现在与你有什么关系?”
莫千华的声音低低柔柔,却是当头一棒敲在她心头,是啊,她与裴子衍已无夫妻关系,如今的裴子衍即便迎娶新王妃甚至是纳妾,又与她有什么关系呢?
“没看什么,只是好奇身后的红草会不会消失。”官颖欢瞪了莫千华一眼,语调平稳,眉毛也没动一分,“你我认识这么多年,我竟然跟他们一样现在才知道灵隐宫的入口。”
莫千华饶有兴致地看她一眼,继续拉着她前行,踏入虚幻的洞口:“那是你从未提及过,也没有真正关心过,你若真心想知道,随时可以问我,我随时可以带你进去,就像现在一样。”
“谁说我没真正关心过?上次……”
“不要跟我提上次,上次你找去山下,也只是为了避开裴子衍罢了。”
“……”官颖欢无语,也不想反驳,因为莫千华说的都对。她至今为止,除了与裴子衍有关的事,似乎从未真正关心过其他的事。
待其他人都已走入洞口,莫千华回身红袖一拂,洞口在眼前消失,视线所及之处陡然变得黑暗起来。
嚓——
一声轻响,有火把在眼前亮起,官颖欢环视一周,依旧看不清他们所处之地,似乎是石洞,又似乎是地下?
莫千华将火把插在右侧墙壁,轻拍两掌,眼前两侧有火把逐次亮起,就像方才外面的青灯一般照耀出一条路来:“走吧。”
官颖欢这才看清两侧都是墙壁,墙壁由很大的石块堆砌而成,石面上有精美的花纹和浮雕,路的尽头黑漆漆一片,像是地下的墓穴一般,却又不觉阴冷,反而没有外面清晨的潮湿感,隐约感觉空气中有缓缓的暖流在轻轻流淌,令她顿时舒适起来。
可是,灵隐宫的宫址为何会在南傕镇中?
来不及多想,手腕被微凉的触感包裹,她没有挣脱莫千华的手,而是乖顺地任他牵着朝里面走去。
“喂!别碰我!”青衣哼哧一声,官颖欢扭头看她,却见慕容灵不依不饶地从身后去拽青衣,青衣不断闪躲,却避不开慕容灵,最终只得被慕容灵牵在手里,表情变幻莫测,眼底又隐隐有笑意。
官颖欢嘶一声,新奇地转过脑袋看莫千华,虚指青衣和慕容灵:“那两个怎么回事?”什么时候的事,她怎么不知道?青衣总是在她面前念叨她偏向慕容灵,这两人怎么还真到一块儿去了?
几人已经走到底部,莫千华按下身旁一个按钮,面前的石壁轰隆隆打开,明亮的光线霎时间投射而来,官颖欢定睛一看,才发现石壁的这边并不是地下,不但是在地上,而且是世外桃源。
这世上怎么会有美得这么不真实的地方?!
几人走出石门,须臾,身后的石壁消失,这里成为一个完全封闭且与世隔绝的世界。
官颖欢、青衣和凌静玉都激动地四处乱窜,环视四周,奇峰秀水交相辉映,云雾宛如轻纱羽翼缭绕在假山花木之间,定睛仔细瞧去,方能发现那云雾在缓缓流动,无止境地蔓延。
花香、气清、云雾、流水。
虽是人间,胜似仙境。
仰首望去,峰顶高耸巍峨,远处山体通坡冻封雪裹,山腰白云悠悠,虽是峭壁千仞,却又秀丽婀娜,本以为她们处于一个凹陷的盆地,随意朝西望去,又像是站在最高的山巅向下俯瞰,入眼之处淡披白雾,幽幽然、郁郁然。
官颖欢去推莫千华:“太不够意思,这么美的地方你竟从未带我来过!”
太过激动的动作扯到左臂的伤口,她龇牙咧嘴地哇哇叫起来,莫千华哭笑不得,捉住她的胳膊,看到有血从月牙白的锦袍渗出,逐渐浸红整块儿锦布,他轻轻解开布条,见到伤口之处血肉模糊,皮肉翻卷处,触目惊心,这样刺目的伤口也引来青衣和凌静玉的惊呼,裴子衍只是站在一步外,浅淡地看着她,默不作声。
她心头隐隐地疼:“没事,不太疼……”凌静玉一出现,他就不再表现出对她的关心。
话音才落,许是紧绷的情绪得到舒解,整个人也似卸下重担般,晕了过去。
“裴子衍和官颖欢这两人,究竟怎么回事……”凌静玉从厨房出来端着药碗,喃喃自语,脑海里浮现出官颖欢方才晕倒时的画面,莫千华熟稔地打横抱起官颖欢,而裴子衍看着两人,神情幽深难测。
正回想着那矛盾的画面,一抬眸便见迎面走来的青衣,青衣接过凌静玉手中的药,瞧见她若有所思又紧抿着唇,不由撞撞她:“凌姑娘,想什么呢?”
凌静玉脑海里都是莫千华抱着官颖欢时小心珍重的模样,心里像酿了许久的米酒一般酸,再回忆他们几人被人追杀时,原本是慕容灵护着她与青衣,后来对方人手过多,莫千华恰好与他们碰到一起,自然地接过她与青衣中间一人去保护。
她的手腕被他紧紧握着,有些疼,却满心欢喜。可他看着她的眼神,妩媚而玩世不恭,丝毫没有看着官颖欢时的认真,那时她便知道,在莫千华心里,她与其他女人一般,如果要说有什么不一样,那便是她出现在裴子衍的身边,于他而言是威胁到官颖欢的人,也因此,他看着她的时候,笑意中总是有些微微的冷。
青衣看一眼凌静玉,那往日明媚的眉眼此刻染着落寞之色,看起来竟有几分心疼。她一直觉得凌静玉与官颖欢哪里有些相像,却始终说不出来是哪里,此刻这样看着,她终于明白自己始终觉察的熟悉来自哪里。
凌静玉情绪低落起来时的模样,简直与官颖欢如出一辙。
她心中不由得一软,轻声问:“你到底怎么啦?告诉我,没准儿我能帮到你。”
凌静玉重叹一声,又扬起笑脸,瞬间重霜打的茄子又变回那个精力四射的人儿:“没事儿!不过是看着你家小姐能那样被人关心,很是羡慕。”
青衣笑起来:“是啊,我家小姐是有福气的人。”虽然失去哥哥,失去爹爹,但官颖欢身边还有真心关心她的自己,还有慕容灵,还有莫公子,或许,还有裴子衍。
凌静玉没有进屋,站在屋外,看青衣端着药碗走到屋里。
裴子衍还是方才青衣离开房间去取药时的姿态,静坐在窗边,眼神落在窗外不知哪里,一直没有移动。
她清清嗓子,将药放在床头的矮桌上,见官颖欢还沉睡未醒,不禁担忧起来。
裴子衍徐步过来端起药碗:“你下去吧。”
青衣一向害怕裴子衍,不敢忤逆他,只好看了几眼脸色煞白的官颖欢,这才转身与凌静玉一起离开。
“醒了,就起来把药喝了。”
官颖欢躺在那里觉得浑身酸痛,像是打了一场精疲力竭的仗,听到床边那人低低凉凉的声音飘来,被褥下的手不自觉捏了捏,眼眸微动几下,迟缓地睁开。
逐渐变得清晰的视线里,床边那人背光而坐,夕阳西下的朦胧橘红镶在他的身后,眉目朦胧中添了几分柔和。
裴子衍知她早早便醒了,却因他在屋内始终不愿睁开眼睛,被他那样一揭穿,她也不恼,装模作样地一副刚睡醒的模样,眼底水光悠悠,脸色略白,柔柔弱弱得不像是那个健康时咋呼乱窜的小女人,单薄得令人心生怜惜。
裴子衍微俯身,略显冰凉的指尖搭在她手腕上,确定脉象平稳后,才慢慢道:“没什么大碍,只是外伤。”
官颖欢抿着唇躺在那里,似乎不愿开口说一个字儿,只觉手腕上那冰凉的指尖像是雪花落在温暖的肌肤,很快就融雪为水一点点渗入肌肤,疲倦的身体也慢慢变得舒畅起来。
轻缓眨了一下眼睛,她抬眸瞅着他,眼眸若烟雨蒙蒙。
裴子衍垂眸看她,薄唇淡淡抿着,忽然俯身下去,看到她眼底一闪而过的惊吓,他眼底浮现一抹暗色,却只是将她的头放在他臂弯里,将她缓缓扶起,唇角掠过她鬓角时,那细致的肌肤温度烧得烫人。
他轻挽袖口,端来药碗递在她嘴边:“把药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