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英明
裴子衍擦拭她脸颊的动作稍微顿住,又听她用沙哑的嗓子紧跟着问:“青衣、阿灵,还有其他人呢?”
那个时候林中过于混乱,他只是害怕她受伤所以一直在她身边,其余人已经走散,跳下山崖时,他隐约看到慕容灵的身影,至于其他人,此刻他真的不知道。
见裴子衍沉默,官颖欢着急起来,没有受伤的那只手用力拽住他的手腕,死死盯着他的眼睛:“其他人呢?”
“他们没有事,你放心。”裴子衍反握住她的手,轻声安抚,“只是走散了。”
密林看不清路,对方人手又多,走散是难免的。慕容灵武功那么高,还有百里和莫千华帮忙护着青衣与凌静玉两个人,应该不成什么问题吧?官颖欢这样想着,心里便踏实一些。
裴子衍侧身,用树叶去接洞壁上缓缓滴下的水滴:“这里没有水,只能靠这个,你先润润嗓子,我们再出去。”
官颖欢乖乖地任裴子衍喂她水喝,待喝过几次水后,嗓子舒服很多,整个人也觉得比方才轻松一些。想起自己的脸恐怕比土地干净不了多少,不顾裴子衍的阻拦慢慢从他怀里起来,腿脚虚软地走到洞壁旁,伸手去接水,然后将脸擦拭干净。
裴子衍看她逞强的模样,不由得脸色微沉,声音也变得清冷许多,“既然没事了,就走吧。”
官颖欢以为他不耐烦,忽略掉心头的不舒服朝洞外望去,天空月色浅浅,山间密林被勾勒出一片深一片浅的绿色,寂静中只能听到呼呼的风声,偶有虫鸣夹杂在其中,衬得他们所处之地愈发幽深森冷。
她回头惊讶问道:“怎么出去?”
“自然是从洞口出去。”裴子衍走到洞口边,拨开遮掩的植物,微微探出身去,山风扶起他墨色的长发遮挡住一半的容颜,“这洞口外面有半臂宽的小路,沿着小路一直走下去,就能下山。”
官颖欢跟过去,扶着石壁,稍微探出一点脑袋,外面果然有条很窄的路,只是路的这边是山,另一边却是看不到底的深渊,想着要一直沿这样的小路走下去,官颖欢觉得自己的腿脚变得更软了。
“害怕?”一声轻笑,动听而悦耳,在山风呼啸的夜里有种奇特的韵味。
官颖欢抬眼看身侧的裴子衍,容颜清雅而华贵,在她这样狼狈的时候,他仍能保持这样淡定的姿态,让她忽然就很不爽,轻哼一声,扭过头:“谁怕!”
裴子衍拨开植物,一只脚迈出去已经踩在外面半臂宽的小路上,官颖欢正咬牙想着如何出去时,他侧身朝她伸出一只手,她看着面前修长的手指,心生犹豫。
这短暂一瞬的犹豫没能逃过裴子衍的眼,他一把拽住她,冷声道:“不管你心里想什么,留着小命最重要!”
官颖欢愕然抬眼看他。他以为她还恨他,以为她犹豫地想杀了他?或者不想欠他的恩情?她心里微微发苦,此刻,他站在她面前,身后便是深不见底的悬崖,他莫不是以为她方才想着要推他一把?可他武功那么高,即便从山崖跳下来也能安然无恙,她推他一把又能怎么样呢?
她不想解释,只是咬着唇低低道:“嗯,留着小命最重要。”
裴子衍不再看她,转身走出去,官颖欢静悄悄地跟在他身后,紧随他的脚步,强迫自己盯着他的后背而不去看身侧有鬼哭狼啸般的深渊。
“崖壁上有藤蔓,拽着藤蔓会安全些。”
“嗯。”
过了许久。
“还害怕?”
“还好。”
前面有一只手从身侧朝后伸来,官颖欢犹豫片刻将手递过去,他的掌心温暖而干燥,包裹着她的小手,莫名安心。可是这样拉着怎么走?官颖欢心中正犹豫,裴子衍却只是紧紧握了握她的手,便松开。
他是在安慰她?
官颖欢唇角慢慢漾起一丝笑意,她以为他已经不愿再看她一眼,不愿再为她多分一点心,原来,他还是记挂着她的。
临安,裴子戚落脚的宅院,深夜一间屋内烛火悠悠,隐约有交谈声传出。
知遥圆润修长的手指拂过书房内落了灰的书架,眸色幽幽:“太子殿下你不同盛武帝回宫,不会被责罚吗?”
裴子戚神情倦怠面色沉肃,似有别的心思,知遥的问题他也不放在心上,随意摆摆手:“老头子让我处理好临安的事情再回去,不急。”
“秦易眼下应该已被押入六合监牢,太子不去找人打点打点?”
裴子戚蹙眉:“过些日子,他会被放出来的。”
知遥凉凉一笑,过些日子是会放出来,只是那时候的秦易不会再是你身边的人,裴子戚当真是不会笼络人心啊,跟随多年的人就这样被他一念之差推离身边。至于右相权律,那是株连九族的罪名,裴子戚更是避之不及。
知遥见裴子戚心情烦乱,也不多搭话,她留在这里只是想等一个消息。今晚无意间听太子身边的人说及今晚会有什么事发生,她隐约觉得与裴子衍有关。
“也不知道裴子衍他们现在如何……”裴子戚几步走到窗前,推开窗看看外面的天色,这个时候,应该是有消息了,该不是出了什么问题?
知遥心里隐隐有不好的预感,正要上前去问,侧耳一听,远处忽有急速的脚步声传来。
裴子戚透过窗也看到疾步而来的人,急忙转身去开门。“怎么样?”
“临靖王和王妃一同跳了崖。”
知遥蓦地一震,跳崖?裴子戚果然派人在路上暗中偷袭,那百里呢?
裴子戚紧绷整晚的面容终于放松下来,不禁大喜,“其余人呢?”
“其余人走散了,但据消息,应该是往南傕镇的方向逃去。”
“百里那一行人,掘地三尺也一定要给我找出来。”裴子戚静静望着门外片刻,沉吟道,“至于裴子衍,派人去崖下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禀报之人,犹豫一瞬道:“回殿下,从那样的山崖跳下去恐怕没有生还的可能,据当地人说,那山崖下遍布荆棘,从无人迹。”
裴子戚眼底的笑意更浓,负手转身朝屋内踱去几步,又转回身:“那就罢了。兄弟们都辛苦了,传我的话下去,赏!先下去休息吧。”
“谢殿下!”
知遥见裴子戚已大喜得不知如何是好,心中不由得微微一叹,裴子衍那样惊才绝艳之人,怎会有这样一个愚钝的哥哥?
裴子戚竟然也相信裴子衍能就这样死了?那样机关算尽的人,毫无把握的情况下怎会跳崖将自己逼入死路?看着此刻因裴子衍跳崖而兴奋不止的裴子戚,知遥只觉可笑至极。
“今晚心情好,陪本宫喝一杯。”裴子戚袍袖一甩,已在知遥对面的长凳上坐下。
知遥媚眸缓眨,敛去眼底轻蔑,换上盈盈笑意:“殿下今晚全胜,真是恭喜。”
裴子戚挑高眉眼,笑得倨傲:“这也有你一份功劳,若不是你帮忙除去官林度毁掉问剑山庄,之后的事情也不会进展这么顺利。”
知遥眼珠子转了转,红唇在烛光下勾起完美的弧度,却掩不住那不经意流泻而出的鄙夷。
呵——顺利?
如果盛武帝已经动摇多年对你在太子之位的肯定之心,算作顺利;如果短短半年内失去两个多年忠心于你的左膀右臂,算作顺利;如果即将被满门抄斩的右相大人倒台不会影响到你在朝中的地位,算作顺利……如果要忽略掉这些全部,仅看你半路偷袭裴子衍一行人而裴子衍此刻没有踪迹,倒也还算顺利。
“说起问剑山庄。”知遥微微一笑,“太子了解目前暂且接手问剑山庄的人吗?”
“你是说,前太尉凌千山?”裴子戚撩眉,其实现在问剑山庄在他心里都不是什么问题,只是知遥现在提及,他仍是有些好奇,“怎么突然提起他?”
知遥懒洋洋地单手撑下颌,偏首望着裴子戚:“重要的不是凌千山是前太尉,或者他曾经与问剑山庄有什么关系。重要的是,他现在接手问剑山庄,而他的孙女,是凌静玉。”
凌静玉?裴子戚蹙眉,那个小时候总嚷嚷着要嫁给裴子衍的凌静玉?
如果他没记错,裴子衍进宫返回临安时带着凌静玉一起回去的,那个时候问剑山庄还没有出事。裴子戚冷冷一哼,收敛笑容,脸色阴沉,裴子衍总是早他一步!
“官林度还没出事的时候,他就已经找好下一个目标,够狠!”
知遥见裴子戚眼睛几乎能喷出火来,凉凉道:“殿下怕什么?凌静玉也在这次回临安一行人中,方才不是说那些人都走散了吗?她一个在宫内长大的官小姐,手不能提肩不能担的,看见血没准儿都能吓得晕过去,我看恐怕是活不了。”
裴子戚果然从这些话中得到一些安慰,神情渐渐松懈下来。
知遥却是透过窗望望园子,轻叹一声:“眼下,殿下要对付的和要紧盯的可不是问剑山庄。”
“什么意思?”知遥的语气既哀叹又忧虑,让裴子戚不禁心生警惕。
“殿下还记得裴子衍府中那个叫权知韶的女人吗?”权知韶三个字从唇齿间吐出时,知遥恨不能咬碎,极力克制住自己面上的表情,“她才是殿下现在最该担心的人。”
“权知韶?”裴子戚前些日子才在秦易面前提过,怎么可能不记得,“她不就是右相的干女儿?能整出什么事?”
知遥低低一笑,圆润的指尖上蔻丹红艳,在她艳红的唇边分外妖娆,“右相这个养女,当初收得静悄悄,除了裴子衍与你,还有我这知情人士,其余还有谁能知道呢?现在右相地位岌岌可危,何不把这个女人一并推出去,既然是权律的养女,自然脱不开株连。”
知遥见裴子戚面色犹豫,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忍住心底的嗤笑,朝前俯身过去,眨眨媚眸:“殿下如何看?”
“这个……权律这次或许难逃厄运,但如果我们能从中救权知韶一把,她岂不是会心存感激,从此为我所用?”裴子戚望着知遥,目光灼亮如星。
果然。
知遥咯咯一笑:“殿下,据知遥所知,这个女人对裴子衍死心塌地。当然,能被送去裴子衍身边,也并非权律为安插眼线的原因,应是她自己苦苦央求,权律才答应送她去裴子衍身边。”
裴子戚蹙眉,知遥无奈叹气:“殿下不信我的话,还是不信权知韶对裴子衍的感情?”
裴子戚默不作声。
“知遥也只是个建议,最后全凭殿下定夺。”知遥算计道,“只是,管封已经叛变了,殿下知道吗?您安插在裴子衍身边六年的人,一夕之间变成敌人,这种滋味殿下还想在权知韶身上体会一次吗?”
管封背叛了他?!
裴子戚蓦地站起来,身后长凳因他的力道哐啷一声倒地。
屋内气氛忽然变得紧张起来,低沉的呼吸缭绕在屋内,令人觉得窒息。
知遥却是闲闲地站起身,转身朝屋外走去:“殿下若是想明白除去权知韶,知遥可以帮您。”
绣花鞋就要快要迈出房间,身后忽有低沉的声音响起,知遥唇角勾起完美的弧度,回眸看裴子戚,一侧脸在烛光下扭曲出阴暗的颜色:“殿下叫我?”
怒火在裴子戚心中积聚,他细细盘算一圈,发现自己身边如今竟无人可用,知遥是仅剩的一个,这个女人当初不过一句“殿下与我有共同的目标”就被他默许留下,他却始终不明白她为何会出现在自己身边,又为何会一直留在身边为他所用,经过最近种种,他还能毫无芥蒂地相信她会帮他吗?
裴子戚沉默过后问:“我为什么要相信你?”
“我不是说过吗?殿下与我有共同的目标。”
裴子戚有些不耐烦地撇撇嘴:“已经走到这一步,你还是不愿说,你的目标是什么,我要怎么信?”
知遥轻耸双肩,双手一摊:“既然殿下不信,那便罢了。我也不一定非要与殿下合作。”
说罢,那道纤细的身影转身就走,裴子戚瞳孔骤然紧缩,青筋暴露的手紧紧握住:“站住!”他是天枢国除盛武帝之外最尊贵的人,可如今,连区区一个小女子也敢在他面前放肆!
“殿下不必恼怒,即便是你爹站在这里,我也还是这个态度。”知遥目露兴味地笑了,“殿下可想好了?”
“既然你执意如此,我信你一次。只是,那名单上的人,我限你五日之内,必须为我除净。”
知遥浅笑,声音随着屋外的风一起飘了过去,柔媚地碎了一地——
“殿下英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