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有我
客栈的院落里树影斑驳,在清凉如水的月光下,摇晃出明暗交界的痕迹,一阵风吹过,树影交错处有人缓步走出。
“管封?”百里斜眸看一眼,并没有停止前往客栈卧房的脚步,“你不是应该在临安吗?”
“百里,我有话要说。”管封神情严肃,面若寒霜,不像有急事禀报,倒有几分和盘托出之态。
百里双手拢在宽袖里,眼神淡淡,提步上台阶,吱呀一声将门打开。他站在台阶上垂眸看台下仰首望着他的管封,隐在暗处的眼眸里有浅浅笑意。
今夜之前,秦易一定单独找过管封,暂且不提管封是否知道太子原本想让他顶罪之事,只今夜太子不顾秦易多年忠心耿耿,将秦易推进火坑,管封若是聪明,心里恐怕也对自己的将来有了个大概的猜测。
百里站在门前沉默许久,午夜的园子里静得只有彼此的呼吸声,过了半晌,他悠悠开口:“进来吧。”
管封的神色有些局促,见百里斟茶倒水,自个儿站在一旁颇有些手足无措。
百里示意管封坐下,将一杯茶推到管封面前:“你急着跑来,是临安或者王府出事了?”
管封看百里一眼,他不信以裴子衍的关系网至今为止还没有对他产生任何怀疑,更不信百里什么都不知道。百里这样问,有几分试探的意思,也有几分给他台阶下的意味,可他今晚前来本就做了最坏的打算,也无须这样拐弯抹角。
“百里,我知道你与王爷已经猜到一些我这些年留在王府的真实目的。”
“为什么呢?”百里慢悠悠截断管封的话,“王爷惜才,这些年待你不错。你忠心耿耿地跟着太子背叛王爷,是为什么?”
“管封只能说,之前是各司其主,各有无奈。”管封看着百里目光灼灼,“可今夜我能来找你,就是想改变目前的局面。”
百里沉静的眼眸看着管封:“你六年前能演一出戏,骗我与王爷这么多年,谁知道现在的你,是不是旧戏重演?同一条河,踩进去两次的人恐怕只有傻子。”
说罢,百里起身,请客出门:“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管封长袍一撩,铿然跪地:“明天就迟了!”
天际忽然起了一阵风,零星的雨点断断续续洒下来,百里惊慌中推门而入,却见裴子衍懒懒地斜倚在床榻上,面前一张矮几,一盘散棋,指间一枚白子在烛光映照下泛着莹莹白光。
夜里的风携着雨水的湿润灌进屋里,扬起裴子衍落于肩膀的一缕墨发,他落定白子:“跟管封谈完了?”
百里反手关上门,疾步过去。
烛火映得裴子衍半张脸忽明忽暗,他抬眸看百里:“难得见你这么慌乱。”
“王爷,管封说他无意间得知,知遥打算将你的真实身份告诉太子。”
裴子衍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棋盘,烛火下眼神平静,墨玉般的眸子却如面前的冷玉棋子一般,凉。
“你当初不是与知遥做好交易不提这件事的吗?”
“以知遥的性格,一旦答应,不会轻易反悔。该不会是哪里出了差错?”百里蹙眉,半晌才猜测是不是中间出现什么误会。若知遥横了心要把裴子衍的另一个身份告诉裴子戚,那么他们多年的努力且不说会功亏一篑,至少会推翻目前为止的多半努力。
裴子衍走到今天这一步有多不容易,始终喜欢裴子衍的官颖欢不知道,作为对手的裴子戚不知道,身为人父的盛武帝不知道,只有始终陪伴在裴子衍身边的他最清楚。
裴子衍年幼丧母,在最需要父爱的年龄里被送出皇宫,表面看来盛武帝赐府邸赏绫罗,也暗中有人保护,可护送之人在还未到临安的路上就因保护裴子衍而被人杀害,连他都难以想象,那么小的孩子究竟在前往临安的路上受了多少苦才能留住一条命,而那些视裴子衍为眼中钉的人在裴子衍身上留下的疤痕,至今仍依稀能见。
他遇到裴子衍的那年,他十六岁,裴子衍十五岁,那是他最落魄,也是裴子衍最无助的时候。
他被仇人从天璇追杀至天枢时已奄奄一息,而裴子衍突然知道母亲的死另有隐情,而一同出宫始终待他如亲人的奶娘不过是宫内有人为监视他而安插在身边的细作,日日在他的饮食之中投慢性毒药,举目四望,身边竟无一人可信。
年幼的裴子衍分明天资出众,却不得不掩去光芒以求活命,这样一个人身上隐藏有太多的伤和秘密,却从无人真正怜惜,所以裴子衍才在不断的迫害中越来越强大,因为终于明白,他的一生只能掌握在自己手中,所要得到的,只能成功,否则,只有死路一条。
裴子衍所有的计划都起于与他相识的那年。
天枢国人都知道当朝太子庸庸碌碌,可这样一个太子却让裴子衍用十多年的时间去准备、去布局,暗地里将朝中中立的大臣渐渐拉至他的阵营,同时也在不断利用太子的弱点动摇太子在朝中的根基,审时度势,久等多年才开始出手。这么多年的隐忍和努力,为的不单单是扳倒太子,更重要的是扳倒太子的同时还不引起盛武帝的怀疑。
如果他的猜测没有错,裴子衍自从知道问剑山庄的庄主官林度有一个女儿时起,就开始了长达六年的问剑山庄拉拢计划,但裴子衍又怕与问剑山庄的关系走得太近遭到盛武帝的怀疑,便将自己与官颖欢之间感情的主动权交于官颖欢的手上,让全临安以至于远在六合的整个皇宫都知道,问剑山庄的千金非临靖王不嫁。久而久之,姑娘的情深意切终于打动风流天枢的临靖王,于是女追男躲变成两情相悦。一出解救当朝右相的戏码让裴子衍作为条件换得盛武帝的“成全”,终于抱得美人归。
一旦政治的联姻被染上爱情的色彩,政治二字就变得微不足道,所有人看到的只有男才女貌的佳话。
继而,裴子衍以新婚之由进宫见礼,得以在多年后名正言顺地重回六合,开始了离间太子与盛武帝的一系列计划。太子不聪明,但多年来也算安分守己,又生性软弱,胆小怕事,让这样一个人去做大逆不道之事,恐怕只有被逼到绝境才能动手。而逼迫太子主动出手,只能逐渐让太子心生怀疑,人的心里一旦种下怀疑的种子,就再难以拔除。只要太子自乱阵脚,他们就能找到令东宫易主的机会。
现如今,太子已觉众叛亲离孤身无援,左膀右臂皆被去除,在盛武帝心中的地位也一落千丈,他们只需再最后一击,多年的计划眼看就能达到,如果在这个节骨眼上裴子衍的另一个身份暴露,对他们而言无疑是致命的打击。
裴子衍微微一笑,在烛光下的笑如彼岸花在月色里轻轻摇曳:“既然是你种的因,就由你去了结吧。”
百里沉默,心中暗生怨念。他实在是不喜与知遥打交道,那女人如今越来越阴厉,愈发不像个女人了,说一句话都要胡搅蛮缠半天,上次若不是裴子衍答应准许知韶今后留在天枢,他也不会去与知遥谈条件。
见百里沉着嘴角没有动静,裴子衍眉梢一挑:“不愿意?再不去,可就来不及了。”
月光投射在粼粼江水上,鬼面节的最后一夜竟比前两日还要热闹几分,所有人都趁着最后的机会彻夜狂欢。夜半江面繁华明亮如白昼,喧嚣声一直传入江心的深处,只是火把在零零落落的雨滴下忽明忽暗,让整个江畔都在摇曳火光之中,多了几分朦胧唯美之色。
江面琴音缭绕,千回百转又缠绵悱恻。
百里就着这极缠绵之音踏入这艘小画舫时,便看到慵懒靠于窗边的知遥。她半眯着媚眸,指尖轻轻跟着节拍敲打在窗棂上,表情却是意外的清冷。
珠帘哗啦啦被掀开的声音在寂静的室内响起,知遥没有睁眼,只懒懒道:“来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