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武帝一直紧绷的脸色微微舒展,看着裴子衍,点点头:“朕准你说。”
裴子衍看似又犹豫了一瞬,这才道:“刺客的意思,也许并不是指太子殿下。”
周围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官颖欢也惊讶地朝裴子衍看去,这一出戏不就是为陷害太子而演?裴子衍这句话又是什么意思?难道还有其他打算?
盛武帝也是微微讶异:“那你的意思是?”
“方才刺客暗指幕后之人位高权重、权倾朝野,做事缜密手段通天。”裴子衍微微一笑,“儿臣觉得,另有其人。”
“做事缜密手段通天”一句,裴子衍说得意味深长,后面紧跟着“另有其人”,看似替裴子戚抹去嫌弃,言外又说明裴子戚做事没有缜密的心思,将裴子戚贬低了一番。
官颖欢扑哧一声笑出来,身旁几人面部抽了抽,周围又安静下来。
“儿臣猜测,有可能是右相。”
四周唏嘘声又起,谁人不知右相权律是太子一边的人,若这件事真是权律所为,太子又怎么能洗得清?
裴子戚呆着愣在原地,片刻后,再次怒发冲冠,指着裴子衍拔高音量:“你这是污蔑!”
裴子衍微微一俯身:“儿臣惶恐,只是说出自己的猜测,仅仅是猜测而已。”
裴子衍再三强调这仅仅是猜测,不是定论,但说出口的话就像泼出去的水,覆水难收的道理是人都懂,这水泼在盛武帝的心头,将心底原本就早已埋下的种子浇灌一番,没准就能发出些嫩芽来。
盛武帝沉默不语,裴子戚再笨也反应过来,今天的堂审分明就是给他摆的鸿门宴!先是借着张太的案子让他不得不放弃秦易,现在又借着行刺之案要推倒他的有力后盾权律!
平日都是秦易给裴子戚出主意,此刻秦易被关押,裴子戚身边连个给提醒的人都没有,一个人站在堂下有种孤掌难鸣的悲哀。他急得满头冒汗,整个人都快要烧起火来,乱目之下看到两步之外奄奄一息的刺客,在众人沉默思考的当口,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抽出身旁侍卫的剑,一剑刺向刺客胸口,利剑拔出,刺客“咚”一声倒地,鲜血横流。
满堂寂静,众人都被裴子戚突然的暴举惊得失去言语。
裴子戚扔掉手中利剑,看着倒地的刺客,退后几步险些跌坐在地上,不知道被一旁谁扶了一把,这才稳住身体,大喘几口气站稳脚跟。
盛武帝反应过来,面罩寒霜:“孽障!”
在场众人摇头叹气地闭上眼睛。
行刺事件已与他没有直接性的关系,如果裴子戚没有这一举动,盛武帝为稳定局势应该也不会轻易动太子,总会为裴子戚找个台阶下,可这不争气的裴子戚却将事情推到了死胡同。
裴子戚急忙扑通一声跪在堂下,指着刺客道:“儿臣是一时心急,这分明就是诬陷啊,父皇!”
官颖欢站在裴子衍的身旁,抬眸偷偷望他一眼,裴子衍淡淡一笑,笑意寒凉。再抬眼去看盛武帝,上面那位半合着眼不说话,似乎裴子戚的话他没有听进去一个字,唯有放于桌沿的手指,微微颤抖。
半晌,盛武帝睁眼:“传旨,将权律那个逆贼给朕绑起来扔进大牢,听候发落!”
身旁跟出来的人急忙应承:“是。”
盛武帝疲倦地摆了摆手,示意其余人等退下,自己缓缓起身,见裴子衍也要告退,他突然道:“衍儿、颖欢,你们留下。”
官颖欢与裴子衍站在堂下,裴子衍面色平静,官颖欢却是紧张起来,生怕盛武帝是发现了什么要定裴子衍的罪,却听上面略显疲倦的声音传下来——
“朕给你在六合建了座府邸,这次你与朕一同回六合。朕上年纪了,还是希望孩子们能经常陪在身边。”
官颖欢宝光璀璨的眸子蓦地亮起来,又不敢有太多表现,更不敢去瞧裴子衍,直到听见裴子衍俯身谢恩,她这才一同谢恩。
已经在往外走的人,听到这句话,皆顿住脚步停了一瞬,这才抬步离开。
乱风将起,遇风而上的那人,最终会是他们心中所想的那人吗?
堂外的月光正明,众人迎着月光,有人欢喜有人忧。
消息很快会传到六合,右相权律将被即刻关押查证,那些跟随权律的朝中大臣无疑会为自保开始推脱责任。裴子戚一夕之间失去的不仅仅是秦易与权律两大助手,更失去了权律身后庞大的关系网。
原来,裴子衍一开始的目标,就不单单是裴子戚,还有裴子戚身边最有力的后盾。
盛武帝扶着身旁扶手起身,裴子衍走过去要搀扶,盛武帝摆摆手:“你身上有伤,让颖欢丫头来。”
官颖欢吐吐舌头,乐呵呵地屁颠屁颠过去好生扶住,听盛武帝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你们成亲也快半年了,还没有喜事要跟朕说?”
官颖欢立刻红了脸。
裴子衍笑意微微:“儿臣和颖欢都还小,不急。”
盛武帝轻哼一声:“都多大的人了,还小?朕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戚儿都出生了。”提及太子,盛武帝又叹口气,转言道,“朕在临度多等你们几日,你们回去安排妥当王府的事就与朕一同回六合。你救驾有功,朕回去要赏你。”
这几句你来我往,颇有些父慈子孝剖心以对的感觉。
月色映得眼前曲径小道明光闪闪,官颖欢觉得心口也明亮起来,裴子衍隐忍这么多年,遭遇过那么多的暗杀和挤对,终于在多年后能从临安真正地重新回到六合,那里,距离他心中之地又近一些,只是,却距离她越来越远。不过这有什么呢,只要他能如愿,她也是开心的。
她含笑想着,听到另一侧裴子衍的声音:“儿臣只要父皇安康,赏赐什么的,儿臣也不缺那些。”
听起来多么孝顺,可自小就被送出宫的裴子衍,在心里又能对盛武帝有多少真的亲情呢?
“你啊!不跟朕说实话!”盛武帝嗤笑起来,“别以为你在王府的那些事儿,朕不知道。身边那些来历不明的女人就赶紧打发出去吧,朕给你找更好的。”
官颖欢心头一跳,抬眼朝裴子衍望去,裴子衍依旧是微微颔首的姿势,侧颜玉雕般的精致,闻言也不过是淡淡一笑,并没有拒绝。
紧跟着,官颖欢就听到盛武帝问她:“颖欢,静玉那丫头跟你们回临安,没捣乱吧?”
官颖欢还愣愣地望着裴子衍,盛武帝又叫了一遍,她这才回神,急忙道:“静玉很可爱,没有捣乱。”
盛武帝眉目缓和起来,拍拍官颖欢的手:“处得来就好。”
官颖欢忽然觉得有些心浮气躁,夜里原本带着凉意的空气也不知怎的变得热烘烘起来。她目送盛武帝走进住处,一回身,裴子衍已经径自离去,她抿着唇疾步追上,带着些怯意问:“那我也一起去六合吗?”
裴子衍止住脚步,垂眸看她,神色暗沉,薄唇紧抿:“父皇还不知道你我的情况,在所有事情尘埃落定之前,希望我们在外还能保持现状。”
官颖欢心头是欢喜的,却垂下眸子喃喃自语:“那你不是让我离开吗……”
“放宽心。”裴子衍睨她一眼,又收回视线,似乎再也懒得在她身上浪费多余的目光,“我不会碰你。”
“我不是……”
月光似乎更薄了一些,风不再悠悠舒缓,空气里多了几丝沉闷,好像大雨将至的前兆。
她听到已渐渐远去的他淡声道——
总会有让你离开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