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怀心思
韶华居的墙头有婀娜柔软的身影浮云般飞掠入内,又无声无息地潜入园中化为一缕清风消失无踪。
青衣几步跟在官颖欢身后,在春季乍暖还寒之际额头还不断冒着细汗,不知道官颖欢大半夜的非要来韶华居做什么,说实话,自从官颖欢那日醒过来不记得与裴子衍的事情后,青衣就觉得官颖欢整个人性格都似变了,有时乖张,有时任性,经常让她抓狂。
就像此刻……
“小姐,我们回去吧。”青衣轻手轻脚地拽拽官颖欢,声音压得极低。
前面的官颖欢忽而脚步一顿,视线望着韶华居的园子,回头对青衣道:“你先回去,帮我准备些热水,一会儿我要泡澡。”
这都是什么跟什么?青衣正要继续追问,官颖欢推了推她,做了个悄声的动作,她这才不情愿地离开。
待青衣离开,官颖欢绕进韶华居,看到园内一缕清风急速掠向权知韶的寝房,轻而无声,飞掠而过时甚至擦过的树叶和花朵都没有丝毫摇晃。
那缕清风在寝房前摇身一晃,官颖欢在并不明朗的月色下,看到一张近乎刻在她心头的妖颜。
裴子衍的师妹——知遥。
这个心比毒蝎的女人在她面前杀了她爹!
官颖欢的指尖死死抠在身旁的砖墙上,心中一片混沌,只剩下三个字在心头疯狂叫嚣:
杀了她!杀了她!杀了她!
可她知现在不行!现在时机还未到!
她不是知遥的对手,她甚至打不过权知韶!
她蓦地移开视线,不去看房前那道身影,生怕自己控制不住,此刻飞扑上去。恍惚中,似有惊涛拍岸而来,震得她的胸口又疼又闷,她的指尖在墙面上磨得渗出血来,她却全然不知,只一遍遍地回想着曾经的美好回忆,试图化解此刻无限膨胀的恨意。
她咬牙沉默,在寂静中将满腔恨意重新压回心底,终于定住心神,去看知遥这个女人究竟在这么晚闯入王府想要做什么。
知遥并没有破门而入,她将一根竹管轻轻插入纸窗,在这边朝竹管吹了口气。
官颖欢凝思片刻走过去,在她抬脚的一瞬间,知遥凌厉的视线朝她的方向倏然射来,官颖欢心底暗叹知遥功力的深厚。
待知遥看清是官颖欢,长眉一挑,唇角微翘。
官颖欢朝知遥勾勾手指,让她过去,知遥盯着有些神采飞扬的官颖欢,目光闪动,半晌提起裙角旖旎过去。
官颖欢将知遥带到安静的地方,这才转身,悄悄问:“你是去找权知韶?”
知遥笑笑,柔媚中又带探究地看着官颖欢,视线在官颖欢的脸上游弋一遍,这才懒懒抬眸:“嗯。”她听说,官颖欢失去了与裴子衍有关的所有记忆,甚至不记得问剑山庄和自己的身份,如今看来,倒也不像是假,否则她这个杀父仇人站在眼前,她怎么还能如此无所谓地看着她?
听知遥这样说,官颖欢脸上的笑愈发狡黠和神秘:“你也看不惯那个女人?”
知遥这才听出点官颖欢的意味来,咯咯一笑:“看不惯,非常看不惯。”
“看不惯到想要……杀了她?”官颖欢最后几个字说得很轻,却让知遥怔了一瞬,这样的字眼从官颖欢的口中说出,听起来总是有些不对劲的味道。
知遥唇角的笑意缓缓敛起,愈发参不透官颖欢的用意。是试探她,还是别有用意?
“你哪只眼睛看到我要杀她?”
“你不想杀她?”官颖欢眨眨眼,眼底渐渐浮起失望之色,“原本还以为你我能联手……”
知遥缓眯起媚眸,一瞬不移地盯着官颖欢,见她慢慢垂下眼睛唇撇了撇,心中一动,问:“你为什么讨厌她?”
官颖欢扯下旁边一枝花,将还有一点抓痕的脸凑到知遥面前:“看,这就是那个女人抓的。而且听说,她是王爷收在府里的小妾,我气不过。那么漂亮的女人,留在王府实在不安全。”这样近距离地细看知遥的五官,似曾相识的感觉油然而生,再联想起韶华居的权知韶,两人似真有一些地方很像。莫非,知遥想杀权知韶,是因权知韶是裴子衍的小妾?知遥也喜欢裴子衍?
闻言,知遥笑吟吟地望着官颖欢,女人与女人之间,不就那么点事儿?看来,官颖欢一直以为权知韶是裴子衍的人,而对她来说,权知韶如今却是百里心里的人。
如此看来,她们两人是有共同点了。
两人不知在想着什么,视线缓缓地对到了一起,目光相触的那一瞬间,两人眉梢飞扬,勾起唇角微微含笑。
“王府守卫森严,我今晚本也是来一探虚实,并没有想在今晚得手。”知遥透过砖墙的镂空缝隙朝韶华居看一眼,正有守卫巡逻而过,“你若能助我将权知韶引去人少的地方,剩下的我来做。”
官颖欢偏起脑袋,想了想:“看你武功似乎也很高,这倒是个不错的主意。可是我为什么要信你?你是谁?我又怎么再次联系你?”
夜色黑沉,府内红灯在回廊上摇曳轻晃,映得墙角下两人面孔忽隐忽现。
风带起红灯隐去光线,官颖欢只看得到知遥艳红的唇角一抹笑,随即有个冰凉的东西搁在自己手心,她听到知遥妖娆的声音在夜风里响起:“我给你四天时间解决你该做的,四天之后你想要联系我,吹这个竹管就行。”
官颖欢垂眸看手心的小物,正要继续追问,抬起眸子眼前已无人影,只有园中在风里慢慢轻晃的绿树,落下几片原本不应在此刻飘落的叶子。
自从官颖承事件过后,不知是裴子衍刻意藏人还是下了什么旨意,官颖欢再没见权知韶出过府。两日里,官颖欢用尽各种办法,权知韶对她的引诱都视而不见,坚决不迈出王府半步,官颖欢正欲抓狂之际,一直跟在身边沉默的像影子般的慕容灵忽而在她身后用轻而慢的声音,缓缓道:“王府有一处地方没有守卫。”
官颖欢脑门一拍,终于想起自己大婚时面壁思过的地方,那里确实没有守卫。
可权知韶究竟犯什么错,才能罚她去佛堂忏悔呢?
她怔怔地走在浓重的夜色里,心也像装了满腔的泥,沉重不堪。若是回到去年的这个时候,官颖欢应是万万想不到自己会有这样一天,想尽办法地置另一个人于死地。
抬起头望一眼暗沉天际,她长长舒一口气。
爹、哥哥,你们在天上若能看到,希望你们保女儿一路顺利,保女儿能完成报仇的心愿。
隔着一堵墙的另一侧临苑,裴子衍在树下长身而立,隔空望着许久不曾踏入的静苑方向,想起这些天官颖欢在他面前的一颦一笑,虽天真如初甜美如蜜,却似在其中搅了无数的谎言和欺骗。犹记初见时,她雪白的裙袂在烟雨中旋出一朵璀璨的花,隔着蒙蒙细雨含笑望着他,那样无瑕的笑他至今忘不掉,却也是再也看不到了。
于他来说,任何有可能阻碍他的因素他都会铲除。可她是个例外,他从未在她面前隐藏他的野心,他将她留在身边,给她机会走进他的心、帮助他。虽然如今已猜到她假装失忆背后有可能还藏着复仇的计划,明知道她的计划会阻碍他今后的路,他还是无法狠下心将她送走。
他这是在拿自己二十多年的努力、拿自己的命和无数跟随他的将士的命在赌。
如今,唯望她,不要辜负他才好。
府里的人只知道官颖欢自失忆后变得性格乖张又任性,却不知她为何死死盯着权知韶不放。若说她是嫉妒,裴子衍可从来不去韶华居,反倒往锦绣的住处跑得多一些,却也不见官颖欢整日找锦绣的麻烦。
沉闷几日的天气终于在这天迎来春季的淋漓大雨,这日,锦绣忽然晕倒,叫来的大夫说是中了毒,不知官颖欢趁裴子衍不在府内时私下又掀起了什么闲言碎语,一下午府里传遍了下毒之人是权知韶的说法。官颖欢借裴子衍不在府内,第一次拿出王妃的架势,将权知韶关了禁闭,之后便等裴子衍回府再议。
晌午,官颖欢将权知韶关进佛堂之后就带着青衣和慕容灵回到静苑,慕容灵前前后后从静苑出去再回来反复共有四五次,每一次回来官颖欢的表情都会更加失落一分、焦虑一分,直到傍晚时分——
“擦擦。”官颖欢从青衣手中接过准备好的巾帕,扔给刚踏入房间的慕容灵,急忙问,“怎么样?见到人了?”
慕容灵垂眸看着被扔在手中的巾帕,顿了须臾,这才慢吞吞地去擦脸上的雨水,顺便回道:“给百里了。”
“没让裴子衍发现?”
慕容灵摇摇头。
官颖欢大出一口气,整个人这才放心下来。大清早确认了锦绣中毒迹象开始转明朗化后,她就开始让慕容灵去找天还没亮就出府的裴子衍和百里,她要确认那封求助百里的信笺一定要在裴子衍觉察不到的情况下交给百里,还得确认百里愿意帮忙拖住裴子衍今夜不回府。
喘几口气,官颖欢才继续问:“百里答应了?”
慕容灵点点头。
其实百里答应她的请求,也在官颖欢的意料之中,她在信上委婉提及裴子衍的宠妾今晚有危险,百里作为裴子衍的亲信,今夜无论如何也会来救自己主子的女人。不过,她心里自然明白,百里能来是因为心里有权知韶,自然不会让自己喜欢的女人有危险,只是她的“失忆”让她不能那样直白罢了。今晨她书信时前思后想了许久,来来回回看过几遍,确保不会让百里产生怀疑后才将信交给慕容灵。
现在,她只需静候晚上的好戏。
佛堂坐落在王府最偏僻的院落,原本就幽静,加之这样风雨飘摇的夜晚,又无守卫,更显静谧。
权知韶静静地跪在佛堂前,愣愣地瞅着眼前忽明忽灭的烛火,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忽然有一阵风吹进来,面前桌上的烛火闪了闪,眼看快要灭掉,她急忙上前掩袖挡住吹来的风,待风势过去,她这才去将窗关上。
关窗前院中的树在屋檐红灯里随风轻摇,她听着外面噼里啪啦的雨声,心却从未有过地平静。
虽说这些年在玄月楼,她手下亡魂也不计其数,可官颖承却是第一个因她而死的局外人,原本不在预料之中的人死在她剑下,而这人的死还成为裴子衍与官颖欢之间无法跨越的沟壑,不管怎么看,她都是个罪人。
今日在佛堂之中,她也算是能静心为这些年死在她手里的那些亡魂超度一番。
权知韶回望一眼幽幽烛火,提起裙角朝另一侧的内室走去,原本想着时间不早该休息了,却隐约听到有熟悉而略显匆忙的脚步悠远而至,眨眼间,房门被吱呀一声推开。
她回身,眼波一转:“你?”
百里见权知韶完完整整地立于屏风之旁,眼底似乎还有些来不及收回的落寞,不过既然无恙,他提起的心也算放下不少:“准备休息?”
“不然呢?”权知韶红唇一弯,眨眼见那极淡的落寞被掩进柔媚的眸里不见踪迹。
百里环视房间一周,欲言又止。
权知韶扬起长长柳叶眉:“既然有话,就关了门进来说,晚上风雨吹着也怪冷的。”
百里想起官颖欢那封信,心里总是有些不放心,既然权知韶难得不与他较劲儿,他也不多做推辞,掀起袍子就迈了进来。
这举动倒是让权知韶微微瞠了媚眸,她那也不过是句客气话,若是往常,百里定是淡淡垂眸离开。可她刚刚说完话正欲转身进内室,这百里却进来了,真真是奇怪。
“你今儿个是怎么了?”
往日宁静的佛堂,在这个夜里似乎注定无法安宁。
外面噔噔噔的脚步声传来,青衣抖抖身上的雨水将伞合上,在门外喊道:“权姑娘,百里公子在吗?王妃有事找。”
百里正准备提起茶壶的手又放了回去,莫非今夜官颖欢让他回府不是因为权知韶的事儿,是他多虑了?心里虽然不放心,但王妃传唤,他又不能不去,遂起身告别离去。
这个时候,连权知韶心底都起了细微异样,环顾房间一周,又笑了笑,觉得自己也变得疑神疑鬼起来。
正准备脱去外衣躺下,她倏然回眸,窗外有电光闪过,那灿白的光照在佛堂的一角,映出那角落里婀娜多姿的身影,那角落的女子在忽明忽暗里眼波流转,媚态横生,只是那光将女子唇角的笑映得森然,反倒带了些鬼魅之气。
权知韶脱了一半的外衣又缓缓披上,微微眯起眼眸不动声色地望着那角落里浅浅吟笑的女子。
看来这女人应是方才就在屋内,不但她没有察觉,百里竟然也无察觉!
权知韶暗地里开始权衡女子出现的原因,这样无声无息潜入房间躲过她与百里两人觉察,此人功力不容小觑,只是武功这样深藏不露的一个女人深夜造访王府里明摆着不受宠还被罚跪佛堂的小妾,究竟是何用意?
那女子吟笑着从暗处缓步走出,那一足一步,竟看得同样身为女子的权知韶也觉得美好到不能移开视线。
莫非,又是主子的爱慕者?可既然是爱慕者,不去找官颖欢,来找她做什么?
窗外又一道闪电,映出女子绝色魅颜,权知韶倏然睁眸,眼底闪过诧异。
怎么这么眼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