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声之战
裴子衍忍不住笑一声,她以前可没这么无赖,不过这样的她,倒也有意思。他端着水递到她唇边:“喏,喝吧。”
官颖欢接过水大口大口喝起来,寂静的屋内只剩咕咚咕咚的声音。
裴子衍静静地望着她喝水的样子:长长的睫毛投射在她莹白的眼睫上有清淡的阴影,像是两只蝴蝶的翅膀在阳光下透明而清淡,这样乖巧不带刺的她,他真的很怀念。
只是,阅人无数的他现在却越来越看不清她了,又娇俏又烂漫,又天真又无赖,跟你说话时你觉得她说的句句都是真,可转念又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像是假话又像是真话,怎么都分不清了。
裴子衍挥挥手,命丫鬟将碗端下去,百里从屋外走了进来。
“王爷,一切都安排妥当了。”
“知道了。”裴子衍与百里说着话,视线却一直落在官颖欢似醒非醒的迷茫面孔上,百里说完话转身就走,官颖欢的视线却追随着百里,裴子衍垂眸握着她的手慢慢道,“今天,问剑山庄庄主官林度举行葬礼,本想带着你一起去,可你却一直睡着叫不醒,现在仪式已经过去了。”
多年习武的裴子衍对气息的变化万分敏感,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官颖欢的呼吸分明变得紊乱起来,急促而起伏不定,可他抬眸看她时,她却闭着眼睛将头靠在床头,像是又已睡过去的样子。
裴子衍抚着官颖欢手的动作慢了一慢,也不管她是否真的睡着,继续道:“官庄主本身不是喜欢热闹的人,所以葬礼举行得很简单,都是些挚友亲朋,那些江湖门派之人也不知哪个是真心哪个又是看笑话,所以都没有去请。等有空了,带你去后山看看,官庄主应该是喜欢那个地方的。”
“你,想去看看吗?”
官颖欢“哼唧”一声,在空气里挥挥手,好像裴子衍的絮絮叨叨已经骚扰到她的睡眠:“不去,不去。”
裴子衍凝视着她,半晌捻起长袖擦去她唇边的水渍:“为什么?”
“我又不认识,不想去。”
裴子衍盯着她微微闭着的眼睛:“真的不去?”
“哎呀,真的不去,我好困啊,又要睡了。”她撒娇又无赖地反握住他抚弄她的手,“你也在外面跑一天了,累不累,我们干脆一起睡好了。”
裴子衍正盯着她凝神思考,被她这样猛然一拽,竟没稳住身子朝前倾去,她转过身抱着他的腰身窝进他怀里,找了个舒服的角度哼哼唧唧睡起来。
身子前倾的一瞬间,她的唇擦过他的鬓角,像是蜻蜓掠过雨后的荷叶,柔软而冰凉,带着淡淡的芳香,在他心头掀起层层涟漪,他垂眸忍不住地就想要吻下去,她却似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埋头酣睡,只露出一对长长的睫毛映在他眸心。
裴子衍实在无眠,一直撑着额头侧身躺着看她睡觉,她入睡得很快,许久未醒,只是眉头一直浅浅蹙着,脸色比前几日红润不少,却仍有苍白的颜色。
她散着长发,头发很长很长地在床上和他怀里蔓延,乌黑的发更显得她脸色苍白,原本就巴掌大的小脸因前几日的折磨变得愈发瘦,整个人看起来可怜巴巴的,裴子衍又想起她睁着眼时那两只大眼睛在小脸上显得愈发圆和黑,即便不受委屈也蒙着一层水汽,像是随时都能滴出水来。
心头,不由得一颤。
那种二十多年来极少有的“疼惜”之感,在近段日子里总是在看见她时浮上心头。
他叫来侍女,吩咐下去每日膳食里给她增几样补品,她似是做了什么梦,眼皮微微动着,他抬手将厚重的窗幔放下遮住外面的日光,抬手拂过她的鬓角。
许是他冰凉的指尖让她感到一些舒适,紧蹙的眉头也舒展开来,唇角有浅浅的笑涟漪般缓慢荡开,她若睁着眼眸,他几乎能想象到她眼底是怎么样的生动和明媚。
不由得,他被她的笑容感染,眼底也浮现出清艳而璀璨的颜色。
他轻抚着她柔软的耳垂,低低问:“梦到了谁,这么开心?”
她嘤一声,拿脸在他怀里蹭蹭,没皮没脸地伸手攀住他的颈项将身子朝上拱拱,又换了一个舒适的位置,心情像是愈发好,将温软的小脸贴向他的颈窝,喃喃说了两个字。
裴子衍的呼吸窒住,原本柔和的面孔僵硬在这近乎密闭的暗沉空间里,映着她酣甜入睡面孔的璀璨星眸渐渐浮现出悲凉与涩然。
他试图抽出自己的胳膊,她却非要与他较劲儿般狠狠枕着,又笑着在梦里唤了声“阿华”。
裴子衍垂眸将视线定在她唇角的弧度上,沉默须臾,蓦地将她推开,甩袖离开。
眼前床幔的纱因裴子衍的离开在屋内轻轻飘荡,床上原本熟睡的人缓缓睁开眸子,眸心映出薄纱里渐行渐远的挺拔背影。那双眼睛似蒙着一层灰,丝毫没有在裴子衍面前的清澈,在那层浅薄的灰下似有无数的情绪在撞击和暗涌,须臾后,归于唇角那抹扬起的浅浅弧度里。
床幔外的光线越来越暗,待天地间最后一线微光被黑暗渐渐吞噬,夜色完全降临,官颖欢自始至终都静静地躺在床上,不曾下床。
屋外不远处,百里隐在树后,久久未动。
深夜、黎明,再到天色大亮。
屋内的人没有任何动静,屋外的百里终于转身离去。
日光渐渐升起,百里携了满园一夜的凉息和芬芳迈入隔壁的临苑,那里有道人影隔着一堵墙立于树下一整夜,只为看屋内那人是否在夜里会忍不住飞出王府,走到官林度的坟前去上一炷香。
“王爷,王妃一夜未起。并没有出府。”
裴子衍闭了闭眼,蓦地握紧手,指尖陷入手心的肌肤,竟渐渐渗出几滴血来,手心的痛却全然不及心口火辣辣的疼,那压在心头沉甸甸的疼并没有因百里的话得到纾解,反倒愈发辗转难忍。
如果她没有失忆,在她心底究竟隐藏了多大的恨意才能让她隐忍至此不去送自己的父亲最后一段路?
日光渐渐将两人的身影在地上拉出浅淡的灰色,院里的鸟叫虫鸣中,百里抖了抖满身冷气:“王爷怀疑王妃没有失忆?”
裴子衍默默望天,良久:“你觉得呢?”
“属下,不敢说。”
“准你说。”
百里抬眼看一眼裴子衍,觉得那道自己看了二十多年的背影随着时间的流逝,看起来愈发孤寂,忍了忍,终于还是道:“莫千华一直都有自己的人在山庄暗中保护着王妃,那夜如果不是有人暗中保护,王妃恐怕也不会穿过众多杀手安全到达官林度的房间。既然如此,莫千华一定也从自己人口中听闻到那夜的情况,许和王妃一样,认为是王爷在背后指使了这一切。以莫千华的性子,既然王妃失忆已经忘记王爷,他一定会带着王妃远离王爷避免王爷对王妃再次造成伤害,可是他却没有。”
裴子衍低垂着眸子:“这也是我最开始产生怀疑的地方。”
而他的怀疑,自然还源自昨晚她在他怀里的表现。起初,他抱起她时她有明显的僵硬,如果她一直僵硬下去,他或许还会以为是因她不记得他,所以才有的正常反应,可她偏偏僵硬过后又强迫自己迎合起他来,这才让他不得不再次怀疑她。
两人间的气氛正朝无声的沉寂蔓延去,忽然有急促的脚步声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