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个是真
官颖欢失去了一部分记忆,只记得青衣与慕容灵,甚至连她自己是谁、问剑山庄与她什么关系,她也一丁点都不记得了。
百里担心府里的下人丫鬟们说漏嘴刺激到官颖欢,全府从上到下进行了戒严,任何提及问剑山庄的人无论何种情况都会被逐出王府,大火之夜被救回的奶妈也安排回了乡下老家。
找来大夫看,大夫只说许是刺激太大,才选择性地忘记那部分她不愿想起的人或者事。至于恢复记忆,也只能听天由命。百里起初觉得,官颖欢失忆对于裴子衍来说许是件好事,虽不再记得,至少也不再憎恨。
可当莫千华第三日清晨出现在王府,官颖欢蝴蝶一般笑着飞扑进莫千华怀里时,不仅周边的人倒吸口冷气,连莫千华本人都觉得诧异震惊。唯有百里,心底暗暗为裴子衍捏了把冷汗。而凌静玉,望着她只见一面却心心念念的红衣男子垂眸看着官颖欢的眼神,清亮的眼睛渐渐暗了下去,原来,官颖欢就是裴子衍口中莫千华心仪已久的那个人。
回忆中隐约有管家的声音传来,凌静玉轻叹一声,视线从窗内相依的两个人身上移开,回眸看见有人走进园子。
园子拱门入口处有大片的蔷薇在夜风里摇曳芬芳,凌静玉的目光落在裴子衍身上,那人从蔷薇深处迈入园子,步伐看起来并不快,却在瞬间已至园子中央,腰间碧玉腰带在月色下闪着莹莹光泽,长衣微微飘拂,垂落在两侧的衣袖在身后与束起垂落的长发缠绕飞拂,他紧抿着唇,斜飞的眉宇下一双眸子似海深沉,波光明灭。
再一眨眼,裴子衍已到寝房门外,看脸色许是剧毒已解,薄唇也无青紫之色。
凌静玉侧眸看一眼窗内的两人,心头一跳,整个人也从石凳上跳下来,飞奔了过去,故意大声道:“啊!子衍哥哥你回来了啊!”
裴子衍看她一眼,却连停顿都没有,一掀衣袂就到了门外。
裴子衍正要推门,凌静玉拽住他,仰脸问:“子衍哥哥,你的毒解了吗?”
“嗯。”裴子衍抬手要推门,又被凌静玉拽住,不禁蹙眉问,“又怎么了?”
凌静玉眼色闪躲支吾半天,抬眸见裴子衍身后百里走来,解脱般指着百里:“你让他跟你说!”
裴子衍回身,眉梢一挑,眼神极淡:“到底什么事?”
百里眸子一垂:“王爷进屋看看就知道了。”
凌静玉气得白眼一翻,等裴子衍进去岂不是晚了,还不得被气死。
裴子衍目光一顿,袍袖轻拂,推开了门,视线扫视室内一周。
屋内桌椅很整齐干净,与他离开的时候一样,只是屋内的软榻被搬去窗台下,那个他牵挂了一路的人儿此刻正在软榻上枕着一个男人的胳膊酣然熟睡,怀里抱着抱枕,身体微微蜷缩,乌黑的长发散乱在铺着锦缎的软榻上,与她身后虚拥着她的男人墨黑的长发交织在一起,蔓延在那人艳红的长袍上。那人怀里的人儿唇角勾着浅浅的笑,看起来满足而安逸。
两人身后就是大敞的窗,窗外有明亮的月光,映得月下浅眠的两人美得不像话。
不像话……的确太不像话……
这画面美得简直难以直视,凌静玉几乎要用手捂住双眼。
屋内寂静得只能听见此起彼伏的呼吸声,百里与凌静玉的头更低了几分。
裴子衍忽然朝软榻的方向迈出一步。
这一步极轻,但随着这一步的迈出,屋内的纱帐似有大风吹进似的飞扬而起,连同榻上两人的黑发都轻轻飘拂起来,屋内的烛光忽闪忽闪,在风中忽明忽暗,过了一瞬,才又重新归复静谧。
许是被这阵风扰了清净,官颖欢身后的莫千华缓缓睁开凤眸,望着裴子衍时既没有惊讶也没有失态,打了个哈欠,盈盈眼波荡了过去,魅笑深深:“王爷回来了。”
莫千华抬起那只虚拥着官颖欢的手,曲起手指在熟睡的人儿脸上拂了拂,随即拈起软嘟嘟的脸蛋儿一捏:“起床了,颖欢。”
裴子衍垂在袍袖里的指尖微微动了动,见莫千华怀里那人忽然睫毛颤动几下,伸着懒腰缓缓睁开眼,她睁眼的那一瞬,他心底竟陡然生出害怕的感觉,虽然眼前这一幕让他心头像压了巨大的石头喘不过气,他却更怕她一睁眼,眼前的静谧就会乍然消散。
裴子衍脚步不由自主地后退小半步,他看到她伸着懒腰还未睁开眼,翻身整个人都窝进莫千华的怀里,不知是梦到什么还是想起什么,咯咯地笑起来。
这样清脆的笑,怎么都不像大受打击后的人应有的反应。
裴子衍眼底泛起几丝疑惑,还不待探究,莫千华怀里的人儿翻身而起,揉着惺忪的睡眼,缓缓睁开眸子。这一睁开,视线恰好落在几步外的裴子衍身上。
与官颖欢视线对上的那一瞬,裴子衍握紧袍袖内的手,瞳眸紧缩,而那双秋水蒙蒙的眼眸里没有任何他预期中的憎恶悲愤情绪,只是诧异地看他一眼,还带着一些茫然,眼睛眨了又眨。
屋内的静谧继续蔓延。
裴子衍正要上前,忽然官颖欢脑袋一歪,瞅着他:“你是谁?”
闻言,裴子衍挺拔的身躯微微一晃。
半晌,他侧首去看百里,百里将这些天的事一一向他说了一遍。
裴子衍的视线重新落回官颖欢的脸上,葡萄般黑亮的眼睛里是清晰的茫然和疑问,无论是神情还是语气,都像真实地不再记得他,如果是假装,以官颖欢那样单纯的心思也装不出这样波澜不惊的模样,这样想着,心惊与害怕甚至还交织着几丝庆幸的情绪渐渐蔓延上心头。
在经历了这么多的纠葛之后,她就这样不记得他了?
也罢,她若不记得那些令人窒息的过往,能笑得像现在这样清澈开心,所有的悔恨和伤痛让他一人承担,又何尝不是件好事?
官颖欢见裴子衍凝视着她,眸色变幻万千,不禁移开视线,去拽莫千华:“阿华,他是谁?为什么在这里?”
莫千华斜睨裴子衍一眼,见裴子衍神色间有几分恍惚,觉得稀奇的同时心里隐隐地浮上几分得意,很快地,这份得意渐显在他狭长又妖娆的眼眸,在烛光悠悠的屋内朝裴子衍荡去。而后他懒懒起身,整了整衣袍,摸摸官颖欢的脑袋:“你不记得他了?他是临靖王,你的夫君。”
官颖欢咬着唇,这个消息似乎让她委屈起来,盈盈水光渐泛眸心。
她见莫千华起身要走,急忙揪住他的袍袖,慢吞吞地问:“阿华,你要走了吗?”
莫千华低垂眸子看着拽着他袍袖的小手,心一横,缓缓将衣袖从她手中抽离,拍拍她的脑袋:“乖,我有事要忙,过些天再来看你。你要听话。”
凌静玉的视线一直黏在莫千华的身上,许是视线太过灼热,莫千华起身离开之际朝凌静玉扫去一眼。
只一眼,凌静玉白皙的脸儿像是染了朝霞的颜色,平日大大咧咧的人儿立现一副小女人姿态,略含娇羞地垂了垂眸子。
莫千华对女人见他露出这样的表现早已见怪不怪,朝凌静玉悠悠一笑,提起袍袂妖娆离去。
那短短一瞥中,凌静玉看到莫千华眼底浅浅笑意中犹有粼粼波光闪烁,明亮而脉脉。她看上这样惑人心神的男人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呢?凌静玉瞅着莫千华修长挺拔的背影久久不能回神,直到百里经过她身边轻咳一声,她才急忙跟着百里离开。
官颖欢视线一直随着莫千华移动,直到莫千华从屋内离开,她还转过身趴在窗台上,朝外面挥挥手,喃喃着“阿华再见”,待那背影在视线里再也找不到,她才缓缓转过身,略有不安地抱着被子蜷缩在软榻上,身后紧紧靠着窗棂,一双乌黑圆溜的眼睛一会儿瞅瞅他,又很快地移开视线。
窗外月弯如眉,浅浅一线,院中有虫鸣在淡淡幽香中时而传来,脆亮的声音一声声敲击着屋外和屋内的静谧,细微的呼吸在屋内浅浅浮动,烛火忽而摇曳忽而安静,气氛沉寂中官颖欢渐渐撇起嘴来。
裴子衍立于远处静静地望着官颖欢,看她娥眉微蹙,瞳眸闪烁,又看她眉目焦虑,神色迷茫。屋外的风吹起她披散的长发遮住她一半的精致脸颊,那双眸子在发丝间若隐若现,像是沉浸在回忆里的光,忽明忽暗。
屋内的气氛不知怎的就让官颖欢默默掉起眼泪来,“啪嗒”,她低垂眸子看自己手背上晶莹的泪珠,迷茫地抬手抹去眼角的泪水,又“啪嗒”一声,有泪水落下。
忽而,龙涎香高贵的气味迎面袭来,官颖欢见软榻边久久没有举动,这才用袖子抹去眼泪,慢慢抬起眼睛看裴子衍。
她的视线从裴子衍袍袂缓至他腰间玉带,再往上沿着襟扣一直望向他精致的下颌,紧抿的薄唇,他迎着风负手而立,长衣被风吹得像是飞散在风中,袍袖宽大鼓动得微微作响,高华而散漫的气质缓缓在空气里流淌起来。
她定在他高挺的鼻梁上的视线又收了回去,始终不敢看他的眼睛,刚刚短暂的对视,那双眼睛像是集了天地所有精华与璀璨,夺目得让她移不开视线,心里却又有声音抗拒着不能去看。
裴子衍俯身伸手一拢,将她抱进怀里放在他膝上,坐在软榻上,静看窗外月明风清。
“我痛。”
裴子衍怔了怔,没料到怀里的她不但没有反抗,反倒向他撒起娇来。听她说痛,又怕她是不是在他不在府内的这段时间里受了什么伤,急忙低头去看:“哪里痛?”
官颖欢睁开眼,瞄一眼他:“哪里都痛。”
“……”
“阿华看起来不胖,可睡起觉来压着我像猪一样重。”她说罢,还在他怀里扭动扭动脖子、转转腰,哎哟哎哟地叫起来,“你看,腰和胳膊都痛。”
裴子衍缓缓敛起笑容,淡淡道:“你昨夜跟他一起睡在这儿?”
官颖欢点点头:“跟阿华在一起不害怕。”
突然,她蹙了蹙俏丽的鼻尖儿,朝裴子衍勾勾手指:“你过来,我跟你说。”
裴子衍见她一双懵懂的双眼,已完全不记得曾经的事,单纯得就像一张白纸,不由得心里一软,俯首过去,听她趴到他耳边,拢着手悄悄说:“听说,这府里的人都很凶很坏。”
她见他皱起眉,急忙说:“你别不信!昨天有个叫锦绣的还跑过来欺负我,还好阿华在,我才没被她欺负去。”
裴子衍缓缓推开身,双手扶着她,视线落在她轻眨的眼睛上,定睛看了几秒。然后一手抄过她的膝窝将她抱起来放在一旁,起身拂了拂衣袍,顿了须臾,这才转身重新看着软榻边的她,眼眸似海深沉。
“颖欢,你还记得我吗?”
官颖欢抿抿唇看他,微蹙的眉头多了几分娇俏的狡黠,她摇摇头,又跟着说:“阿华说,你是王爷,也是我夫君。但我不记得你。”
“可你记得莫千华的所有事,记得青衣、记得慕容灵、记得除了与我有关的所有事。”裴子衍的目光凝在她的双眸上,波光明灭。
官颖欢想了半天,像是又累又气,干脆趴到软榻上去捂着脑袋:“我不想了不想了!不想去想!累死了!一动脑就头疼!不想不想就是不想!”
裴子衍又好气又好笑,觉得她又不像是在说假话,可他心里实在无法接受眼前的现实。
官颖欢偏偏失去对他的记忆?!无论他怎么想,都觉得不真实。
他看着她中衣下单薄的双肩和背脊,脆弱得像是一折就会断,心里的怜惜又汩汩地冒上来,默然半晌,上前扶起她,轻轻抚着她的背:“好了,不想就不想。不记得,我们重新开始也好。天色不早,我们也该去休息了。”
怀里的人身体果然僵硬起来,裴子衍不动声色地笑了笑,抱着她朝床榻走去。
颖欢,山庄出事之前我已按照你的要求写了一封休书,从这些天青衣和慕容灵的反应来看,你还不曾把这件事告诉他们。你煞费苦心换去的休书,你知我知再无第三人知,你现在真的甘心假装失忆让前面的努力都付诸东流吗?还是说,你强装失忆留在我身边,是想要报仇?
裴子衍缓缓垂眸,望着怀里低垂眼眸有些微微发颤的官颖欢,唇角溢出一声叹息,轻缓而邈远,似充满无数的无奈。
就这样顺其自然,当作没有那一纸休书,还是将她放下后转身离开?
万一她是真的失忆,将来恢复记忆后必对他新恨加旧恨,也不知那恨意何时能了。
裴子衍正在退开与不退开之间天人交战,神思恍惚之际,才挨上床榻的人毫不客气地抱着他的手臂将他拽到床上,软软地靠着他,闭眼睡起来。隔着单薄的中衣,她身体的温度慢慢透过他层层衣袍传向他的手臂,隐约有记忆中的柔软和清甜气息在身侧游走,他忍不住抽出手臂穿过她的颈下将她搂紧在怀里。
她的脸倚在他的肩窝,卷翘的睫毛在屋内昏黄的灯光下看起来可爱而温柔,娇柔得他拥着她都不敢再多使半分力气,生怕弄痛了她。
裴子衍垂眸看着官颖欢,心中愈发恍惚。
事到如今,究竟哪个才是真正的她?
将他手臂咬得血肉模糊也不能纾解心中恨意的她是真,还是眼前窝在他怀里嘴角含着浅浅笑意的她才是真?
火光跳动,嘶喊声惊天动地。
雪亮的刀宛如来自地狱,鲜血在夜空中如流星般一道道划过,有人嘶鸣、有人咆哮……有人的头颅滚落石级,扑通落水……
远处有人在冷冷地笑:呵,算我一个。不然,怎么向师兄交代呢?
天空,突然下起血雨,倾盆,瓢泼。
她看到眼前无头的尸体落地……突然,有人从身后紧紧攥住她。
官颖欢呻吟一声,睁开眼。
有人拿着湿帕在擦拭她的额头,锦帕细腻的触感带着水的冰凉从额头缓缓擦过,让她头脑渐渐清明起来。
有清脆而欢乐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小姐,你可醒了,都快睡到下午啦。”
紧接着,官颖欢听到略显匆忙的脚步声从屋外踏进,那气息熟悉而陌生,清雅而冰凉,属于男子的气息。
“小姐,你一直做梦,我摇了你几次都没醒过来。”青衣端着碗过来,“快喝些水吧。”
官颖欢听到青衣声音低了下去:“王爷。”
“你下去吧。”
“我渴。”官颖欢撑着身子起来靠在床头上,也不认生,懒洋洋又道,“我要喝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