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子衍抬眸看她,冷月微光一样的眉眼间,带着疏冷寒漠,迟疑片刻,掀被起身。他俯身去拾散落在地上的衣袍,动作扯到腰腹的伤口,不禁蹙眉咬了咬牙。
官颖欢听到寂静里极低的抽气声,余光看到他颇为费力的动作,犹豫一瞬,起身捡起递给他,看着他动作略显迟缓地将衣袍披在身上,她将脸撇去一边,却觉黑暗里他的目光一直落在她的脸上。
门外传来丫鬟低低的询问声:“王爷,还需要给您整理隔壁的床铺吗?”
空气里浓郁的熏香遮盖过方才药物的味道,在沉默中散发着似有若无的暧昧味道,就在她快要承受不住他的视线想要逃离的时候,右臂蓦地一紧,整个人被他扯进怀里。
这力道来得突然,她不稳地撞进他怀里,胳膊肘恰好碰到他腰腹的伤口,她惊吓地想要推开身,却被他紧紧攥着,不得远离半分。
“你!”她低头看他的伤口,在月光下隐约看到红色的血迹正透过白色纱布缓缓渗出,她急得像是伤口出在自己身上,“你乱动什么!伤口又渗血了!”
“放心,死不了。”
官颖欢咬着唇,眼泛水光,裴子衍却拽着她一同朝外走去。
官颖欢惊诧地抬头去看冷着脸的裴子衍:“去哪儿?”太子带着搜捕的人刚刚离去没多久,他这个时候带着伤出去,是不要命了吗?!
裴子衍推开门,对门外丫鬟道:“去找刚刚离开的莫公子回来,记住,只转达给莫公子一人就可。”
这丫鬟是裴子衍刻意放进宫里来的,自然是聪明伶俐,一听便知道要如何传达,转身没入夜色之中。
官颖欢目光掠过他紧绷的下颚:“你要干什么?”
“你不是要见他吗?我给你这个机会。”裴子衍低头看她,眸光沉沉,神情间带着隐隐傲然,“顺便,你也可以问问,他为什么会受太子的邀约,又为什么会出现在太子府?”
这问题让官颖欢心里一下变得复杂起来,刚才莫千华与太子一同出现时她心底就有很多古怪的念头泡泡一般冒出,只是,刚才情况紧张她来不及多想,此刻,裴子衍清楚地提出来,却让她不得不正视这个问题。
莫千华一向不与朝廷来往,她也知道他尤其厌烦与皇族周旋。刚刚看样子,又不像是太子劫持他来皇宫,倒是像他自己悠闲地散心一般。如果是莫千华自愿接受太子邀请,那么他的目的是什么?
官颖欢突然害怕自己心底的猜测成真,蹙着眉朝裴子衍看去,却见裴子衍低垂着眼眸,目光似落在她的肩头,她顺着裴子衍的视线低头看去,不由得大窘,跳着退开一步,慌忙去拉滑下肩头的衣裳。
月光下她的脸颊泛起红晕,难得露出小女人羞赧的模样,他忍不住抬手覆上她的肩头,眼看要搭上肩头的衣衫,被他指尖轻轻一拂,又堪堪滑了下去。
她气得直往旁边躲:“你这是干什么?别靠过来啦!”
官颖欢暴跳的声音将裴子衍的神思拉回来,他薄唇紧抿,慢慢收回手,月下那双流目似是携了些不可自控的温度,却终究在她提防的目光下逐渐消散。
孤灯明灭,房内有一道瘦弱的身影静坐于桌前。
官颖欢想着方才裴子衍拽着自己往外走的神情,就像是要将她拽到莫千华面前,再赌气地解释一番那般,可他又突然盯着她看了半晌,拂袖进了隔壁的房间。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传来丫鬟低低的声音:“王妃,莫公子到了。”
房门并未阖,官颖欢转头就见莫千华迈过门槛悠悠走进来,还不待丫鬟有动作,就反手将门关上,像进自个儿家一样在她身边坐下。
官颖欢看他一眼,还不知道要说什么,就见他倒了杯茶,边喝边问:“你要见我?”
“嗯。”她要见莫千华,本是想让他帮忙寻找青衣,可经过刚刚那么一出,官颖欢思忖着是不是要先解释一些什么,否则他已明显生了她的气,她却还一见面就开口要帮忙,会不会有点说不过去呢?
莫千华“啧”一声,又为自己添了些水,斜眸一挑:“那就说吧。”
这般冷漠又凉薄的语调,让官颖欢心底没来由地噌一声着了火,他要是痛痛快快地质问出来,她反倒可以理直气壮地回答他。可他不问、不说,以她的立场,又为何要给他解释?
眼前一缕墨色带起冷风划过脸庞,莫千华凤眸一挑,撑臂飞身而起的瞬间,桌上筷盒随着官颖欢拍下的一掌应声而起朝空中飞散去。
官颖欢目光掠见那惹她生气的罪魁祸首已飞身至房梁,黑眸一瞪,素指击中一根木筷,木筷转瞬间化为利器,射出!
筷子带着盛怒的嗖声,朝挂在房梁上的莫千华射去,快得令人目不暇接。
“你个臭丫头!”
莫千华绯色袍袖一甩,足尖蹬住房梁返身迎向射来的木筷,被袍袖绯色衬得莹白的手竟然就那样朝筷子的一端侧掌劈去。
柔软的手掌与坚硬的木筷相撞,那射得极其精准的木筷,硬生生被从中劈成了两半!
官颖欢挑起眉梢,看着木筷“啪嗒”一声落地。
那已然落地的罪魁祸首抬眸露出妖孽般的笑容:“这倒像是我做错了事。”
官颖欢转身坐下,鼓着双颊,气呼呼地瞪过去:“难不成是我错了?我哪里错了?就因为我躺在裴子衍的床上,就做错了?”
莫千华姿态优雅地在她对面落座,张嘴正欲说些什么,却见烛光下她轻眨的双睫下两片淡淡青色,再细细看去,才觉她近些日子清瘦不少,让人不由得心生怜惜,冷硬的话又生生咽回肚子,只瞥开脸去不再看她。
官颖欢见莫千华的模样,心中愈发难受,很多情绪涌上心口,只想放声大哭一场。
这些日子她心里堆积了很多委屈,却无处诉说,每每回想起来,就觉自己像那瓮中之鳖,无论怎样都逃不出裴子衍的手心。在外人眼里,她看似嫁给了如意郎君,又恰是自己心仪已久之人,完美得天衣无缝,可只有她自己能体会到个中酸楚。
若一个男人千方百计地要娶你,却不是因他爱你,那这些处心积虑岂不是显得异常讽刺。
莫千华是她唯一的好友,可她不但不能向他诉苦,此刻还要听他冷嘲热讽,心里愈发委屈。
莫千华看她咬着唇,眼眶内泪水积蓄,薄唇一抿,终是狠不下心,撇着唇角移到她身旁:“甭拿眼泪吓人,在本座面前流泪的女人不少,本座可从来不吃那一套。”
官颖欢突然“哇”一声哭了起来,抽泣着鼻子朝莫千华肩头靠去。
“本座说了,从来不吃……”莫千华伸出一指,朝她脑袋戳去,不知为何,那手指碰到她脑袋时便成了轻柔的安抚,轻轻地拂过她浓密的黑发,低垂着眸子,“好了,我知道你委屈,不哭了。”
官颖欢拽起莫千华宽大的袍袖就朝鼻子抹去,抽泣着哼哼唧唧:“你知道什么啊你知道!”
莫千华黑着脸,嫌弃地看着被她蹂躏得一塌糊涂的衣袖,咬牙闭了嘴。
官颖欢靠着莫千华的手臂,备感温暖,那种温暖,就如她幼时在屋顶靠着官颖承的手臂两人一起怀念已逝母亲的情景。
她知道他嘴巴不饶人,却也晓得他一向待她真心。
青衣的事情极有可能牵扯到太子,一旦牵扯到太子事情就更加复杂,她没有信心也不敢完全相信裴子衍会尽力帮她找青衣,也或许裴子衍会尽力,可一旦青衣影响到他的计划,他定会放弃青衣。
所以,她如今只能找莫千华帮忙。
官颖欢拾起莫千华另一只衣袖,抹去脸上残留的泪水,坐直身子慢慢问:“你为什么会参加太子的宴会?”
莫千华看一眼她,烛光下她的眼睛盈盈水光清亮,他轻叹了口气:“想听真话呢,还是假话?”
“自然是真话。”
“真话就是……”莫千华脸微微一偏,媚然一笑,“太子知我多年对你情深,见你与裴子衍成亲,心念我一定伤心欲绝,悲愤难平。所以,邀我前来散心,顺便传授我得你芳心的秘诀。”
秘诀?官颖欢眨巴眨巴眼睛,愈发不明白,却又隐约似乎明白。
太子这是在挑拨离间,游说莫千华站在他的阵营,与裴子衍为敌?
“那你……”
莫千华打了个哈欠,徐徐起身,并不打算在这个问题上深入讨论,只是对官颖欢眨眨眼睛:“青衣的事本座一定会尽力去帮,有消息就传信给你。”
临出门前,莫千华妖娆回身,侧着脸道:“近些日子我都在六合,你若有事,可以出宫到牵牛巷北口第二家的李家小厨,告诉掌柜的找莫公子便好。”
官颖欢愣愣地看着莫千华的背影消失在黑暗里,才低低说了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