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山村明月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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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山村明月夜(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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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到十五分外明!那圆月,光华似水,静静地倾泻在每一寸温馨的土地上。山峰、田野,披一层淡淡的银光,斑斑驳驳,宁静庄重;娇羞的荷花,含苞的高粱,顶满身清辉,低眉垂袖,璎珞矜持。一层薄薄的乳白色轻雾如一条虚无缥缈的玉带,紧紧拴住这神话般的夏夜。

月明路上美人来,大队农机组加工员、靓女孙月华,身披月光往家行。

既为靓女,自然不同一般。孙月华就像是从月宫走出的嫦娥,从九天下凡的仙女。她中等个子,身材匀称,鸭蛋形的脸,白皙红润,两汪秋水,脉脉含情,明亮晶莹。朱唇一启,不但两排雪白的牙齿整齐、均匀,一对酒窝也楚楚动人,乌黑的头发,梳理得十分利落,扎两条长长的辫子拖在背后。天生丽质,既有纤柔温和的体态,又不乏朴素自然的风韵。

大队农机加工坊离家二里地。眼下麦面加工的旺季已过,新谷还没上场,农机组活路少,每天下午五点钟,机器就熄了火。可孙月华为啥偏偏要踏着月色归家?一个如花似玉、万人瞩目的姑娘,难道就不怕月下遇歹人?

明亮的月光从浓密的桐叶中透下来,给她脚下的路洒下满地破碎的银片。银片在眼前闪跳着,路一会儿明亮,一会儿朦胧。

孙月华抬头望明月,低头想心事,心头的月亮有一片浮云遮掩着……

孙月华的父亲孙占成,十八岁那年躲壮丁,离乡背井到了山城,被人引入国民党“抢、偷、骗”社会大学学习。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不上半年,孙占成在这所大学“估吃霸赊”专业系毕业,在重庆校场口过逍遥自在的花花生活。母亲王水仙,更是出身不凡。她原是重庆三家巷王妈的烟花女,人品出众,百里挑一,进出于朱漆红门,往来于达官显贵,见多识广。孙占成在重庆期间,日住柳巷,夜宿花街,日子一久,和王水仙有了感情。

解放军兵临城下,孙占成明知在重庆断了生路,就携了王水仙重回老家种田。

江山易改,禀性难移。孙占成游手好闲惯了,哪里还想捏锄把?于是另辟蹊径,就地学艺,猪市上进进出出,牛市上来来往往,替买主卖主中间撮合,赚几个嘴劲钱。“文化大革命”中,沉渣泛起,孙占成又自修了看相、算八字两门课程。老来用功,无师自通,城隍庙里卖假药,专门骗鬼。这两年,农村经济政策放宽,猪、牛交易活跃,孙占成生意兴隆通四海,又加上兼营看相、算八字两门副业,也可谓财源茂盛达三江了。

母亲王水仙和孙占成是城隍庙的鼓槌儿,一对!自六六年学会了拉纤说媒以后,神通广大,前前后后十多年,作伐的对儿比北京城婚姻介绍所的成果还要辉煌。

老两口一个染缸出的布,同样货色,从阴沟里赚回大把大把的钞票。

孙月华出生在这样一个家庭,却是歪竹子生直笋子,出污泥而不染。 去糟粕取精华,孙月华只取了父亲好看的身架子和母亲俊俏的脸模子。对父母其他的歪门邪道则是鸭背上泼水,一点不沾。

对父母的做法,孙月华劝过、哭过、闹过,但老两口财迷心窍,竹篮打水一场空。孙月华想少见这些令人发呕的事,就报名进了大队农机组。在家里,三个人,两大派,各派都想按自己的世界观改造对方,但谁也征服不了谁。

有人来打米,付钱时把皮包掉进机房里,孙月华打扫清洁时发现了。打开一看,里面有七张“大团结”钞票。等了五天,不见失主来领,孙月华到处打听,最后亲自把钱包送到失主家里。

这事被孙占成知道了,板起面孔教训她:“你呀,脑壳里装的豆腐渣!人无横财不富,马无夜草不肥,送上门的财,还犯得着你亲自送回去吗?”朱月华回答他:“你就晓得横财,就不晓得名誉比金子还可贵!正直才是人一生之宝,你横财就不脸红?”

孙占成一四七赶花桥,二五八赶渠县,三六九到龙潭,这边市场进,那边市场出。一进一出,几十块过手钱进了腰包。回家来,春风满面,把鼓鼓囊囊的荷包拍得“叭叭”响。

孙月华看见了,劝道:“爹,你收得手了!致富冒尖也要正大光明!偷个鸡蛋吃不饱,一身臭名背到老,贪了这一时之财,谨防今后遭一辈子罪!”

孙占成不以为然:“你呀,爹的闲事少管!人无心术代代穷,肉到嘴边变骨头!只要船头坐得稳,不怕四面浪来颠!现在,搞歪门邪道又不是我一个。你看那些小百货摊,八分钱的‘经济’烟卖一角五,两分钱的火柴卖三分,杵到公社鼻子底下,还没人管呢!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嘛!姜老才辣,你要跟我学,才有好日子过!”

他的振振有词,让孙月华心里像咽下一只苍蝇,恶心得要呕吐。

邻队有个姑娘,已经有了心上郎。王水仙赶场,一个不务正业的吊眼角小伙子把她拉进茶馆,许诺她一百块整数,帮忙找个老婆。王水仙眉飞色舞,回家来就要去给那个姑娘作伐。孙月华一把拉住她,哀求道:“妈,你就积点德好不好?人家已经有了心上人,你活活拆散他们俩,得一笔昧心钱,不怕犯法坐牢吗?”

王水仙一撇嘴:“呸!呸!天上无云不下雨,地上无媒不成亲,国家还成立婚姻介绍所呢!啥子叫昧心钱?你爹给人家撮合一条牛,还要几个草鞋钱,何况我把一座金身玉体给他请进屋?!去去去!桥管桥,路管路,小孩莫管大人事!”

孙月华从小喜欢学习。父母的倒行逆施,她奈何不得,就一头扎进书海里。书本更打开了她的眼界,纯洁了她的心灵。孙占成却认为是书本把女儿引坏了,一见她捧起书本就骂。孙月华出门欢喜进屋愁,就尽量早出晚归,躲在农机房里读书,少生烦恼。

女大十八变,孙月华长得赛天仙,眼看过了二十二岁,婚姻大事还八字没有一撇。

不是没有人追求孙月华,只是由于家中两大派各有各的选择标准,意见尖锐对立,很难统一。

孙占成和王水仙要求小伙子要精明能干,特别是脑瓜子要灵活,花花鬼点子要多。一句话,要会搞钱!不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至少不能比老两口子弱!这一条件,虽不敢说在当代青年中是绝无仅有,却也寥寥无几。有一个小伙子跃跃欲试,却又怕过得了孙占成这五关,过不了今后派出所那麦城,也就望而生畏,不敢高攀了。

孙月华反其父母之道而行之,一要人忠厚老实,二要心眼儿子正,三要肯上进学习。如果像老爹那样的人,纵有万贯家财,她也立誓不嫁。

这样的青年,并不少找,孙月华就选上一个。同行机务工罗大明,三条标准全符合。两人明来暗往,恋了半年多。孙月华明知父母不会同意,就守口如瓶,一直没有说破。

溶溶的月光照着她,凉爽的夜风相伴着她,可如水的月光不能洗去她心上的忧愁,微风吹绽不开她脸上的笑颜。什么时候,才能当面锣,对面鼓,摊开自己的心事?

离家还有少半里路了,一丛丛翠竹摇曳着树杪迎接她。孙月华加快了脚步。突然,从翠竹后面,走出一个人来。朦胧的月光下,来人散乱着头发。

“谁?”孙月华大声问道。

来人哭声更悲切了,双肩抽动着。

“玉蓉!”孙月华喊道。

来人一步奔过来,扑在孙月华怀里,泪水像两道喷泉似的冒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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扑在孙月华怀里的姑娘叫张玉蓉。

张玉蓉是一个聪明、伶俐的姑娘,长得白净、俊秀。小时候上学,她常常和一个叫郑安全的男学生同行。一个着红,一个穿白,手拉着手,在竹林小径上一闪一跳。过了竹林,郑安全摘两朵黄瓜花插在张玉蓉头上,他们还并排跪在青草坪上,对着青山白云,学古戏里夫妻拜天地。然后,张玉蓉头顶黄瓜花上学,一群蝴蝶在她头顶上飞。

花开有意,张玉蓉长大了,倒真引发了儿时的感情,悄悄和郑安全好上了。青梅竹马,知情人都夸他们是一对好鸳鸯。

然而,好事多磨。

郑安全一根肠子通到底,疾恶如仇,和孙占成结下了冤家对头。有一次,孙占成窜到青龙场牛市上,相准一条牛,走过去,从头贬到脚:“哎呀呀!你这牛嘴筒子短,吃草缓;鼻梁儿窄,性情辣;腰杆儿闪,做活懒;后胛高过前胛,最多顶只笨鸭;屁股儿尖,上坡过掀;后蹄不盖前蹄,下田怕踩稀泥;脚杆儿弯,吃药的罐罐……”贬得卖主心慌意乱,六神无主。然后,孙占成便以比市价低得多的价钱买下被自己说得一文不值的“臭狗屎”。

第二天,孙占成把牛拉到县城牛市上一站,天花乱坠,臭狗屎立即成了“牡丹花”:“老哥,我这牛:眼似铜铃耳如针,浑身毛子硬如锥;胸脯上面能放斗,后腿能够夹死狗。再看:嘴形如老虎,牛角似铁锥;寸骨一寸力,犁田快如飞!老哥,上选一层皮,下选四脚蹄;前要胸膛宽,后要屁股齐……”恰巧这天郑安全也在县城赶场,他对孙占成买这头牛的经过知根知底,就走过去揭露了他的花招。孙占成这次不但没赚成钱,反而还进市管会坐了半天。

孙占成对郑安全心怀不满,要找机会报复,就在张玉蓉身上打主意。

张玉蓉的母亲赵大秀,年轻时花容月貌,方圆百里闻名。公社团委书记单相思,看上了赵大秀。那时候,石盘湾王水仙的私立婚姻介绍所还没有成立,团委书记自个带了礼物来提亲。

青油拌韭菜,各有心中爱,赵大秀不爱官家子,只爱如意郎。悄悄地爱上了本地一个姓张的庄稼小伙子。她拒绝了团委书记的追求,和那个庄稼小伙子结了婚。蜜月刚过,她的心上人随钢铁大军上了山,赵大秀在家十月怀胎。

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赵大秀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落,心上人高山顶上背矿石,一脚不慎,跌下万丈深渊丧了命。

心上人去世不久,张玉蓉出了世。一日夫妻百日恩,赵大秀守着女儿,自誓不嫁。开先,她还怀着美好的理想,盼望着山沟里建成共产主义。可是,岁月流逝,不但共产主义没有影子,连原先静谧、平安的生活也荡然无存!今天这个运动搞过去,明天那个斗争压过来,搞来斗去,田里草比谷子深。乡亲们辛辛苦苦干一天,刚好买包“经济”烟。赵大秀一个寡妇,二十多年都在黄连水里过日子。生活的艰辛,使她对当年的婚事渐渐生了懊悔之心。

张玉蓉一天天长大,秀气的脸,黑漆似的眸子,小巧玲珑的鼻。养女像娘,却比二十年前的娘还美丽十分。赵大秀既高兴,又担心女儿嫁给郑安全,落得自己一样受苦,心里悬吊吊,拿不定主意。

就在这时,王水仙大驾光临,赵大秀寒篱“生辉”。

张玉蓉与郑安全相好,孙占成和王水仙早有耳闻,可为了报复郑安全,王水仙却偏偏干拆桥的坏事,来给玉蓉提亲。对方在城里工作,要才有才,要貌有貌,能文能武,无可挑剔。只有一点不足,左边身子一米六九,右边身子一米六七。金无足赤,人无完人,小伙子工作单位不错,每月工资加奖金六七十元!吃不愁,穿不愁,好日子就像水长流!一干二军三工人,再孬也压过庄稼人!如今吃商品粮的是“翘货”,别的姑娘打起灯笼火把也难寻……

王水仙如此天花乱坠,包藏祸心,却正对了赵大秀的心思,就硬逼玉蓉答应这门亲事。

张玉蓉从小听母亲的话,温顺惯了,一时没了主意。集上的人不止一千,心上的人只有一个,她一心爱的是郑安全,又不敢违抗母亲的旨意。几天来,她饭不吃,觉不睡,憔悴得像一朵冰雹砸下的落花。赵大秀巴不得女儿一锤定音,于是脚跟脚,手靠手,把张玉蓉管得严严的,不让她与郑安全见面。

捆绑不能成夫妻!赵大秀管住了女儿的身,却管不住女儿的心。今天下午,张玉蓉瞅空跑出门,到郑安全家里去了一趟。

赵大秀龙威大怒,待张玉蓉回家来,抡拳挥掌,一阵急风暴雨倾泻在女儿身上。

张玉蓉二十二岁,第一次挨母亲巴掌,心中悲痛,就哭着跑出屋,恰好遇到踏着月色归家的孙月华。

张玉蓉扑在孙月华怀里,眼泪像断线的珠子,倾泻下来。一会儿,孙月华肩头、胸前的衣服全淋湿了。她把张玉蓉额前散乱的头发捋到她的耳朵上,一个劲儿摇着她问:“玉蓉,怎么了,快跟我说,快跟我说呀……”

张玉蓉一边哭,一边诉,断断续续把经过说完。孙月华白皙红润的脸庞气成了淡青色。杏眼圆睁,鼓着腮帮说道:“这都是我爹妈的罪孽!蜂蜜嘴,刀子心!玉蓉,你,你打算怎么办?”

张玉蓉抽抽搭搭地回答:“月华姐,我也莫得主意,我去找银杏姐想办法。”

孙月华想了一下,说:“对,玉蓉,去找银杏姐,我陪你去!”

杜银杏住在岩下边,她们顺着小路往下走。走下岩,一塘清水出现在眼前,她们刚刚走到水塘边,只听得水塘里“哗啦”一声,一个人头从水里冒出来。张玉蓉吓得惊叫一声,急忙把身子扑在孙月华怀里。孙月华也三魂吓掉了两魂,木然地站在那里,不知所措。

水塘里的人却甩出了一串银铃般的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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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盘湾,褐红色的山,淡绿色的水,黄壤石骨子地,盛产红苕。却也怪,姑娘们吃了红苕,十个长得九个俏,人人都是上日历画的材料。

可以和孙月华比美的,石盘湾还有一个姑娘,叫杜银杏。

杜银杏丰满合度,端庄秀美。一副瓜子脸雪中透红,两弯柳叶眉前宽后窄,一张菱角嘴不大不小,也是百里挑一的好姑娘。

然而,一朵鲜花插在了牛屎上。

一九七二年,城里知青下乡来,石盘湾摊上一人,姓林名万。

“新生事物”进山,山里人大开眼界。这个林万长不像冬瓜,短不像南瓜,要多难看有多难看!心眼子又不正,偷鸡摸狗,胡作非为,样样都干。

黄鼠狼想吃天鹅肉,林万想娶水灵鲜嫩、一表人才的杜银杏做老婆。事情并不难,有钱能使鬼推磨。林万揣一沓票子,进了王水仙的家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