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山村明月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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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下水(3)

朱万青回到家里,觉得气胀胸闷,饭也不想吃,只坐在一旁自己和自己过不去。这时,亲家杨友志走了过来,道:“亲家,你昨日找过我了?我那时正在窑场上,杨虹来对我说了,我赶回来,你却走了。”朱万青窝了一肚子气,招呼杨友志坐了,便直通通地道:“那庙不能修的,亲家你就死了那个念头吧!”杨友志听了,只是愣了一愣,就笑着道:“我道什么大事?修不修又有什么大不了的?我来找亲家,倒不是对你言说那个事,你何必先拿话把我堵了!我是见你们见天在家里闷着,也没个地方去散散心,正好明日柏水区有个工程队来我这里拉砖,杨虹她娘便要顺道去大庙山寺庙烧香,听说那里菩萨灵呢!我也就想约了亲家、亲家母一道去看看。”朱万青一听说去寺庙,知道杨友志花花点子多,肯定和他修庙有关,便道:“一个寺庙有啥看头?”那边老婆听了,却高兴起来,道:“亲家母去烧香,我也正想去许个愿呢!”朱万青白了老婆一眼,道:“你想去就去呗,我可没空,我得去催收款呢!”杨友志道:“你再忙,也不在乎一天半天的!”朱万青说:“这次可不同,乡上踩着火石要水浇!并且也不是那么好收的。”便把这几天收款遇到的种种难处对杨友志讲了。杨友志一听,竟然叫道:“我道什么不得了的事,不就是几户刁民抗税不缴?亲家你把欠款的名单给我瞧瞧,我倒要看看是哪些人吃了豹子胆!”朱万青把名单递了过去,杨友志一看,反怪了朱万青,说:“我说亲家的嘴巴也太金贵了,不就是这些人吗?你早点开金口、露银牙,对我讲了,哪儿还要你去受这些窝囊气?这些钱,都包在我身上了!”朱万青听了,自是高兴。原来这清河村,杨家是一个大姓,新中国成立前就有“刘下河、唐一坡,莫得杨姓一半多”的说法,新中国成立后更是人丁兴旺。这几年刮起了联宗认祖的风气,杨友志是清河村杨姓中的最高长辈,成了不是族长的族长。再加上他成为清河村首富后,虽不说仗义疏财,却也不是一毛不拔,不管是本家还是其他姓的村民,有个病病灾灾什么的,也常能一十、二十元地雪中送炭。而清河村在责任制时实行“三光”政策,集体财产片瓦不留,这些年又没办起个村上企业,集体家底真正是一穷二白。因此,在本该体现村支部好处的许多地方,倒不如烧窑老板杨友志了。因此,杨友志在群众中的威信倒比朱万青高了许多。但今日这事,朱万青又不免怀疑。这是从群众衣兜里掏出钱来,能有那么容易吗?杨友志似乎看出了朱万青的疑虑,没等朱万青说出来,便又道:“亲家你是不是不相信我这个烧窑匠?这上面好多人都念着我的恩呢!就是有几个叫鸡公,平常和我没有往来,但皇粮国税敢抗了不交?这些人是故意和你撕皮呢!你是在组织的人,怕犯错误,可我不怕!我带了窑上的伙计去,要文有文,要武有武,看他龟儿子敢不交?”朱万青觉得杨友志说得完全在理,也就信了,心情也渐渐开朗起来,便叫了老婆给亲家烧开水。这里杨友志又说:“赶巧不如赶早,亲家不如去把广播开了,让我先在喇叭匣子里给他们打个招呼。”朱万青果然去广播室开了扩音器,杨友志就讲了:“各位欠国家款子的人注意,今天给你们讲话的,不是啥官儿,是烧窑匠杨友志杨老板。你们该交的钱不交,害得村上的干部成天跑脚板,大路不平旁人铲!龟儿子唐蛮牛,还想闹无政府,行凶打人。老实跟你三个杂种讲,不来跟你朱叔叔赔礼道歉,我今后窑上的大活小活,再不要你三个龟儿子沾手了!郑寡妇,我对你帮助还少了?不看僧面看佛面,你也该把钱交了嘛……”以下又接着点了一串串名,一一数落,末了道,“还有些人我不说了,大家低头不见抬头见,不给朱书记面子,也不给我一点面子?大家都准备一下,没钱的互相借,有钱的就自觉交了。不交的,我姓杨的带了人来,就不那么和了啰!”讲完,朱万青关了扩音器,走过来,老婆正煮好了醪糟蛋。朱万青招呼杨友志上首坐了,自己在侧边陪着。一碗醪糟蛋刚吃完,唐蛮牛三弟兄就从大门外直扑进来,六只膝盖“扑通”一声就跪在朱万青面前,直喊:“朱叔叔,朱书记,我们错了,请你老人家大人不记小人过!”朱万青没想到杨友志一番话竟立竿见影,心中高兴,也就忘了上午的事,一一扶起了三条蛮牛,道:“改了就好,我记什么过?”这里大牛就掏出二百多元钱,恭恭敬敬递给朱万青,道:“朱书记,我们今后再不敢了!”又转了身对杨友志道:“杨叔,杨老板,求你老人家可别断了我们弟兄的生路!”杨友志一挥手道:“你杂种些还是不蠢嘛!你们每年在我窑上要挣多少钱?这二百多元钱,怕是零头都不止呢!”三弟兄就一个劲儿说是,又千赔礼,万道歉,才去了。朱万青心里感激杨友志,要留杨友志喝酒。杨友志推说窑上有事,只是要走。朱万青这时倒想起朱云的事,于是便又提了出来。杨友志这次倒不固执了,道:“俗话说,女大不可留,你道我们不着急?看来盼你们修了新房再让他们结婚已是不可能了。你们先去买了家具,把喜事办了,至于修房子,以后再说吧。”朱万青夫妇听了,欢喜不迭,直把亲家送出老远。

回家来,老婆突然问道:“你刚才对亲家说修庙,修什么庙?”朱万青说:“谁说修庙,我是不准他修!”老婆道:“你把根根底底说清楚呀,我又不和你猜字谜!”朱万青也是心情愉快,便把那日杨友志的打算对老婆说了一遍。老伴听完,竟拍着大腿叫了起来:“那你怎么不答应呀!你真是蠢猪一条!叫你去做生意,你没门路,叫你去偷去抢,你没胆量。如今送你一个发财的机会,不挑不抬不流汗,你倒不要!”朱万青道:“你晓得个屁!我是什么人?当年拆庙,组织上见我勇敢,立场坚定,就培养我入了党。几十年过去了,我倒要带头去把庙修起来,骗取群众钱财,这几十年干部不是白当了吗?”老伴道:“唉哟,多大个官哟!你不是常在广播匣子里,号召干部、党员都要先富起来吗?你富了没有?周围团转那些发了财的人,又有几户是你去帮助致富的?还不是人家各人找的门路!你怎么知道,你现在说话越来越没人相信!你嘴皮磨破,鞋子跑大,没人理你,可人家只在广播匣子上一喊,便能把钱给你收起来。人家凭什么,还不是凭的钱!你还一口一个干部,自己把自己看得大呢!”朱万青被老伴数落得烦躁起来,就有些气恼地道:“你少说这些渣渣草草好不好?没人看得起我,组织上总还是器重我的,总还是相信我的一片心是见得天的!”于是便把周书记告诉当先进的事对老婆讲了。原想用这件事去纠正老婆的看法,谁想话还没完,老伴便唠叨得更厉害:“我不要你那先进!你那抽屉里的纸片片还少了,可抵什么用?揩屁股还嫌硬了!要是给你发一万块钱倒还差不多,光发纸片片儿,别说是县里发的,就是皇帝爷给你发的,我也不稀罕!”朱万青道:“你这个人,真是头发长,见识短,怎么开口就是钱?人过留名,雁过留声,那是政治荣誉,花钱也买不到的!”老伴道:“花钱买不到,你今天就把那些纸片片拿去卖了,变出钱来娶媳妇、盖房子、买车子,我就服了你了!”朱万青道:“好了好了,你别说了!说得我心里乱糟糟的,让我好好想想行不行?”这老婆果然住了嘴,可脸上挂着霜,显然真在心里动了气。

朱万青这里斜躺在竹椅上,脑海里乱七八糟理不出个头绪来。想起自己也真是脓包一个,明明刚才还觉得是理直气壮的事,可经老婆这么一说,就全给说乱了。谁对谁错?若说自己错了,可又找不出错在哪里;若说是对的,可辛辛苦苦干了几十年,如今也真不如人家。这么在心里折腾来折腾去,没找出答案,倦意渐渐上来了,就迷迷糊糊睡了过去。睡梦中,却分明来到了一个宽敞、庄严的地方,台上坐了一排排官儿,喇叭里响着明快的曲儿。曲儿终了,有人喊了他的名字,他便被人簇拥到官儿面前,官儿们笑呵呵地和他握着手。立时便有一群人过来,明亮的灯光晃得他睁不开眼,只听得一片“咔嚓、咔嚓”的拍照声,还有一对少年儿童过来给他献了鲜花。官儿们就递给他一个红纸片,又和他握手,台上台下就响起一片掌声。他只觉得心儿“噗噗”地跳,很激动,很荣耀的,回到座位上,把手中的物件翻来覆去地看了个遍,竟有些失望起来,道:“果真只有一个红纸片儿!”话音刚落,便听到周书记在身边道:“一个纸片儿还不够?你没看见刚才你是多么风光吗!县委书记、县长和你握手,电视台的还给你摄了像,你的光辉形象就要让全县人民看见了!你这个同志呀,原来我把你看错了!”说着,用手一推,朱万青一个激灵,醒了,却是老伴站在身旁,道:“要睡不到床上去,你还要和我赌气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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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杨友志果然叫了杨虹请他们去大庙山。朱万青本不愿去,只因为杨友志在收款问题上帮了他的大忙,不去又怕得罪了亲家。又思忖着去了,杨友志又不知会玩出什么样的花花点子,让他上了圈套。正在这里磨磨蹭蹭,那边老婆却不耐烦了,叫道:“你还在那里挨什么,又不是让你去上刀山?媳妇还没过门,你就端起架子来了,过了门,只怕在神龛上不会下来了呢!”说得朱万青再也没话推辞,便跟了老婆出门去。这里杨虹却并不随了他们一道走,进了朱云的房间。朱万青两口子到杨友志家坐了约莫半个时辰,杨虹才羞羞答答地回来。这时,那砖也装上车了,杨友志过来对杨虹嘱托了窑上的事,便也叫了老婆,四口人便钻进了车前面的双排座中。

车大约行驶了一个多小时,在一座山脚下停住了。司机道:“这就到了!这山就叫大庙山,因了山顶的庙而得名。顺着那条小路上去,便是了。”两对亲家就谢过师傅,开了车门出来,便见一座大山,山势巍峨,崖壁陡峭,很是雄伟。顺了司机指的路走去,小径斗折蛇行,两旁荆棘交错,灌木丛丛,道上的石头却是踏得溜光。爬了一截,望见前面走着一队人,再回头看,后面也跟了几个来者。到了山顶,看见了那庙,庙不甚大,倒也很幽雅清静。再走进去,见一棵棵碗口粗的柏树上,都系了一条条的红绸,随风飘动。也有的树杆上贴了一些“小儿夜哭”和一道道鬼符似的东西。庙前的空地上,见缝插针地立着一排简易房屋,有卖烟糖百货的,有卖香烛纸蜡的,也有卖饮食茶水的,生意倒是十分的好,来来往往的顾客川流不息。在这些简易房屋前,也有一个个搭了小板凳,摆了卦摊、相书,给人看相、算命、卜卦的,面前都各围着一群人,听那些先生夸夸其谈。听得妙处,又都爆发出一片笑声。杨友志走到一个卖香烛纸蜡的小姑娘面前,这小姑娘面前只放一个竹筛子,所有的货物便全集中在筛子里。杨友志道:“小朋友,生意好吗?”小姑娘却很老成地道:“马马虎虎。”杨友志道:“来烧香的不少嘛!”小姑娘道:“这算什么?再过几天,一进入腊月,那路上是牵起线线的人呢,进庙门都要排队!”杨友志听了,道:“那你每天能赚多少钱?”小姑娘仍是平平淡淡地道:“十来块呗!”杨友志惊道:“十来块?”朱万青见小姑娘不过十五六岁,眉清目秀,一对大眼水灵灵的怪招人爱,便道:“小朋友,你没读书吗?”小姑娘却是很自豪地回答:“早就没读了!”朱万青还想说几句什么,却听杨友志对了他道:“亲家,你听听,一个筛子摆点香烛纸蜡,一年就纯赚三四千呢!”说着,就叫老伴在小姑娘这里买了一大把香烛和一捆纸。朱万青的老婆见状,也过来买了,正准备付钱,杨友志一并给了。

持了香烛纸蜡往庙门走去,却见院前还用石头围起了一道栅栏,栅栏入口处坐着一个慈眉善眼的老太,笑弥陀一般看着进进出出的香客。朱万青以为是庙里请来维持秩序的,心想佛门之地也有惹是生非的?也就不管老太,打头里径往庙里走去。老太太却笑眉笑眼地一伸手,把他们拦住了,道:“门票呢?”朱万青一听,好生诧异,道:“烧香还要买票?”老太道:“这庙是承包了的!”朱万青正准备问是谁承包的,杨友志却上前来打问票在哪儿买,然后去买来四张门票,一行人就进到院里。进入庙门,却是另一番景象。原来这庙也是十分的简单,只是一间偌大的屋子,正面一排溜菩萨。这些菩萨面目各异,似观音又不像观音,似罗汉又并非罗汉,似玉皇帝却又似龙王爷,似关帝君却更像赵公元帅。但每个菩萨面前都是香雾缭绕,纸灰飘飞,香客一个候着一个,站着队儿,倒也秩序井然。杨友志和朱万青的老婆等了一阵,才轮着她们。烧过香,许完愿,庙里没什么好耍的,便退了出来。杨友志把大家招呼进一家小吃店,唤店主泡两杯茶来,又点了菜。店主是一个矮墩墩的中年男子,按杨友志的菜谱又对厨房里念唱了一遍,便笑吟吟地过来陪他们坐了。杨友志就对了汉子道:“这庙里香火倒是很旺的,只是庙却不像过去的古庙?”汉子道:“哪是古庙?过去这山上的庙才叫庙呢!正殿、厢房、经堂、禅房,一共几十间屋,后来被拆去修了乡上小学校。这庙是几年前才修的。”杨友志道:“怎么修起来的?”汉子道:“说起这庙,倒还要感谢村上那些当官的呢?”朱万青听了觉得奇怪,道:“难道是村上干部带头修的!”汉子道:“倒也不是,这话说起来长呢!那年,我们乡上的书记要修小洋楼,村上那些当官儿的为了舔肥,就把准备修学校的砖、瓦、木头,一车车给乡上的官儿拉去进贡。轮到修学校了,材料已是不够,村上那几爷子便叫群众集资,还说什么人民学校人民建。这下就惹翻了全村群众,说你几爷子拿集体财产去讨好,又叫我们集资,整死个舅子我们也不得干!有人就说,要我们出钱修学校,还不如把钱拿去修庙!说话的人只是瞎嚷嚷,很多人却一齐响应,道:‘对对对!把菩萨竖起来,我们有了委屈,找菩萨诉苦做主!’就这样,这庙就盖起来了。”朱万青没想到一座庙牵出了这么复杂的因由,又问:“那上级允许修吗?”汉子道:“当然不答应!先是村上和乡上的头儿来制止,可他们屁股上夹得有屎,群众不怕他们,后来来了戴大盖帽的,把修建队给拆散了。可大盖帽前面走,后面我们又干了起来。他们没法,也就睁只眼、闭只眼,只当不知道,层层装聋作哑!”说着,酒、菜上来了,外面又进了客人,汉子就朝他们一拱手,道声“慢吃”,起身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