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万青转了一个大圈回到家里,老婆已做好饭在等他。朱云还没起床,朱万青听说,真的生起气来,冲老伴说:“像什么话,太阳都晒到屁股了还在睡!”老伴想想是有点过分,就去拍儿子的门,说:“起来吃饭了!你老子跑完一个村都回来了!”半天,朱云才衣冠不整地蓬松着一头乱发走出来。朱万青一见儿子的邋遢相,便白了一眼道:“男不男女不女的,像什么东西?”这朱云一听,甩了甩头,也没好气地回答:“像什么东西,你像什么我就像什么?”朱万青听后,竟噎住了。朱万青明白儿子这段时间老和自己别扭着的原因。翻过腊月十二这个门槛,朱云也就进入二十四了,和杨虹的恋爱,长算短算,也将近三个年头。两人已是好得一天不见面心里就着慌,一旦见了面,就偷偷摸摸地动手动脚的程度。可那边亲家就是不发话让杨虹过门,这其中的弯拐朱万青也是清楚的。杨亲家是嫌他们还住在三间低矮潮湿的偏房里,连一间像样的新房也没法置办出来。为这,朱云也暗暗赌过气。年初,朱云随人去福州打工,被一家老板选中,这老板是生产小五金的,说好包吃包住,每月四百元钱,但必须等年底方能兑现。也就到了十二月,朱云满心欢喜地盼着揣了四千多元钱回去娶了杨虹,没想到这夜老板叫他去守仓库,第二日仓库里便少了许多材料,老板也就一口咬定是朱云晚上偷卖了。叫人将朱云捆了个五花大绑,一顿好打,末了将四千多元工资扣个精光,还倒差下三千元。便又把朱云关了,要他写信回家,让朱万青寄三千元去赎人。朱云大叫冤枉,可哭天无路,叫地无门,只在一个夜晚悄悄逃了出来,爬了火车乞讨而归。回家将这些遭遇对父母说了,朱万青的老伴鼻涕眼泪抹了个够,然后唏嘘着说:“冤是冤了,只要人回来了,就好了!”朱万青本是要指责儿子几句缺心眼儿一类的话,听老伴这样说,心下也承认老伴说得在理,也便没说什么,倒是朱云从此的脾气越变越坏。朱万青的心常常内疚,当干部几十年,倒不如有的村民修了洋房,娶了儿媳,自己没能耐,才让儿子受这份罪,所以许多时候儿子故意顶撞自己,也只是哑巴吃黄连,把一肚子气闷在心头。倒是今天早晨,朱万青去催收别人欠国家、集体的款子,和好几家人吵了起来,心里窝了一肚子气,听了儿子刚才的话,气就不打一处来,道:“你老子没出息,你该有能耐,挣回一座金山银山嘛!倒害得老子白贴两百元路费!”这话捅到了朱云痛处,便煞白了脸道:“我能挣到金山银山,倒不如当初不要爹呢!”那边老婆见爷俩越说越离谱了,便过来吼了朱云说:“不要你爹你从大岩里跨出来?”又瞪了朱万青道,“你少说两句嘴巴要臭!”把一场家庭战火给熄灭了。
吃了早饭,朱万青就去乡上开会。在三溪口等渡船的时候,朱万青看见村里很多人都挑了粮食上街去卖,其中不少人就是欠款的对象户。朱万青就问他们是不是卖了粮食交下欠的款子,有些人就笑扯扯地对朱万青说:“是呀是呀!”朱万青听了,说:“这就对了啰,大家还是要爱国家、爱集体嘛!”过河时,橹声温柔,水花轻溅,桨尖每起伏一下,都挑起若干个鲜红的小太阳,朱万青的心里,自是感到很舒坦。
乡上的会,也正是为着催收国税和双提款而召开的。这个乡,还尚有二十万该收的资金握在农民手里。年关将近,上级各个庙门的菩萨纷纷下乡来提走各种名目的款子,而军烈属的优抚金,五保户的救济款,村、社干部跑了一年到头的工资……统统要兑现,没钱,便急得乡上的头儿如热锅上的蚂蚁。更严重的是,由于还差几万元农业税没交清,上级财政停止了对这个乡的拨款。乡干部不能按时领饷,口头发发牢骚也就罢了。但是几十个教师,一连两个月没领工资,心下便愤愤然,酝酿着去县委请愿。朱万青的清河村,由于平时工作扎实,下差的款比别的村少,在会上受到了党委周书记的表扬。散会后,周书记又单独把朱万青叫到办公室,说:“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可不要骄傲自满呀!”朱万青笑着说:“什么好消息,总不会让我来坐你的位子吧?”周书记说:“坐我这个位子有什么好的?要坐就坐县委书记的位子!告诉你,县上要开表彰会,给我们乡分了一个先进个人的名额,党委准备把你报上去。”朱万青有些兴奋起来,看着党委书记说:“这是你对我的鞭策和鼓励!”周书记说:“但还没最后定下来!王乡长坚持报高岩村的唐书记,我坚持要报你。不说平时的中心工作,就是这下差的农业税、双提款,也是你们村少……”朱万青说:“我们决心尽快地把款收起来,百分之百地完成任务!”周书记笑了道:“这就对了!我找你,就是给你交个底!先进肯定是报你的,可你也要争口气,把各方面工作搞好,别给人留下话柄。你要知道,就这么报一个先进,党委内部也争得很厉害的!”朱万青很感激地点头道:“我知道,这完全是你对我的关心,佛争一炷香,人争一口气,无论如何我不会辜负你的期望!”说毕,周书记还有别的事,朱万青也告辞走了出来。
回家路上,太阳暖烘烘,有麻雀在公路两旁的洋槐树上“喳喳”地叫。庄稼很好,河水更清。朱万青又把党委书记的话在心里咀嚼了几遍,越咀嚼越觉得舒坦。“这是组织上对我的信任啊!”他心里这样想,就感到应该把工作干好,报答党委。一想到工作,朱万青就突然想起了杨友志提出的修庙的事,一个先进村竖起一座庙,别人不戳脊梁骨才怪。这么一想,又觉得事情并没有完,杨友志今早不是还在地里丈量吗?不行,说什么也不能让亲家把庙修起来,态度要鲜明,立场要坚定,还得去向亲家说清楚。想着,便朝了杨友志家走去。
到了杨家,大门虚掩着。朱万青推门进去,屋内没人,几间小屋的门也关着,朱万青咳嗽一声,道:“咦,人呢?”话音一落,便听见侧边小屋内传来一阵声响,似是穿衣服的声音。朱万青以为是杨友志在里面,便笑着道:“好个亲家,大白天关了门,在里面搞啥名堂?”屋内却并不答应。过了一会儿,门开了,却从里面走出朱云,黑煞着脸,狠狠剜了老爹一眼,也不说话,接着,才从里面走出杨虹。姑娘的一张粉脸,红得像一块火炭,只顾低了头往外走。走到门口,又才想起什么似的,回头对朱万青低声问:“你找我爹?”朱万青见一对年轻人的神态,立即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也臊了个大红脸,一时慌乱起来,忙道:“不、不找你爹,顺便来看看。”说毕,慌慌张张地起身离去。走了一段路,心静下来,倒想着儿子的婚事再也不能拖了。
3
晚上在被窝里,朱万青想起白天在亲家屋里发现的事,身上一阵燥热,便一边和老伴温存,一边说了朱云和杨虹的事。老伴听后,也觉得朱云的婚事非办不可了,就催朱万青想法。朱万青却作难了,说:“我能想到什么法?没钱憋死英雄汉,怪只怪杨友志这老东西!”老伴说:“亏你说得出,人家丫头虽不说是金枝玉叶,却也是百里挑一的好姑娘。人家图你什么了?还不是图你是个支部书记,有个好名声。可你给人家什么好处了?连一间新房也盖不起,还埋怨别人不是东西!”朱万青说:“盖不起新房能怪我?我去偷,去抢?”老婆道:“不会偷,不会抢,难道也不会想法儿挣?别人怎么把钱挣到了?”朱万青道:“我没法儿可想!要是你年轻些,我倒让你卖×去!”两人说着说着,说出气来了,先前那点热情劲儿,也给说没了。头一歪,便各倒一边,井水不犯河水,睡去了。
吃过早饭,朱万青就出去收钱。他想起昨天有很多人挑了粮食卖,趁热打铁正好收呢!他先拣近处去,就到了寡妇婆郑世玲家。这寡妇婆欠着双提款三十六元,昨早晨和朱万青吵架的,正有这位寡妇婆。到了郑世玲家,寡妇婆就从阶沿上抓起一只背篓,想躲开去。朱万青忙唤住她道:“郑嫂子,我只耽误你一会儿呢!”郑世玲只好站住,却仍头不是头,脸不是脸,也不招呼朱万青坐。朱万青做农村干部多年,笑脸子哭脸子红脸子白脸子,什么样的脸色都看过。也不管她,径自开了口赔笑道:“嫂子,昨早晨和你吵架,是我脾气不好,我向你赔礼道歉!”郑寡妇婆的脸色渐渐活泛过来,这里朱万青就急忙给她戴高帽:“其实嫂子还是很自觉的,早上我来宣传动员了,上午就挑了粮食去卖。要是我不来,你肯定也要把下欠的提留款给我送来的。但我知道你忙,所以亲自来了,你就把钱交了吧!”寡妇婆的嘴唇动了动,半天才道:“麦是卖了一袋,可钱派了其他用场。”朱万青道:“都花完了?”寡妇婆道:“剩了几元,你今天态度好,就交了吧!”说着,就交了八元钱。一路走来,情况也和过去差不多。一些人远远看见朱万青一踮一踮地去了,便关了大门,从后门躲了出去。被堵住的几户,不是说有人生病把钱花了,就是买了化肥、猪崽,实在拗不过的,也是只交出几元几角来应付,还尽是不高兴的神色。朱万青就收起一肚子气来,只是不好发作,最后来到一个叫唐蛮牛的家里。这唐蛮牛弟兄三人,一个个真比牛还蛮实,也挣下了不少钱,只是因为脾气坏,娶不上老婆,就欠下了二百多元的税金、双提款,倒像是国家和村上差他们老婆似的。这大牛、二牛、三牛倒并不躲,只是和朱万青胡扯。朱万青道:“蛮牛,把钱交了吧!”蛮牛们道:“什么钱?”朱万青道:“你从去年到今年的农业税、提留款呀!”说着,就掏出一个本本,一项项念给他们听。完了,蛮牛们却说:“没那么多!”朱万青说:“账错了可以查。”蛮牛们道:“不是查不查,压根儿就没那么多!”朱万青道:“怎么没那么多?”蛮牛们道:“中央不是说减轻农民负担吗,怎么有那么多?”朱万青说:“减轻农民负担是对的,可你说这上面哪项不合理?”蛮牛们说:“项项都不合理!”朱万青道:“你这就是掰弯牛角,胡搅蛮缠了!”蛮牛们道:“你莫扣帽儿!我说你是国民党,敲钉锤呢!”朱万青火了,道:“蛮牛,你们癞儿打伞——无法无天了!”蛮牛们也凶道:“无法无天怎样,你敢拿链子来套?”说毕,转身进屋,“哐啷”一声就闭了大门。朱万青只觉得怒火攻心,去推门,门不开,用手拍,仍旧不开。便看见不远处正有一块砖头,去拾过来,准备用砖头砸门,那门却猛地开了。蛮牛们见了朱万青手里的砖头,便一齐吼起来,道:“好哇!你当干部的拿起砖头要打人,也别怪我们跟着你学了!”一人就去持了一条扁担,做出要和朱万青拼命的样子。旁边的人以为他们真要打,就一齐过去,先夺了蛮牛们的扁担,后把朱万青也推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