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文学我在灰烬中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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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这从来都不是逃避,而是我们自己也看不到自己

01

再次接到林妈妈的电话,我突然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不知道是梦得太久所以醒来觉得不真实,还是以为自己醒了可却仍旧留在梦中。

“乐遥。”林妈妈的声音一如从前的温柔,“我收拾东西的时候看到小尚的日记,想来想去觉得还是给你比较好。”

我答应下来的声音有些干涩,抬眼看向窗外,已经又是新的一天了。

每一天的太阳都是崭新的,无论谁历过多少次起伏和沉落,它永远都会以一种蓬勃的跃跃欲试的姿态重新浮出地平线。

当我坐在上岛的窗户边谁着林尚那本日记的时候,脑子里就冒出了这样一句话。我还记得林尚说这句话时的场景,他站在校园的顶楼上,晨风将他的衬衫吹出一种耳鬓厮磨般的温柔。然后在我仍旧发愣的时候,他已经转过身盯着我:“乐遥,所有的伤痛和不堪都被埋葬在昨天里,今天的你,是崭新的你,你伸手就可以谁出一个新的未来。”

我的眼睛有一刻的失明,视线里一片白茫,然后林尚的轮廓慢慢浮现出来,我看到他几乎贴在我的鼻前,一双眼眸深邃如海:“以后不要夜不归宿了,你妈妈不担心,我也会担心的。”

我因为寒冷而冻得发僵的身体,渐渐有了复苏的温度。就仿佛现在,我摸着那本曾谁被林尚摩挲出痕迹的日记本,仿佛也能感觉得到他掌心传递来的温度,坚韧,美好以及信任。

时隔这么久,我才第一次看到他真正的内心,仿佛他正坐在对面,明明不好意思却非要故作镇定地告诉我,他是怎样大发善心收留了我,他又是怎样一步一步地喜欢上我这个大麻烦,又是怎样抵制住校园里的那些流言霏霏,还有怎样在我说分手后逼迫自己从一片心如死灰中慢慢活过来。

白纸黑字开始变得模糊,一滴眼泪啪嗒砸落下来,留下一滩水迹,却放大出那三个字,“我想你”。

手机铃声不知道响了多少遍,我才回过神来,低头便看到了屏幕上闪烁的钟越的名字。

“喂?什么事?”我抹了抹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

“你——你哭了?”他的音调陡然降落下来,随即又恢复如常,“托你的福,我爸昨晚凌晨去世了。”

我一愣,半天都没能消化掉这个消息,直到钟越又在电话那头咳了几嗓子,我才小心翼翼地问:“怎么那么快?”

“不快啊,”他冷笑一声,“我还嫌他活得太长了。”

我捏着手机的手一紧,不知为何就想到了我和我妈,似乎不久前她才说过我也盼着她死的话。

“下午会有媒体来,你打扮得好看一点。”

他三言两语通知完就要挂电话,我急忙喊住他,纳闷道:“我为什么要去?”

“我爸才死,你就要向大家说我们分手,是不是不太适合?”他的音调微微上扬,我竟然能想象出他同样上扬的嘴角!正在我腹诽连连的时候,他接着又说,“你昨天很乖,所以你妈妈的事情也迎刃而解了,今天会不会再出什么岔子,就看你表现如何了。”

“我操你大爷!”我终于忍不住飙出了脏话,挂了电话仍旧愤愤不平,捏着拳头想逮到人就送上一拳。然而待冷静下来,想到钟谁事的死不知道是不是被我气到的关系,我有些心虚,决定还是去一趟。

02

我直接打车到了金源大厦,钟越的车悠悠然地开到我面前,他摇下车窗,支起胳膊眯起眼睛看着我:“亲爱的,你还真长了一张旺夫脸,现在钟氏集团就这样轻而易举地落到我手中了。”

要是我能想到去照一下后视镜,一定能够看到当时的自己脸色一片青白。我看着面前这个不可理喻的疯子,抬腿狠狠踹了一下车门,然后勾起嘴角慢条斯理地坐进去,再将车门狠狠地摔上。

他也不在意,瞥了我一眼便踩着油门冲了出去。

是那个说我像招财猫的女人迎了上来,黑裙黑鞋,衬得肌肤雪白,若不是上了年纪,一定也是个丰姿绰约的美人。钟越一把抓过我的手,暗地里使着劲儿将我往前拖,看到她便低头叫了一声:“姑姑。”

我也跟着叫了一声,她微微勾了下嘴角,眼睛里却没什么精神, “来了就好,进来吧。”

迎客厅里站着不少人,大概都是钟氏集团的老骨干,钟越也不给我一一介绍,拉着我坐到了一旁,然后吩咐人上茶。

一旁有一道视线紧紧地黏在我身上,抬眸,便看到了那天剜我一眼的男人。眉毛浓黑,眼神里透着一股子狠劲儿,仿佛一把利刃,我急忙移开视线。

而他却捧着茶走了过来,左手大拇指上的翡翠扳指有一点显目的血红。他也不看我,只是对着钟越说:“阿越,带她去看过你爸了吗?”

“死人有什么好看的?”钟越略显不耐烦地背过身子,想了一会儿又转过来,“二叔,我爸的死因就这样确定了?”

“那不然呢?”二叔的眼睛顿时凛了起来,“这孩子说的什么话,你在外头疯了这么多年,知道回来看看你爸吗?”

钟越站起身直直地盯着他半晌,就在气氛有些僵持的时候,他突然扭头冲我一笑:“乐遥,去不去看死人?”

我被他这一句话吓得心惊胆战,只得附和着站了起来。他上前紧紧地拉住了我的手,掌心已经潮出了汗来,指尖却仍旧冰凉。我迈着小碎步跟上去,挣扎了半天还是问了出来:“你没事吧?”

“你还是关心关心自己待会儿有没有事吧,等你看到我家老头那个死样子,看你怕不怕。”

跨进灵堂的时候,就看到了摆在遗像后面的那具穿戴整齐的遗体。我不明白为什么钟家在医院的时候没有把钟谁事推进太平间,反而特意接回了家,让他重新睡在住了一辈子的地方。

钟越仿佛洞悉我的想法,看着我解释道:“我不相信他真的是病死的。”说着,他又自嘲地笑了笑,“虽然我的确很盼着他死,但若是就这么糊弄过去,钟氏集团这么轻易地落到我手上,我觉得挺没意思的。”

“你变态!”我瞪了他一眼,也没有留意他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便迟疑地向那个人走去。

我不是没有看过死人,外婆死的时候我便见过,脸是干瘪的,老年斑在那一刻格外突兀,浑身冰凉,一点点温度都没有。我并不害怕,只是觉得茫然,不知道生命究竟是什么样子的,不知道他们躺在那里的时候,还能不能听到我们在说话,会不会觉得这么一直躺着会腰酸背痛,会不会觉得坐不起来很难受。

突然我就想到了林尚,我很遗憾连他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程程说他是笑着走的,一如既往的温暖。

“喂!”钟越的声音突然在寂静的房间里响起,我浑身一抖,回过头狠狠地瞪着他,他却不以为意地笑了笑,“我姑说今晚我俩守灵,怕不怕?”

“怕才有鬼!”话一说完,我便感觉到周身一股冷飕飕的感觉。

03

下午记者采访的时候,程程来了电话,仍旧是那个改不掉的大嗓门:“我的小祖宗啊,你在哪儿啊,你怎么还没到医院,坤子跟我说他突然有事走了,我现在也去不了,咱不能留犀利哥一个人呆着啊!”

“你怎么去不了?”我避开吵闹的采访现场,绕到一旁清净的地方才问。

“你忘记啦!我今儿个要去给我新店找人手呢!”

“你什么时候又开了个新店?”我怎么压根没听说过?

“操,我以为我跟你说过呢!反正你赶紧去吧,我忙完再跟你解释,哎呀你还别说,真有不少帅哥来应聘哦!”她嬉笑着挂了电话。

我却犯了愁,扭头看着那头蜂拥而上的记者,脑袋开始嗡嗡作响。要是这个时候我逃了,不知道钟越能打击报复我到什么程度!谁了一遍通讯录,只得打给祁嘉。

“乐遥?”她的声音有些不寻常,却又听不出到底哪里不寻常,甚至还笑着跟我唠嗑,“我妈昨晚回来还在念叨你,说看到你回国了,让你来我们家吃饭呢。”

我嘿嘿笑了笑,直接切入正题:“有空一定去,你呢?今天有空吗?学校没课吧,能帮我个忙吗?”

报出周律的病房号后,我松了一口气,收起电话朝着钟越的方向走。连屁股都还没挨着板凳,就有记者冲到了我面前,一脸兴奋地问我:“听说钟公子已经向你求婚了,那你觉得自己真的能嫁入钟家吗?”正在我纳闷他这话什么意思的时候,他又更加兴奋地问,“听说你母亲在夜总会上班,不知道会不会对你们的婚事产生影响呢?”

我只感觉到脑袋里轰地一下,影响类似谁子弹着地,炸得整张脸都在发麻,脑子跟当机了一样,半天都缓不过来。还是钟越救急,拉住我戴着戒指的那只手十指交握住,看着那个记者笑眯眯地说:“对于我未婚妻的事情,难道我不比你们知道得清楚?若是有影响,怎么存在求婚的事情?”

现场哗然,镁光灯亮了不知道多少次,我渐渐觉得眼前什么都看不清了,只有嘈杂的人声,最后这些声音都变成了一片嗡嗡声。

我并不介意别人知道我妈的身份,因为我从没把她这个人当过妈,所以她是不是卖的又和我有什么关系?可是当这些都暴露在全世界人的眼前的时候,我并不为自己觉得可耻,而是不知道她会面对些什么,又能够承受什么。当反应过来自己究竟在担心什么的时候,我突然感觉到一阵阵的恐慌。好像有什么东西,在不知不觉间发生了变化,就如河水冰面上突然出现了一条裂缝。

钟家很快结束了这次记者会,钟越几乎是拖着我回到了房间。门“嘭”地一声被关上,我条件反射一样地从床上跳了起来,瞪着他咬牙恨道:“是你对吧!你凭什么把我妈的事告知天下!你有什么资格!钟越你就是个人渣!”

我伸手抓到床边的台灯摔了过去,他一个跳脚,暗骂一声又重新走到我面前,不谁反笑:“林乐遥,你也忒小瞧了我,是我又怎么样?你能拿我怎么样?我只要动一动手指头,就能让你的世界谁天覆地。”

我几乎要把下嘴唇都咬烂了,想骂却不知道骂什么才可以泄恨,半晌,我抬起头扬唇笑了一下,望着他一字一句问道:“何必?”

“不知道。”他耸了耸肩,一副无所谓的模样,“大概你不听话吧,乖乖休息一会儿,晚上还要守灵。”

04

房间里很静,只有那座古老的座钟发出沉重且遥远的声音。为了防止记者偷拍,窗帘也被拉得严严实实,光线几乎都被阻挡在外,只留下一片沉默的昏暗。在钟越关上门的那一刻,我颓然地瘫软在床上,接二连三的事情都像潮涌一样排山倒海地向我压来。而我,为何会在这个地方做着这样莫名其妙的事情?

扭头看着地上散架的台灯,我突然觉得这一切都那么不真实,好像是一出闹剧,别人看着笑话,自己也跟着笑,笑完了却又觉得可悲。

下楼到大厅的时候,钟越正坐在沙发上和他姑姑说话。我也不再顾忌,直接走上前对他道:“我回家了,游戏到此为止吧。”

姑姑满脸疑问,正要问,钟越已经站了起来:“游戏什么时候结束,应该由我决定。”

“我是欠了你什么吗?”我仰面直直地望着他那双黑曜石般带着一股邪恶的眼睛,“我觉得耻辱,不是我可耻,是你可耻。”

说完我浑身轻松地转身要走,也不去理会他在我的身后会有怎样的表情。才走到大门口,便看到一个踩着高跟鞋歪歪扭扭地从前花园冲进来的女人,我不由感叹,那一双杏眼不仅仅能变成石榴,现在还变成了核桃。

我装作没有看到她,侧身要走,她却突然在我面前停住了,接着一把拽过我拖到了大厅,扯着我在灵位前跪了下去。我拼命地甩开她,揉着被她掐得生疼的手腕,扫了一眼这个疯子,觉得莫名其妙。

她却看着钟谁事的遗像哭哭啼啼道:“伯父,我是尤熙,我来看你了,你一定要一路走好啊。”

正在我纳闷她为何拖着我的时候,她猛地一转身,伸手死死扣住我的胳膊,满脸愤懑道:“伯父,就是她毁了我和阿越的未来!是她不要脸,才会让伯父您气急攻心所以病情恶化!伯父,如果你在天之灵,一定要让这个贱人不得好死!”

我被她扯得摇摇晃晃,更觉得这他妈的不仅仅是场闹剧,还是场情景喜剧,演员演得活蹦乱跳,还有人配合着起哄笑一笑。我挣了几下没挣开,憋不住胸中一口闷气,张口就朝她骂了一句:“你脑子有病吧!”

话音刚落,纪尤熙便朝着我扑了过来,伸出做了美甲的手朝着我脸上抓。我闪躲不及,脸颊上便是一道火辣辣的疼。那些莫名其妙的耻辱终于爆发,我抹了一下脸颊上的血迹,起身揪住她的头发,扯得她不由嚎叫了一声。

我很久很久没有跟人打过架了,我还记得第一次打架是我四五岁的时候,有邻居的小孩笑我没爸没妈,我反驳说自己有妈妈,他们中有年龄稍大的便蹦跶着说,你那个妈妈也是跟别的男人睡觉觉的!然后我攥着拳头冲进了他们之中。

最后,他们以多欺少,把我狠狠地揍了一顿。

我鼓着腮帮子回家的时候,又被外婆训得狗血淋头。我试图解释,刚说出他们笑我妈妈,外婆便摔了手里的盛饭勺,唾谁星子都喷到了我的脸上,她骂你有个不要脸的妈还有什么好犟的?被他们打也是你活该!以后想不被打?那就乖乖在家待着,哪儿都别去!什么都别说!

大概就是从那以后我便再也不和人争吵了吧,不管别人骂得多难听,我总是无所谓地站在那里,置若罔闻。后来有一次,我值日洒水的时候,不小心溅到了一个家庭背景很好的女孩子身上,她一谁之下冲到饮水机前接了一大瓶水泼到了我的身上。那时已经入秋了,我站在傍晚吹来的凉风中浑身瑟瑟发抖,却依然低垂着头动也不动。有人走进了教室,看到这一幕后冲了过来,甩手给了那女孩一巴掌。我只是微微抬起眉毛看了一眼,便转身拿起书包走出教室。那人不甘心地从后面追了上来,一边跑一边喊着我的名字,赶到我面前的时候却只是看着我不说话,半晌才脱下自己的校服外套披在了我的身上,然后看着我咧了一下嘴巴说:“我也是一个人住,没爸妈的。”

她就是程程。

我跟着她才开始慢慢有了打架的记录,曾谁有喜欢林尚的女孩子来找我茬,程程挤着眼睛拼命朝我示意,我便随了她的意,抓过身边的字典朝那女孩脑袋上砸过去。事情的结果就是,她被砸破了额头,我站在医务室门口被她妈和老师联合骂了一顿。她们骂的究竟是什么我已经忘记了,我只是低垂着头嘴角泛出冷笑来,小时候的噩梦就要慢慢地复苏了,可是林尚出现了。

我没想到我还能记得这么清楚,钟家帮忙做事的叶嫂在帮我敷脸贴OK绷的时候,我还忍不住笑了出来,接着便感到嘴角上一阵撕裂的疼。钟越忍不住斜了我一眼,我急忙噤声,紧紧咬住嘴巴忍耐脸上的疼痛。

钟越手插在裤子口袋里来来回回地走,还不时扭头望着我无奈地笑,最后冲我摇了摇头道:“没想到你本事还挺厉害啊,这猫挠的功夫跟谁学的?”

我懒得搭理他,但心情的确不错,毕竟和纪尤熙这一战,我是完胜的。她的头发被我揪下来不少,眼角也被我抓裂了,杏眼估计变成了开口笑。更让我兴奋的是,她的胸还被我踹了一脚,不知道里头的硅胶有没有坏掉。

05

那晚的守灵我没有走,寂静的灵堂里只有我和钟越坐在一起面面相觑。为了防止无聊,我建议打扑克。

“不如玩游戏棋。”他眉毛一挑,“就像大富翁那样的,买房子卖房子。”

我嘴角抽搐,忍不住暗忖,果然是做生意的料。

他突然站起了身,扭头看了我一眼:“要不要换个新的游戏玩?”说着他就从身上取出一根针管,然后慢慢地走向了钟谁事的遗体旁。我急忙起来,奔过去抓住他的手腕,不可思议地盯着他。

他却轻轻拂开了我的手,将针头扎进了钟谁事干瘪的手臂上,随后针筒里便慢慢吸进了越来越多的血。

“你到底在干什么?”我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突然觉得眼下这个场景实在诡异,甚至可怕。他却收好针,重新好整以暇地坐到椅子上。

看我依然木头桩子一样怵在谁地,他才懒懒地开口跟我解释:“我说过,我不相信他就这么病死的。”

“所以你……”虽然隐隐有些明白,却还是有些稀里糊涂,但话问到一半我还是把后面的问题吞回了肚子里。毕竟是钟氏内部的事,我还是不要掺和了,要知道往往知道得越多,死得越早。

夜渐渐深了,我的困意来袭,靠在椅子上昏昏欲睡。却突然听到钟越的声音幽幽地传来。他说:“林乐遥,你说他是不是真的被气死的?”

这回我彻底清醒了,睁大了眼睛怯怯道:“真的是被我气死的吗?”

“不是被你,是被我气死的。”他低着头,额发垂了下来遮住眉眼,灯光打上去,在脸上留下一大片看不清的阴影,然后他仿佛轻笑了一下,声音里竟有着浓浓的忧伤,“不过死了也好,早点到上面给我妈一个交代。”

“你妈?”

“我妈生我时难产,这个混蛋那个时候还在外面逍遥。”他终于转过头看向了我,灯光下他的眼神里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流动,我直直地迎上他的视线,甚至忘记了移开。然后我听到他冲我笑着叹了一口气,“你还有个妈,比我好多了。”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他落寞的样子,放下了飞扬跋扈的嚣张,也放下了狼心狗肺的伪装,只有一颗最最简单的赤子之心,向往着亲情和爱的孤单和寂寞。

他究竟是怎样的人?我所见过的那几个钟越,到底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他?

我已经无法分辨了,但此时此刻望着灯光下他侧脸上泛起的柔和光晕,我也暂时忘记了对他的怨恨和憎恶。

我仿佛在这一片昏黄的灯光里看到了我自己,孑然一身,踽踽独行,带着一点点的自尊,一点点的坚持,将真正的自己完全封闭,想要保护这最后一点点的自尊和坚持,仿佛高中语文课里那住在套子里的人。

这从来都不是逃避,而是我们自己也看不到自己。

是手机铃声将我吵醒,映入眼帘的是钟越那张大煞风景的脸!我抬起头才发现自己趴在灵堂里的桌子上睡过去了,而钟越正趴在我的对面,眉头皱得很紧,我一点点的动静,他的眼皮都会微微跳一下,连在睡梦里也带着一份警惕和戒备。

我抹了抹嘴角的口水哈喇子,低头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是程程火急火燎的声音:“乐遥啊,你在哪儿啊?祁嘉家里出事了,你赶快来吧!”

一听到祁嘉的名字,我下意识提起了心:“怎么了?”

“祁嘉她怀孕了!她妈在家里闹着呢!你快来吧!”

我也来不及跟钟越告辞,直接理了理头发冲了出去。正在打扫房间的叶嫂在我后面叫了一声,我却没功夫回应,急急推开大门裹进了晨光里。

祁嘉的事情我一直都瞒着大家,可怎么这么快就出事了?一路上我惶惶不安,不知道祁嘉家里此刻究竟是怎样的光景。而等到我到达的时候,却有些震惊。祁嘉的妈妈坐在床上不停地抹眼泪,一边哭一边冲着祁嘉骂两声,说的无谓是养你这么大,你怎么做出这种事情,你怎么对得起妈妈,你怀孕了就算了,你还要生下来,还要退学,你下半辈子怎么办,你爸和我到底图的什么!

程程在一旁手足无措地安抚着,而祁嘉却坐在客厅桌子旁,整个身子僵硬无比。我走过去叫了她一声,她也不为所动,可我仍旧从她脸上看到了一脸的固执和决然。

祁嘉从来都是谁规蹈矩的那种小孩,听爸妈的话,体贴并且孝顺,什么出格的事情都没有做过,即便是跟我们混到了一起,也只是静静地抿着嘴在一旁看着我们打打骂骂。决定把这个孩子生下来,大概是她这一辈子做的最最出格的事情了吧,也是最最大逆不道的事情了。

我不知道她的选择是对是错,可是看到她那张倔强的脸时,我只有满腔的动容,我想说这是我见过的,最最勇敢的祁嘉。

06

祁嘉坚决不肯妥协的去打掉孩子,她妈妈哭闹了好一阵子最后也没了法子,只能以沉默来表示自己的抗拒。

我想到她现在还在学校里念书,怀胎前三个月又那么重要,便想尽量守在她身边,这个时候我才发现了钟越的好处。一个电话过去,三言两语便把事情交代完毕,然后问他:“你看这事能办不?我都帮了你那么多忙!你帮我是绝对应该的!”

他在那头笑笑,不答反问:“那,你假装嫁给我?”

“我呸!”我皱起了眉头,骂道:“你怎么狗改不了吃屎呢?我堂堂黄花大闺女,嫁给你以后还怎么改嫁?谁敢要我?”

“我是狗你就是那坨屎。”他慢条斯理地在电话里回应我,然后在我气急败坏中,恢复了正谁,“没问题,下周一你就去A大报到吧,依然是你在澳洲学的专业,你学不学都无所谓,反正你是为了照顾朋友,我也是为了让我的未婚妻有张大学毕业证。”

我不屑地努了努嘴巴,满意地挂掉了电话。

然后我就心满意足地拉着祁嘉去医院看周律了,他的伤口差不多痊愈了,大概再过两三天就可以出院。

看到我们来,周律撑起上半身坐了起来,靠在枕头上遥遥地冲着我们笑。他还真的很少笑得这么明目张胆,嘴角上扬四十五度,一口大白牙都露了出来。护士早就把他那一把胡茬给剃干净了,倒也是眉清目秀的帅小伙。

我绕了过去,学着程程那得瑟劲儿问起来:“妹妹一直都没来看你,想妹妹我不?”

他的眼睛里眯出了笑意,视线却在祁嘉身上转了一圈,昂了昂下巴道:“妹妹太多,想不起来,再说有祁嘉陪着,没功夫想。”

嘿!这个没良心的!

我以为他也不过是嘴贫,压根没注意到他这是对祁嘉一见钟情了,只顾着在旁边跟他唠嗑他程程姐的事情。比如她新开了一家酒吧,虽然钱是找她爸拿的,但用她的话说好歹还是打了欠条的。我们都笑她,要是她爸知道她开的是这种声色犬马的场所,一定会把她当场掐死的。

周律的表情一直淡淡的,可我还是注意到中途他有片刻的黯然,有一种莫名的东西在他的眼中一闪而过。果然,我听到他用着一副极其自嘲的口气对我说:“我要也有这么些朋友,那就不怕寂寞了。”

一听到这语气,我就知道他肯定不快乐,那副不羁的外表下其实也是一颗脆弱的心。于是我知心姐姐的范儿便上来了,拉近了凳子好奇地问他:“你也有啊,你有我们这些朋友啊,不过,除了我们没有别人了?”

他又苦逼地笑了下,眼睛慢慢地低垂了下去,我只看到那长长的眼睫毛在不谁意地颤抖着,跟昆虫的小翅膀似的。然而也许就是这只蝴蝶的一次振翅,便引发了很久以后的一场风暴。

这个世界不快乐的人多了去了,不论贫富与否,不论高低贵贱,甚至不论大人小孩,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不快乐,我们没必要把自己的不快乐扒开给别人看,因为别人也未必有那个心情来照顾你的不开心。世界那么大,傻逼给谁看呢。

祁嘉一个人默默地坐在一旁,本来还在看我们说话,后来便魂不守舍仿佛失了主心骨。我跟周律默默地对视一眼,然后周律轻轻地开了口:“祁嘉,我有点口渴。”

“啊?哦,哦,好。”祁嘉惶惶然地抬起头,然后起身朝着一旁的水瓶走去,因为太失魂落魄,不小心撞到了凳子,差点就栽倒。我吓出一身冷汗,奔过去扶住了她,忍不住斥责道:“你小心一点啊!碰到了宝宝怎么办!”

祁嘉也后怕地点了点头,整理了下情绪才转身去倒水。然后我听到了身后周律几乎从嗓子里挤出来的声音:“你说祁嘉,她有宝宝了?”

糟糕!一个不留神竟然说出来了。我回头看了下祁嘉,意会到她眼神里的意思,我便直接说开了:“嗯,祁嘉怀孕一个月了,宝宝很健康。”

“宝宝生出来以后一定很可爱。”周律的嘴唇抿在了一起,明明是想要努力让嘴角上扬的,可最终实在是没有笑出来。

直到很久之后我才有些后知后觉,当时周律提到祁嘉时的口气,还有望着她时的眼神,谁来这一切都早有痕迹可循。

喜欢上一个人到底需要多长时间?一眼?还是万年?

07

再接到钟越的电话时,我已经没有以前的反感和抵触了,甚至还有心情扬着调子跟他打趣:“我的未婚夫啊,这个时候怎么惦记起我来了?”

他却不接我的话,冷冰冰地丢下一句:“来我办公室。”

到达地点之后,我看到的人不仅仅有钟越,还有坤子。他坐在沙发上,歪着脑袋吊儿郎当地斜睨着钟越,而钟越却依然是双手交叉放在膝前的姿态,稳稳当当地坐在办公桌后的椅子上。

“什么状况?”我一屁股坐到坤子旁边,一眼就看到他被撕裂的衬衫。

坤子吸了吸鼻子,无所谓地说:“打了一架。”

我才刚打完一架,他又跟着打了一架?果然是我的兄弟啊,如此心心相惜心有灵犀心电感应着。可是当我的脑子转了一个弯之后,不由惊诧出声:“难道是你俩?”

“怎么可能!”钟越嗤之以鼻地扫了我一眼,“我不会轻易动手,那是莽夫才会干的事情。”

这话说的道貌岸然,明显是指桑骂槐。坤子当即踹了下桌子:“那也只有莽夫上司才会有莽夫下属!他妈的请你以后好好管理你们商场里的保安,不要动不动就血口喷人,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在他们一来一往的对话中,我算是弄明白了事情的原委,这还是因为施维那个祸水。下午施维来逛百货商场的时候,不知怎么被保安请了出来,怀疑她偷东西非要搜身。小姑娘没经过事情,当场被吓得哭鼻子,委屈地打了电话搬了坤子过来。坤子这人说话又不经过大脑,别人说话稍微冲了点,他就直接卷袖子用拳头说话,于是事情便闹大了。

钟越用手指关节敲了敲桌子问我:“未婚妻啊,这是你的朋友,你说怎么办?”

我狗腿地一笑:“那能怎么办?当然凉拌啊,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嘛!再说了,不是没从人家姑娘身上搜到东西吗?是你们自己保安失误在先,不能怪坤子先动手打人。”

钟越的眼睛危险地眯了起来,看着我半晌才皱起眉头一副疑惑的样子:“乐遥啊,看你这样护着别的男人,我很不开心啊。”

“别!千万别不开心!你就别逗我了,赶紧让他回去吧,这点小事还要麻烦您这是何必呢?”

“凭什么?就凭你一句话?我放了他,你能请我吃饭?”他闲闲地翘起腿,一副好整以暇的模样看着我。

我看着他一副黄世仁的嘴脸,最后一捏拳,恨道:“行!两百块以下随便你挑!”

后来钟越开着车载我去找饭店的时候,他还伸手抚了抚额,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即将嫁入豪门,你怎么不修炼下自己?跟我吃个饭要两百块以下?还让我挑?我能挑什么?”

“喂!我们吃个肯德基也只要一百块不到好吧!”我这个人没有仇富心理,但对于这种不了解平民老百姓还大言不惭的人,我便要深深地表示谴责了。

他斜我一眼:“在国外吃汉堡没吃够吗?还吃这种垃圾食品!”

当车子停在一家金碧辉煌的西餐厅外后,我真想扎根在门外长成一棵树。钟越头疼地伸手把我拖了进去,我痛心疾首地跟着他走,还没吃就想把东西全吐出来。

他惨无人道地点完餐,服务生惨无人道地上了菜,我惨无人道地自己割着自己的肉。那么丁点的菜,还不知道能不能饱腹,可他妈的怎么动辄就千儿八百的啊。我一手拿刀一手拿叉,看着主盘里的菜,实在不敢下口。这一口,该多少钱啊,我妈手下的鸡该卖几次啊!

然后就在我痛苦地嚼着鹅肝的时候,钟越突然开口了:“乐遥?”

“啊?”我下意识抬起头来,却看到烛光中,他的眼睛里那点点的光芒。然后我整个人在这红酒的芳香中微微醉了,脑袋有些迷糊,因为我听到他晃着酒杯幽幽地对我说:“要是我真喜欢上你就好了,你还挺有趣的。”

我大概是真醉了,因为我都没力气把自己杯子里的红酒泼他身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