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我和蓝小球睡在地下通道的那一晚。谢欣语也在那座城市里流浪。冥冥之中,我们每一个人都在彼此的生命里交错又远离。
那一天,谢欣语的父亲谢金豪,参加供应商举办的答谢宴会。谢欣语和妈妈常月芬也一起来了。
对于六岁的谢欣语来说,参加这样的宴会,还是件很兴奋的事。不过,某些“大人物”的致辞,她真不爱听。于是,她趁妈妈不注意,偷偷溜出了宴会厅。这家酒店有太多好玩的地方,比如整面墙都在“哗哗”流水的瀑布,通往大堂的走廊,还有蜿蜒流过的小河,金色和红色的鲤鱼,悠闲地游来游去。
后来,她就迷路了,站在一模一样的走廊里,找不到回宴会厅的路。不过,很快她就遇到了一个和她一样受不了致辞,偷跑出来的人——爸爸谢金豪,只是他还带着一个妩媚陌生的女人。
谢欣语悄悄躲在一棵盆景的后面,看着他们进了房间。她很快就明白发生什么了。电视剧里太多烂俗的桥段,演过一万遍。她跑去,记住了门牌号码0612,然后找到楼层的服务员,带她回到了宴会厅。
常月芬正站在门口,焦急地四处张望,一见她就说:“你去哪儿了?怎么自己乱跑。”
谢欣语神秘地对妈妈招了招手,用非常小非常小的声音说:“妈妈,我看见爸爸有外遇了。”
常月芬脸色一变,说:“别胡说,小孩子懂什么外遇。”
“真的。我看见他和一个女人进了另一个房间。”
常月芬沉默了一会儿说:“欣语,爸爸在谈生意。这件事,咱们回去说吧。”
谢欣语不懂。在她幼小的世界里,只有界线分明的白与黑。做对了,要受到表扬;做错了,就该批评。她想不出妈妈为什么要不了了之。
那天的饭,她吃都有点不知滋味了。
晚上,谢金豪一直没有回来。常月芬带着她,很早就睡了。可是谢欣语怎么睡得着呢。她看了看睡熟的妈妈,穿起衣服,去了0612的门前,等着爸爸出来。
可是没有,一直没有。
最终,谢欣语失望了。大概全世界的小孩,表达对家长不满的方式,都是离家出走吧。她决定离开这个不可理喻的家。
然而这座城市这么大,谢欣语踏出酒店,真不知道自己该去什么地方。她走进离酒店最近的一条地下通道,这样可以尽快脱离妈妈可以企及的视线。于是,她就在通道里,看见了刚刚吃饱睡着的酥心糖和蓝小球。
酥心糖紧偎在蓝小球的肩膀上,垂着晶亮的口水,像一只白痴的小虫子。那些因为找不到妈妈的烦恼,都在睡梦里清除得一干二净。
谢欣语静静地站了一会儿,从她的Mickey钱包里,拿出一百块钱,放在酥心糖的口袋里。
那是她所有钱的一半。
记得从前我问过她:“那时我们又不熟,为什么要帮我呢?”
谢欣语说:“也许,是因为我很羡慕你吧。我羡慕你自由,有蓝小球这么真心对你好的朋友,有一个当你是全世界的妈妈。”
命运就是这么奇怪,两个平行轨迹的女孩,交错在这条短短的地下通道中。一个因为找不到妈妈,迷失在城市里;一个因为厌恶父母的行径,要逃离自己的家。
不过,谢欣语从没告诉我,就在那个夜晚,她命运的轨迹,也曾与另一个人交叠过。
已是深夜,整座城市都淹没在初夏潮润微凉的空气里。谢欣语一个人漫无目的地走在陌生的街道上。一缕幽幽的小提琴声,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那是从一个小区里发出来的,委婉中透着生涩。
谁会在夜里拉琴呢?
谢欣语寻声走过去,在一处花坛的旁边,看到一个正在拉琴的男孩。看样子,也就和她一般大。
男孩看见她,停下来。
谢欣语说:“这么晚了,你怎么还在这里拉琴呢?”
男孩用琴弓指指身后的楼房,四楼的窗口,有隐隐的争吵声传出来。谢欣语大概明白了,一定是他的父母在吵架。
男孩说:“这么晚,你怎么也在外面转呢?”
谢欣语说:“和你差不多,只不过,他们都已经不会吵了。”
“大人都好烦是吧?”
谢欣语点点头说:“是好烦。真不明白他们不喜欢对方,为什么要在一起,还把我们生下来。”
男孩说:“你知道,怎么才能不烦吗?”
谢欣语摇了摇头。
“就是快一点长大,到你喜欢的地方去,一个人,就开心了。”
谢欣语无语地笑了。对于六岁的她来说,长大还是一件非常非常遥远的事。男孩说:“别难过了,我给你拉首我新练的曲子。”
说完,他就搭起小提琴,拉起了舒伯特的《小夜曲》,悠扬的琴声,回荡在夜空里,抚散了谢欣语心中的郁结。
只是曲子还没拉完,四楼的窗子就打开了。一个男人站在窗口说:“叶繁,上来,半夜拉什么琴!”
是的,那个男孩就是唐叶繁。他对着爸爸点了下头,然后从衣兜里拿出三十块钱,放在谢欣语手里说:“出了小区的门,往左走有一家麦当劳,二十四小时的。你去那儿吧,别到处乱跑,太危险了。明天早晨,我再去找你。”
谢欣语原本不想拿他的钱,可是唐叶繁已经转身跑走了。她握着那三十块钱,心里就有了微小的温暖。
她一个人去了麦当劳,买了一份套餐。她想,那个叫唐叶繁的男孩一定会来的吧。
可是,有一个人比唐叶繁来得更早。
那是清晨六点,满城找了一夜的常月芬,终于在麦当劳里看见了谢欣语。她骂了她,然后强拉起她,走出门外。
谢欣语不想离开,但她也没有别的办法。只好一边走,一边回头。
晨曦的阳光,从楼与楼的缝隙间射出来。人行道上,是来往匆忙的人群。晚樱一夜散去了最后的花瓣,散落在地上。忽然一个男孩,背着书包从谢欣语的身边跑过去。
是唐叶繁。
谢欣语多想叫住他,告诉他“我等了你一夜呢”。
可是,妈妈已经拦到了出租车,把她塞进了车里……
千夏的琴声,停止了。活动室响起了掌声。谢欣语看着我,眼睛闪着轻灵的光芒。她说:“小一,你能想到我初中的时候,再次见到叶繁的心情吗?他已经不记得我了,但我从没有忘记他。我觉得一定是上天给我机会,让我们在一起。”
她转回头,对着空气说:“你说对吧?叶繁。”
那一刻,我仿佛真的看见唐叶繁就站在谢欣语的身旁,恬然温柔地抚摸着她稀疏枯黄的长发。
现在的谢欣语一定是快乐的吧。
即使虚幻,她也得到了她想要的幸福。
就在这时,走廊里传来一阵女生慌乱的尖叫,把所有的欢乐都惊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