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悬疑八苦寺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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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我执

清远镇东,有路一条,宽阔坦荡,惯称大道,大道路旁有亭一间,人曰不留,可挡风雨。

清远镇北,有塘一洼,方圆半亩,名唤懒荷,懒荷溏上石桥一架,经年无名,日久斑驳。

清远镇西,有林一片,葱郁深远,谓之四方,四方林中有泉一眼,号之雾沼,四季常温。

清远镇南,有山一脉,巍峨连绵,取名翠峦,翠峦山下有庙一座,尊为八苦,百年有余。

八苦寺内师徒三人,方丈法号引灯,大和尚七盲,小和尚富贵。

1

燕雀南飞,天高云远,木摇草落,秋风寂寥。

富贵扶着扫帚站在院中,眼看层层落叶随风翻滚,却是呆立不动。

“为何不扫地?”七盲端着热茶路过。

“师父,这枯叶既然落在咱这院里,算得随缘,被风吹得四散,当是随性,万物有灵,无论生老还是病死,都当顺其自然,草木亦该如此,荣枯随顺而去,对也不对?”富贵眨了眨眼回道。

“对。”七盲抿了口茶,连连点头。

“那为何还要扫?”富贵抿嘴偷笑。

“为防火!”七盲斜眼看了看富贵,捧着热茶走了。

2

晨钟声声,白露凝滴。

富贵的稀粥将将熬好,八苦寺已来了香客。

颤颤巍巍的老者,两眼昏黄,迎风垂泪,兀自在大殿里跪下,一个头叩下去,好半天才撑起来。

“小……小师……父……”老者伸手招呼富贵,声音听起来很是无力,不过三个字,却要喘上两口气才说完。

富贵满心惦念着厨房里的白粥,并未注意老人疲弱的模样,若不是来了香客,他这会儿本该在饭堂里的。

然等他反应过来不对劲时,那老者已瘫倒在了蒲团上。

客舍秋凉,老人的衣服却已尽数被汗湿了去,不知是走了太远的路,还是病痛太过,老人不醒,也是无从得知。

“张大夫,这位老施主可是劳累过度?”引灯大师坐于榻旁,低声问询。

然话虽是这样问,可那老者脸色蜡黄,两颊凹陷,紧闭的双眼向外凸起,露在外的胳膊更是枯瘦无肉,青筋暴起,皮肤上一块块的淤青聚在干枯的皮下,像一块块烙进去的火印,如此情境,绝非劳累所致。

“老人家五脏受损,脾胃虚亏,气血难以供需自身,便是说他病入膏肓,也非夸辞,此时来看,不过是耗着心血强撑罢了。”张大夫收回诊脉的手,替老者掖了掖被角,沉声摇头。

富贵听得大夫的话,看向榻上紧闭双眼的老者,恨不能打自己几巴掌,若不是他一心想着早饭,早一步扶了人起来,想也不至于摔成这样。

不由懊悔道:“竟然摔得如此之重啊……”

“小师父弄错了,这怎么会是摔的?是老人家得了不治之症,这会儿已是强弩之末。按说他的身体,实在不知是怎么撑着上山的……”张大夫说着已开始收拾诊箱。

“多少开些健脾开胃的方子吧,再下些安神的药材,能睡就让他多睡睡吧,人世长苦,到了这时候,少遭些罪也好。”引灯大师开了口。

张大夫叹气道:“大师心善”。

谁都知道,这一方药,无甚用处。

3

老者足足昏睡了两三个时辰,直等得晌午才醒过来。

却是无论如何不肯开口,何方人士,家人何在,要往何处去,种种问题一概不答,只是不停地摇头叹气,连自己的姓名都不肯明言。

“师父,你说那老施主是遇到什么伤心事要来出家的吗?”富贵听着药罐里咕嘟作响的水声,扭头问七盲。

药香满屋,秋阳微暖,七盲看着药炉里的火苗,没有作声。

“师父,你说那老施主是不是早年在咱们这儿求了愿,后来应验了却没还愿,这会儿病了想起这事,来还愿的?”富贵兀自接着猜,双手拼命扇动蒲扇,想把药炉里的火扇旺。

七盲仍旧不语,扭头看向门外的落叶,昨日才扫过,今日又已是满地萎黄。

“师父,你说那老施主是不是从……”富贵的猜测还没有结束,然这一次还不等他说出来,就被七盲打断。

“罚你晚课后抄写《金刚经》,抄不完不许睡觉。”七盲的声音不轻也不重,不容置疑。

“哎?师父……”富贵张着嘴,一时忘了闭上。

“他病卧在此处,便是随缘,他不语何因,便是随性,他在寺院里是来是去,是走是留,都是随顺。你熬药就是熬药,何苦这么多无端猜测?整日打着我佛的幌子打机锋,不知修心净性,你这一张嘴舌就是灿出莲花来也是徒劳!”七盲语气严厉,说罢便踏步而去。

徒留富贵对着药炉发呆,脸颊通红,不知是愧的,还是炉火烤的。

4

星繁似海,月弯如钩,这样的夜若不是风太过清凉,当真惬意。

富贵惦念老者一人独睡不安,抱着经书往客舍来抄。

富贵小声吟一句,便提笔写一句,说是抄经,不如说默写来得贴切。自小到大他不知抄了几百次的经书,倒背也能如流。

老者睡了一天,这会儿倒也精神,便扭着身子靠在榻上听富贵默经文。

好一阵子,突然开口道:“小师父,那经里写的可有人是不死的?”苍老的声音散在秋夜里,听得人心头起了一层皱。

富贵愣了一愣,微微摇头道:“没有,经里不写这个的。”

“是吗……没有啊,没有……”老者重复了几声,不再言语。

富贵抄经完毕,夜已入子时,黑谧的寺院里除去佛塔上的铜铃声,便是落叶翻滚的响动,偶有野猫路过,踩滑瓦砾翻滚作响,刹那也就淹没在了漫天的黑里。

富贵起身时却发现老者仍旧歪靠在那里,昏黄的眼珠时不时转上一转,不知在想些什么。

“老施主,夜深露重,早些歇息吧。”富贵打了个问询便要回僧舍,不想却被老者叫住。

“小师父,请留步,老朽恐怕要打扰几日了,这些银财权当做是食宿花费吧。”老者费力地从腰间解下钱袋,塞给富贵。

“老施主,何必客气,寺中人少,客舍常空,您安心住下就是。这些钱财我若是收了,方丈也定是要退还的。”富贵连忙推脱。

“那便算作香火钱吧。”老人摆了摆手,无论如何不肯收回。

富贵只好作罢,拿回僧舍给七盲看。打开钱袋,里面是一些铜钱并着三四块碎银子,约莫也有七八两重。

七盲开了开唇,未及说话又合了上,重把银子放回袋中,递还富贵。

“不入账吗?”富贵挠头,按规矩,香火钱是要入账的。

“明儿下山去挑副棺木吧。”七盲所答非所问。

那些银钱,若说是食宿费用,未免太多,若说是香火钱,常人大都只把银两捐赠了事,何故连那十几枚铜钱都算上?想来这已是老人身上所有积蓄。

5

香烛并着药香,木鱼伴着经文,如此便是月余。

纵是不曾停药,老者的身体也还是日益衰微,初时还可缓步往大殿去听早晚课的诵经,不过八九日已只能走得到僧舍长廊,百步远的路就要气喘难匀。到得月半时,老者已不大吃得动饭菜,富贵不得不在米粥里多加些青菜一起熬煮。时至今日,他已不常下床,一双腿脚瘦弱得立在地上都要颤个不停……

老者虽常卧床榻,但精神尚且还算过得去,不睡时仍可聊上几句。

众僧都道他伶仃孤苦,重病难医,又无处可去,故而往八苦寺安养余日,日子久了自然也就再没人问起老者过往。

树上的枯叶越掉越少,地上的北风越吹越狂,富贵忙着翻找被褥,却在阁楼里翻出了自己儿时穿着的小衣裳,尺余宽窄,不及小臂长短,因着放了太久,棉布上已生出了霉斑。

“师父,这衣服怎么有个洞?”富贵举着衣服问七盲。

七盲抬眼望去,皱褶的小褂子上靠近领口的地方果真有个毛笔粗细的孔洞。

“烧的。”七盲眯了眯眼,忍不住翘了嘴角。

“谁烧的?”富贵歪着脑袋。

“你自己。”七盲起身搬起被褥往客舍去,老者体弱,是时候加一床被子了。

“我为什么烧自己的衣服?”富贵扯着衣服跟了上去。

“你五岁那年学人要烫戒疤,方丈不允,你自己扯了香去烫,结果烧了衣裳,哭得震天响。最后方丈把福田袈裟拿出来与你披上,才算止了住……”七盲的记忆力总是这样好。

“是啊,师父,为何我一直未烫戒疤?”富贵倒有些喜滋滋的,那袈裟便是方丈也只在重要场合穿过几次,想不到自己小时候竟然就已穿过了。

“烫了何用?若果烫了便可清心乐福,众生又何必修佛?观自在菩萨听八方愿,应万世苦,渡无边人,可听说是因烫了戒疤?”僧之香疤非一日点完,剃度后点一曰“清心”,次年点二曰“乐福”。

“师父,我明白了,出家人不该在意这些虚无的仪式,无常无我,般若实相,如此才可彻见五蕴世间法,传播佛法,普渡众生。”富贵满眼敬佩地看着七盲,见七盲含笑,才又问道,“师父也是为着这个,才不点戒疤的吗?”。

“不,点了太久,长好了。”七盲一脸坦然,径直而去。

6

难得一日艳阳,算不得热却已足够让人欣喜。

七盲进屋时,老者出奇的精神,蜡黄的脸上莫名一抹潮红,两眼也有了神采,还自己走到了窗前的桌旁,摆弄着花架上开得正盛的晚菊。

“老施主,这回加了被褥,就不怕夜凉了。”富贵跟在后面,瞧着老者身体见好,很是愉悦。

“有劳,有劳,今儿这天真是……”老者对着七盲连连道谢,转过含着笑的脸瞧见了富贵手里的童衣,却突然噤了声。

“老施主,这是怎么了?哪里不舒服了可是?”富贵吓了一跳。

“不不,今儿这身子舒坦许多,只是瞧见你那童衣,想起了我家的孩儿……”老者任凭富贵扶着上了床榻。

“人啊,一眨眼就老了,那会儿他们还没个门闩高,眨眼自己都当了爹娘了。也不知怎么的,这日子就这么快,过着过着,就到了这会儿了。庄家长了一茬又一茬,对子贴了一年又一年,也没觉出多长来,想想看,连我自己个儿也要没了……”老者说着说着眼眶就带了红。

“人生如此,老施主莫要太过悲伤才是。”富贵劝解着,心下却是惊奇,原来老者是有家人的。

“小师父,话虽如此,可真到了自己身上又是另一番心境啊。你还年轻,不懂人老的难过,老了不好过,不好过……这胳膊,这腿,这鼻子,这眼睛,越来越不听使唤,越来越不顶用,纵是我有心上山下海,最多也只不过是站在门槛上望望。这一望,就望见不知多少的坎儿,多少的难,便哪也去不得,啥也做不得咯……”老者罕见地说了一长串话,平日里他说两句话都要喘上半天。

七盲提壶倒了杯茶端给老者,没有言语。

“两位师父,我怕啊……”老者举着茶杯,颤巍巍送进嘴里。

七盲再提壶替老人填茶,仍是不语。

“怕什么呢?”富贵不解。

“死啊,小师父,怕死啊!我本想着,若能死在这佛祖面前,就能不怕了,可真到了佛祖面前,我也还是怕啊……”老者说着又抹起了眼泪,瘦不胜衣的身子也抖得厉害。

富贵不懂,生就是生了,死也就是死了,怎么会怕成这个样子。

这一晚,七盲责富贵睡在客舍里,伴着老者。

然日间还能说能走的老人,不等子时已浑身抽搐脸色苍白,待得寺中其他人来时,老者已失了神志,喉咙里呼哧呼哧喘着粗气,每一口气都短急而费力,每一口气都耗尽了他的气力,莫说额头,便是脖颈处都挂满了汗珠。

引灯大师长叹一声,责一时于一旁助念,又遣富贵去寻张大夫,然老者原本垂在一旁的手突然伸起抓住了富贵的衣摆。

原本急促的呼吸也变了节奏,只剩出气,没了进气,屋子里渐渐散出一股恶臭来,谁都明白,老人已是到时候了。

可直等得过了丑时,老人这一口气也还吊在那儿,抓着富贵衣摆的手指因时间太久又太过用力已成了青白色,手腕更是弯得近乎变形,好像他抓住的不是衣裳,而是这世间那最后一口气息。

“生和死都是新生,老施主何苦执着于今生?”引灯大师黯然劝诫,然老者无动于衷,只顾着拼命吸气,喉咙里发出憨憨的响声,手上的力道也是一点没松。

如此几次,仍是无用。

诸僧如常诵经于旁,七盲却猛地大喝一声。

“呵!”一把拉起老者的手用力扯开,因着老者抓得竭力,手虽被七盲扯了开,富贵的衣服也一并撕了坏。

“尘世如此,当了则了罢,阿弥陀佛!”七盲佛号未完,老者已咽了气。

富贵怔愣,一时蹙眉,独引灯大师诵经如常。

“你怎可强人而去?”众人散去时,一时责问七盲,眼中气愤显而易见。

“是他罔顾宿命,意欲强留,我不过助他一助。”七盲摇头。

“上天有好生之德,你强行断他生念,怎称得起个‘助’字?”一时额头青筋微隆。

“何谓生?何谓死?为何生?为何死?生即生!死即死!他已随顺而去,我亦不思瑕瑜,师弟为何还执着于此?”七盲朗声。

一时扭头而过,不再答话,七盲却上前一步低声道:“师弟最近好像常有书信来,不知你对书信里的事是不是也一心执着不肯随去?”

一时脚步一顿,带着怒气的眼垂向地面,与七盲擦肩而去。

7

故人西去绝恩愁,哭声四起应悲秋。

但老者的发丧却很是平和,既无哀乐也无哭喊,一如平常的祈福法式。

因老者非八苦寺僧众,又不知家人户籍,需往官府通报。然官府的寻人布告刚刚挂出去,就见得一家老小急匆匆寻了来。

儿子、媳妇、孙子孙女的来了十几个,一行人哭得好不伤心,由富贵指引着寻去了老者“安睡”之处。

待得寺中重又静下来,已是深夜。

“师父,老施主的儿女们看起来都很好。”富贵坐在长廊上,裹紧衣衫。

那些儿女临走还捐了不少香火钱。

七盲拨了拨炉火,把水壶放了上去,天冷了,不烧些炭放在暖炉里半夜便要被冻醒。

“师父,老施主为何要来咱们这儿呢?”富贵不懂。可老者死去时的模样,他是记得的,那种恐惧,比死亡本身更骇人。

“你要不要死?”七盲敲了敲炉钩上的炭沫,问富贵。

“我活得好好的,为什么要死?”富贵撇嘴。

“是啊,好好的,谁要死呢?他也许就是活得太好了,舍不得死了,既然在家舍不得,那就出家呗。”七盲往烧开的水壶里扔了几枚甘草,一语双关。

富贵不再应声,两个人静坐在那听着炉火噼啪,开水沸腾,直等着炉中所有的炭都烧得通红了,七盲才用炉钩一块一块挑进炭箱里,提着往屋里去了。

“其实,都是一样的吧?生老病死,都是一样的。”富贵提着水壶跟在七盲身后,悄声说了句,七盲没有回头,更没有应声。

8

一色白,六出花,密密疏疏,潇潇洒洒。

第一场冬雪落下时,已罕有人上山,除去送信的驿卒。

一时捏着手里的信,一双眼睛四下扫望着,大殿,佛像,佛塔,僧舍,房檐下的燕窝,角落里的水井,墙根下的柴垛……来来回回地看,直看得脚心都发了凉才移步往房中去了。

“师父,听说一时师叔要走了?”富贵惊得一路小跑进了七盲禅房。

“寺中一共就四个人,你既能听说,就已是事实。”七盲抿了口茶。

“为什么?怎么这么突然?”富贵第一句问完觉得不妥,转又问了第二句。

“十方丛林,来去无由,哪有什么为什么?”七盲还是撇了他一眼。

“我是说,天冷路滑,等暖了再走不是更好?”富贵舔了舔嘴唇。

“说是寺里来信,着你师叔回去执掌武僧院。”七盲顾自喝茶,不再看富贵。

“武僧?一时师叔会武?”富贵诧异,眼睛里恨不能瞪出个灯泡来。一时在八苦寺近两年,从不曾耍过棍棒,每日只一门心思对着佛经用功,若说是戒律院,富贵恐不至于这般惊讶。

“不止会,还很好,早十几年前,差一点就得了武探花,若不是后来……”七盲举着茶杯晃了晃,看着富贵微微一笑,不再说话。

“师父……我已经扫了一个月院子了……”富贵挠头,每每看着七盲这样一笑,他就知道,后面的故事没那么容易知道。

“雪天风冷,我怎么舍得你扫院子?”七盲笑得蹊跷。

“师父……”富贵抬头,嘴角不等翘起就又被七盲的话给打消了去。

“打水做饭亦是修行,不若为师饭堂的值日就让给你吧。”七盲看着手中的薄胎斗笠杯,缓缓道。

富贵抿着嘴,时不时上下牙咬上一咬,好一会儿才狠劲地点下头。

七盲这才道出了一时的旧事。

一时俗家姓詹,中原人士,早在幼时就被送到寺中习武,因着天赋异禀,十几岁时已是小有所成。应着父命参加了当年的武试,凭着纵横开合的夜叉棍法夺了探花,不知为何竟然遭人诬告被除了名,多方寻访无果求真无门,一时间气急攻了心,重病难愈,父亲便送了他往寺中避世养病。

一时的那场病,一病就是三年多,任谁也没能劝得他宽心,便剃度出了家。

“问如法师虽然允了一时皈依,却并不看好他,他总是太过执着,于武自然是该如此,于禅却……”七盲说到这儿不由叹息。

一时心思之重,平日里不说,可耍起棍来却是狠得恨不能把地砖都砸碎。问如法师几次点播,他也依然如故,直到三年前,一个风雨夜里,问如法师突然折了他的棍,罚他面壁十日。待得十日后,他出来时,问如法师已圆寂而去,留了一整柜的经书给他,自此,他便再没练过武。

“在那不久之后,问澄法师升任方丈的大典上,我与一时曾有过一面之缘,僧众繁多,大典隆重,可他只一心执着在问如法师西去的悲里,不曾抬眼……”七盲看着茶杯中淡青色的茶汤,缓缓摇了摇头。

谁也不知道一时是为何出游的,就像一时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在这个小庙里一待就是两年一样……

七盲放定茶杯,微微抬头,看着窗外暖白的冬阳,不再说话。

“没了?”富贵一脸茫然。

“嗯。”七盲晃了晃空了的茶壶站起身来。

“他为何要出家?为何要出游?又为何要……”富贵不甘心地问道,这是他用一个月饭堂洒扫换来的。

“世间事哪有那么多为何,不过是此事了后此念生,此念归去又一重罢了。”七盲站在门口扭身又道,“你这般执着为何?枉修佛法多年,罚你洒扫院落一个月。”七盲的话没说完,人已经掀开帘子出去了。

空留富贵坐在桌前,懊悔捶胸。

“你师叔此前说过,你做的豆腐丸子不错……”七盲的声音自门外飘进来。

9

冬雪如絮,云厚似海。

八苦寺晨钟之后,一切如故。

引灯礼佛,七盲诵经,富贵熬粥,风月冬眠。

一时出得大门,望着脚下的山路,不由心中激涌,竟不知脚下的步该往何方迈去。

“师叔,师叔……”一时怔愣之际,富贵已追了出来,手中抱着个布包。

“富贵!”一时瞧着向自己跑来的富贵,眼底微微有些发酸。

“师叔怎么不吃了早饭再走?索性我发现得早,这些给你带着路上吃。”富贵把包裹塞进一时怀里,还带着热意,显是刚刚做的。

“富贵你……”一时不由有些哽咽,初来时他厌恶寺众不守规矩,本以为自己不过住上几日便要离去,哪想一住就住了这么久。

“师叔你一路平安,锅里熬着浆子呢,我回了。”富贵惦记厨房的大锅,塞了包裹,扭头便走了,背影匆匆,不见离情,好像一时此去只是日常下山而已。

眼看着富贵疾行远去,想说的话一个字也没说出来,想听的话也一个字都没听到,只好强忍着心思打开包袱,里面是一大包豆渣混着番薯炸就的丸子,少说有四五十个……

“吱呀呀”折页关合的声音吓了一时一跳,八苦寺的大门不曾关过。

大红的木门合上时,七盲站在门里,看着门外的一时,一字未语,一举未动,一心未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