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悬疑八苦寺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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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机缘

清远镇东,有路一条,宽阔坦荡,惯称大道,大道路旁有亭一间,人曰不留,可挡风雨。

清远镇北,有塘一洼,方圆半亩,名唤懒荷,懒荷溏上石桥一架,经年无名,日久斑驳。

清远镇西,有林一片,葱郁深远,谓之四方,四方林中有泉一眼,号之雾沼,四季常温。

清远镇南,有山一脉,巍峨连绵,取名翠峦,翠峦山下有庙一座,尊为八苦,百年有余。

八苦寺内师徒三人,方丈法号引灯,大和尚七盲,小和尚富贵。

冬至昼短,白草迎风,红梅傲霜,漫天雪横。

这一日的昼太过匆匆,不待晚课,天已色暗如漆。

黄昏时,突降的大雪被北风嘶吼挟裹着撞在门上,大殿里的木鱼声都被隐了去。

引灯大师蓦然入定,七盲静坐不语,富贵诵经如常。

晚课毕时,风已渐停,独留飘雪空舞。

“方丈,师父,明儿想是不能有香客来了吧?”下了不过半夜的雪,已近三寸厚。

“香客来与不来,雪总还是要扫的。”七盲望了望门外白雪,悠悠然戳破了富贵偷懒的念头。

富贵一脸苦涩,这般厚的雪,只怕是要扫断胳膊了。

“明日的早课免了,一同扫吧。”引灯方丈开了口,富贵抚掌应声。

第二日早起,莫说香客,就是山鼠也难见一只。

晨起,北风。

树上的积雪纷纷散落,掉在脸上一抹清凉,落入衣领却是引得人冷颤连连。

富贵忙着擦净脖颈处的飘雪,余光里猛然闪过一抹金灿,扭头寻去,竟是那每日都要洒扫的佛塔前,赫然冒出了一束迎春。一尺高的花枝,成串儿的黄嫩,对着白雪迎立不动,朝阳虽柔,却也映得朵朵灿然,风吹过,花瓣便抖上几抖。

富贵惊诧莫名,迎春虽然早开,可这个时候也未免太早了些,冬都还没过完呢……

引灯大师对着那花看了许久,倒也欢心,这等寒冬时分能瞧得花开总是好的,往日春花厌落梅,今得双花并时开,自是喜悦。

“富贵,把这花移到盆中,搬去你屋里养着吧。”七盲不知何时到了身后,他本是站在大殿拐角处的。

“正是,数九天寒,这花儿受不住,走,走,我房里还有一只紫砂的浅盆,正合适。”引灯大师说着招呼富贵同往禅房去了。

七盲看着那束花儿,花儿也看着七盲,无言无思,铜铃叮当。

晌午,阳白,光暖。

“师父,你说这花突然早开,可算异像?”富贵掀帘进来,七盲正端坐暖炉前,一身薄衫饮茶读经,他刚清了积雪,棉帽上还带着霜。

“不知。”七盲将手炉递给富贵,那紫铜的手炉跟了七盲十几年,然大多数时候都是抱在富贵怀里的,七盲并不常用,他好像是不大怕冷的。

“应该算吧,哪儿有这时节开的迎春花啊。师父,我掐指一算,天有异象,恐生事端啊,不如请方丈做场祈福法会,冲上一冲……”每逢法会,便有净面馒头、素鸡豆腐可吃,镇民亦会前来点灯祈福,供奉素食瓜果。

“冲上一冲?后院有缸,缸中有水,舀上一盆,泼出去冲冲吧,冲完记得把水缸蓄满。”七盲撇了富贵一眼,不再理他。

“我就是那么一说,不过师父,你真不觉得奇怪吗?这花开的不应天时啊……”富贵凑到暖炉旁坐下,他总觉得不对,却又说不出为何。

“你觉得奇怪?”七盲扭头反问。

“是啊。”富贵点头。

“那是你奇怪,不是花奇怪。”七盲起身打开暖炉,探着炉钩松了松炭火,火星却是渐弱,这炭燃了一夜又半天,已是到了时候。

“花开有时,天地有时,然有时无时,皆是机缘,与你何干?”七盲翻身上榻,向内而卧,背对暖炉。

“我明白了,师父,是我心底奇怪,才觉花开奇怪,是我修行不到,才觉天时有异,所谓切忌从他觅,迢迢与我疏,便是这个道理吧?”富贵面对暖炉,蹙眉自责。

“为师方才也掐指一算,燃炭可助你修行,去,烧些新炭来换上。”七盲扔下这句话便睡了过去,徒留富贵重裹棉衣往长廊去了。

大雪封山,人踪罕至,八苦寺的大门亦迎风大开,我佛慈悲,不分冬夏。

“阿弥陀佛,小师父好。”富贵更换蜡油时,身后传来一声佛号。

一位华服男子,体态富贵,年逾不惑,两颊微红,胡须挂霜,显见是已走了不短的一段路。

“施主这般大雪,仍入寺礼佛,虔诚心可鉴,我佛慈悲,定会体恤施主心中所求。”富贵连忙施礼。

“阿弥陀佛,不敢、不敢,敢问小师傅,这寺中与你年龄相仿者有几人?”那男子问得奇怪。

“山野小寺,虽常有挂单的师兄往来,但常住者不过方丈,师父与富贵三人而已。”

“富贵小师父……”那男子上下打量着富贵,抬手替富贵扶住蜡油桶问道:“小师父是自幼出家礼佛的?”

“是,富贵自小长在寺中,多谢施主,礼佛这边请。”富贵换毕佛前蜡油,指引男子往一旁的香烛柜去。

男子的眼却是不曾看向满柜香烛,只顾自打量在富贵的娃娃脸上,好一会儿才点头道:“多谢小师父,敢问引灯禅师可在?”

“在的,方丈在偏殿礼佛,小僧带您过去。”富贵说着便要往门外去,却被男子叫住了。

“不敢劳烦富贵师父,在下自去便是。”男子说着抬手轻拍了拍富贵肩膀,独自出门往偏殿去了。

长廊里,七盲正扶帚洒扫,眼瞧着男子过去,眼底一黯,扫帚划过,雪积如丘。

大殿里,富贵仍自擦拭佛像几案,一如往常。

男子见方丈后,便入了禅房,直谈得日落黄昏,残阳如血,才自房中踱步欲出,正遇上富贵前来唤二人往饭堂用餐,一个推门,一个开门,一时撞在一起,富贵脚下趔趄跪倒在门前,冷风趁机滚进屋里,吹得人衣袂飘飘、经书哗响。

男子站在富贵身前,缓缓俯身扶起,伸出的手微微发着抖。

“阿弥陀佛,寺中饮食从简,望施主莫怪。”引灯大师长诵佛号,率先往饭堂去了。

饭堂里自是无人言语,那男子饭后又随着僧众同往大殿做晚课,顾自盘坐一隅,不诵经也不礼佛,亦不曾言语动作,只一双眼停在富贵身上,动也不动。

“师父,那施主与我可有干系?”富贵捻着念珠,立于房中良久,终开口问道。

“嗯,早年送你入寺的便是他。”七盲答得轻易。

听得这句话,却是让富贵心中如有鼓擂,不由掐住念珠,愣了半天,才歪着脑袋怯怯问道:“是我爹?”

“不知。”七盲摇头,他的确不知。

“方丈可知道?”富贵又问。

七盲仍是摇头,抬眼看向富贵,道:“你何不当面问那施主?”

七盲话音未毕,富贵已推门而去。

这一夜富贵在客舍里待了一夜,这一夜他听了一个很长的故事。

富贵俗家姓马,孝慈高皇后马氏的马。

此男子并非富贵生父,乃是叔父,官拜当朝宣抚司副史。

十九年前,建午之月,暴雨成灾,黄河决口于睢阳、徐、邳一带,上下一百五十里内悉成平地,户部奉命拨粮财赈灾。然奸臣当道,钱财虽已下发,却无缘入灾民之手,救济粮已押运,却无关灾民之腹,一时间,饿殍遍地,哭声漫天。

天子于琉璃宫墙内,紫金宝座上,查奏折而不查民情,见天灾而不见奸佞,闻喜乐而不闻悲哭,观盛世而不观离民,几番赈灾,效果甚微。

时任户部主事者,为人中正,不忍黎民枉受疾苦,便欲上折奏本状告佞臣,言明来龙去脉。奈何奸佞权势滔天,户部主事奏折还未曾抵达应天府,钦天监已上本曰:天有异象,灾祸连连,需以神童祭天,方可慰抚神明,否则灾粮恐作砂石以为警示。

如此言语,朝堂自然热议,偏生天子犹疑之际,户部主事的奏折入了宫,白纸黑字,上书灾粮送抵灾区时,已是半米半石,难以赈灾救民,恐朝中佞臣中饱私囊……

当下朝堂,臣工悉数倾于佞臣,一番堂上戏,两眼老臣泪,不容天子不信,生恐迟则生变有损皇家体面,遂责令御史往灾区安抚灾民、主持祭天。

祭天须得神童,神童何在?

钦天监夜观天象,几经卦卜,掐算来掐算去,最后汗泪涕零地往天子前上书,报出了神童的生辰八字,连带着父母的生辰八字也报了上来,且言明此童生于皇亲贵戚、朝中忠臣之家……

一番筛查,神童便是那户部主事不足周岁的小儿。

何为祭天?不过是活人献祭小童投河罢了。

圣旨一道,人命一条。

户部主事咬牙切齿却也是无可奈何,只得叹自己一人力薄难正朝纲,懊悔当年登科入朝为官罢了。夫人更是整日悲哭,自家夫君素日两袖清风,纵是意欲倾尽家财、变卖房产恐也无力疏通那御史。

襁褓小儿,无邪玩耍,手里银锁叮当,口中咿呀做语,自是不知阎王爷已到了眼前,主事夫人整日抱着孩子不肯松手,直哭得两眼红肿刺痛不能见光,也是不肯让孩子离身半寸,对主事大人更是警惕,连房门都不许他近前。

祭天仪式的前一天,主事大人在院中坐了一夜。

身在国,一腔热血不得挥洒;身在家,满心悲戚无处倾诉,昂首问天,繁星如故,不见悲悯。

睁了一夜的眼,直瞪得星辰都隐了去,这一双眼才滚出泪来,太阳升起时,那满头黑发已变作了花白,一夜白头,原非谣传。

皇命难为,祭天仪式如期举行。

然神童祭天本就是假的,神童投入河中只不过是多了一具浮尸,饿殍仍在,哭喊仍闻,财粮仍是不济,以至于不久后户部主事也投河自尽了。

皇恩当真浩荡,为着补偿主事一家,遂提拔主事的弟弟入朝为官。时过境迁,主事弟弟今已年近不惑,官至宣抚司副史,正是富贵的叔父。

“那被扔进河里的不过是灌了铅的木偶,嫂嫂瞒着兄长……”男子的故事讲到一半,唉叹一声,哽咽许久才接着说了下去。

原来是主事夫人偷偷盗走了库房钥匙,命人将新到的救灾银两搬走了两大箱,送去给了御史大人,白花花两大箱,上千两的银子,便是佞臣早有吩咐,也要被这银光闪闪挡了回去。

这边祭天仪式的鼓敲得震天响,那边已经着自家小叔把孩子送走了,一送就送出了近千里地,千里的路程走出来,却是一户人家也不敢托付,直到了清远镇,瞧见了八苦寺,听着寺中钟声悠悠,见得引灯大师慈悲心肠,这才狠心把孩子送到了佛祖座前。

君主昏庸、臣子作乱,世混黑白,人昧良心,这世道里,除去佛祖护佑,还能求谁,还该求谁呢?

户部主事知晓此事时,一字未语,一情未表。孩子得了救,他本该高兴,可他半世为官,不曾贪过一枚铜钱,今家眷私挪赈灾银两,纵是无人来查,他也难逃心底责问,只等着弟弟回来,说得孩子平安无事,三天后,便投了黄河口,浑浊连天的河水里又多了一具浮尸。

星辰隐隐,东方既白。

富贵坐在蒲团上,暖炉里的火早就熄了,他不曾加件衣裳,也不曾动过一动,只静静听着叔父的话,连表情都没有几分。

“孩子,天亮了,你该知道的都知道了,先帝早就去了,今下家族也算兴盛,随我还俗归家吧,这事自是不能张扬,好歹叔婶还能照拂于你,黄昏时分,我在山下不留亭候你至月升之时……”男子说得这句话,便下山去了,一双官靴帮底分明,踩在积雪上,嘎吱作响。

这一日的八苦寺格外的静,以至于晨钟敲响时,恍若震在耳旁,惊得富贵猛然间从蒲团上蹦了起来,可不等站定又栽了下去,盘坐一夜,两腿已是失了知觉。

“师父……”富贵走进七盲的禅房,却是不知该说些什么。

“坐吧。”七盲看了看富贵,抬手撒了把香屑丢进暖炉里,一股子檀香味散出来,香气入脾,周身畅然,如浴汤沐。

“先父是个清官……”富贵茫茫然开口,不觉心焦,也不觉感慨,只是木木地坐着,这一夜他脑子里塞进了太多的东西。

“好。”七盲抬手拿出戒尺敲在风月酣睡的沙盆边上,入冬以来,风月便被搬去了方丈的禅房,不知为何今日竟挪来了这里。

“师父……”富贵喊了一声七盲,又没了声音。

盆中的风月懒洋洋醒来,探出脖颈晃了又晃,这才伸出四肢来,慢悠悠靠近盆边吃起东西来。

“叔父说今晚在不留亭等我。”富贵蹙眉。

“好。”七盲应声,又是抬起戒尺敲打起了风月的沙盆。

“我该走吗?”富贵深吸一口气,直视七盲问道。

“你问我?”七盲反问。

“是啊,师父。”富贵无奈。

“你问我何用?你该问他。”七盲取过铜镜塞进富贵手中,起身往大殿去了,风月龟竟也不顾严寒,缓缓攀爬着跟了去,平日不见它动,这会儿爬起来却也不慢。

富贵举着铜镜看了半天,道:“我该不该走?”

铜镜里的他自是无语。

良久,只得长叹一声,摸了摸自己的光头道:“这脑袋上要是长出头发还能好看吗?”

铜镜里那人仍旧无语,一双眼睛满是迷茫。

大殿之上,烛火簇簇,佛香袅袅。

引灯方丈盘坐正中,七盲坐于一旁,就连风月都昂头攀爬在蒲团之上。

“方丈,师父……”富贵入大殿时被两人一龟看得莫名。

“富贵,我来问你,你留在此处是为何?”引灯方丈少有的严肃。

“我自幼长在这里。”富贵脱口而出,毫无禅意,却是实话。

“我再问你,你回去又是为何?”引灯大师仍是问得严肃。

“亲人在那里。”富贵垂首应声。

“好,都好。”引灯方丈点头含笑,满面慈悲,又道:“此婆娑世界,得菩提者甚少,我八苦寺建寺百年,僧众往来几何,无不敬尊诸佛,严修自身,可若说谁能跳脱八苦之外,只怕难见一人。你可知为何?”

七盲静坐不动,风月亦不动,富贵一人蹙眉无措。

引灯大师见富贵迟疑,不由笑道:“不过是机缘未至罢了,然机缘到时,善应得当,方可成如来行……”

话毕,引灯大师与七盲便离席而去,风月龟转了转脑袋亦随行而去。

此时已是申时三刻,冬日昼短,约莫再有半个时辰,太阳便要落山了。

富贵跪立佛前,难辨自心。

是来,是去,是花开,是雪飘,是修佛,是还俗,机缘到了,他却不知如何才算善应。

山鼠四窜,蛇虫盘卧,狐追鸟飞,野鸡长鸣。

富贵迈出大殿时,只见得满院的山鼠蛇虫,不时还跳过几只小狐追着野兔四下乱跑,放眼看去,偌大的寺庙前院竟是被这些动物占了一大半,靠近门口的地方,竟然还有一只黑山羊正啃着树上新开的红梅,朵朵梅花不等香味散尽已入了羊腹,连羊嘴下的胡须都染了色……

富贵惊得站在殿前不知如何是好,一条球蟒滑行而来,舌信殷红嘶嘶作响,吓得富贵倒退三尺,好一会儿才缓过来,隆冬季节,哪里来的蛇蟒之物?今儿的异象便是不用掐指,也算得出了。

富贵执着扫帚好一番追赶,奈何这些动物,大到羊鹿牲畜,小至山鼠青蛙,驱得了这个,赶不走那个,走得快了又怕踩着,走得慢了这边刚刚干净,那边又聚了起来,当真是乌烟瘴气,蛇鼠一窝……

待得月挂高空,晚钟声声,富贵手里的扫帚才算闲了下来,红梅早已被羊吃了个干净,狐兔留下的屎尿味恨不能熏人一个跟头,扫帚因着驱赶蛇虫时又惊又吓,敲打地面太过用力而劈了叉,木杆也裂了开。

“明儿又得下山买新扫帚了……”富贵摇头叹息,仰头望天,月比银盘,正中高悬。

倏然一阵轻松,已是过了约定的时间,万事皆缘。

不入地狱焉知极乐?不生彷徨何见真心?佛陀舍不得他,他亦舍不下佛陀。

月凉如水,天亦凉,风月卧在沙盆中,又睡了过去,富贵拨了拨炭火,也睡了去,一夜无梦,心下安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