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悬疑八苦寺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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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见惑

清远镇北,有塘一洼,方圆半亩,名唤懒荷,懒荷溏上石桥一架,经年无名,日久斑驳。

清远镇东,有路一条,宽阔坦荡,惯称大道,大道路旁有亭一间,人曰不留,可挡风雨。

清远镇西,有林一片,葱郁深远,谓之四方,四方林中有泉一眼,号之雾沼,四季常温。

清远镇南,有山一座,高大巍峨,取名翠峦,翠峦山下有庙一座,尊为八苦,百年有余。

八苦寺内师徒三人,方丈法号引灯,大和尚七盲,小和尚富贵,另有挂单的和尚唤作一时。

1

八月风软,茉莉香浓,木鱼声声,不语无形。

下了晚课,七盲端着茶杯迎风坐在回廊上,富贵在一旁诵经。

“师父,方丈说有人捐资给咱们修大殿了。”富贵抬起头,瞟向茶壶,壶里是今年新窨好的茉莉花。

“嗯。”七盲应声,杯中茶香阵阵。

“听说捐了一千两银子呢,修大殿要那么多钱吗?”富贵歪了歪脑袋,放下木鱼凑了过来。

“修殿一百两,塑佛像九百两。”七盲看着杯中的茶,一叶茶并着两瓣茉莉花瓣混了进来。

“哦。”富贵应了一声,自己倒了茶,站定在僧舍长廊的柱子旁,从这里刚好看得见僧舍墙外露出来的半个大殿屋顶。

八苦寺的大雄宝殿有十几年没大修过了,入夏以来便一直在漏雨,补补漏漏,惹人头疼。

“听说那位功德主和方丈只谈了一个时辰,便同意捐资,方丈的面子真大啊。”富贵抹了把汗,八月的天,纵是心静也免不了一身的汗。

“错了,是我佛的面子大。”七盲饮茶,将那片茶叶和两片花瓣也一并吞了下去。

2

修殿的工匠来了十几个,又是木匠,又是石匠,又是人声,又是钟鸣,八苦寺里从早热闹到晚。

方丈请了卖菜的四婶来帮衬着打点做饭,四婶的女儿新寡归家也一并来了,二十三四岁的年纪,乌黑亮丽的头发,一身素服,整日在厨房忙碌,鲜少踏足前院。

“师父,那女施主做的饭真好吃。”富贵每日去往前殿监工,没瘦,反倒胖了。

“是不错,回头托她多渍些雪菜笋丝存上。”七盲为着日后的下酒菜打算。

“那女施主总避着人,我说不上话。”富贵摇头。

“说不上也好。”七盲的话让富贵不明白。

3

“小师父,你在这儿站了有半个时辰了,可是有事?”四婶的女儿看着这小和尚立在太阳地里好一阵子不说话,只得出来问上一句,这样的日头,再站下去只怕就要中暑了。

“女施主,我家师父想请您得空时多渍些雪菜笋丝存起来,不知可否?”富贵一头的油汗,八月的太阳,便是不叫日头,改叫火头也当得起了。

“就这事?”那女子诧异,这种事情,何至于要站上这许久。

“就这事。”富贵应得老实。

“好,明日叫我爹送些笋子来就是。”女子点头应下,却是不见富贵转身,只得又问,“还有旁的事?”。

“女施主,小僧修行不到,心思不静,故身难凉,今下头顶耳后皆世间繁华,不可得三藐三菩提心,周身上下难得如是住,烦请女施主行个方便。”富贵双手合十,耳后的汗流得瀑布一样。

女子眨着眼睛,好半天不知该作何反应,她听不懂这些。

“女施主,太热了,我想喝口茶。”富贵垂下头,换了种说法。

那女子愣了一下,忙让了富贵往阴凉处去,却是忍不住笑意。

4

“女施主,方丈叫我过来。”富贵提着水桶进了角门。

“天热,我熬了绿豆水解暑,你送去前院吧。”那女子已不似来时那般拘谨。

“女施主心善。”富贵提着桶往锅前去。

“别总女施主女施主地叫了,听着就像恨不得让我捐香火钱似的。”女子说着掩嘴笑了一阵,想来原本也是个爱说笑的性子。

“我在娘家的时候唤作慢心,想是较你虚长上那么五六岁。”她说完却是咬了咬唇,这名字,有日子没人喊了,出了嫁,便都以夫姓唤她,今回了家,又是整日闷在院子里,就是父亲都不大见得着面。大门不许出,二门不让迈,地里活儿再忙也是不许她去帮衬,哪里还能见得到旁人。

“好,女施主。”富贵只一心一意地舀水。

5

盛夏的天,晴便烈日当空,阴便乌云压顶,早起还晴空万里,转眼便砸起了豆大的雨点,直到了戌时也不见停。

寺小,人多,工匠们被安排去僧舍休息,和尚们只得往偏殿去诵经,四婶和慢心自然是宿在后厨。

偏殿里供奉着观音和诸位罗汉,观音像白衣端庄,左手持一莲花,右手作与愿印,静默含笑,面相慈和。

诸罗汉薄纱彩衣,形态各异,表情万态,恍若众生。

屋外风雨飘摇,屋内一灯如豆。引灯法师端坐在正中,一声声敲着木鱼;一时坐于左侧,唱诵经文,一刻不歇;七盲歪靠在殿门上,缁衣下摆已是溅上了雨水;富贵提着水桶以抹布擦拭众佛像,一举一动,尽是虔诚。

木鱼,诵经,洒扫,望天,四人各自忙碌,各自歇息,直等得雨下半夜,所有的罗汉像都擦完了,殿中仍旧无一人闲谈,无一人发问。

“雨停了。”不知过了多久,富贵坐在那儿,似睡非睡间,听得七盲声音。

方丈的木鱼还在敲,一时却是起身直了直腿,看着七盲开了口:“师兄,是雨停好,还是下雨好?”

“师弟,是心动好,还是心静好?”七盲不答反问。

一时挑了挑眉毛,黑豆似的眼睛眨了又眨,颓丧道:“师兄好修行。”转身坐回,再不言语。

“方丈?什么意思啊?”富贵歪着头想了半天,到底还是忍不住悄悄移去了引灯大师旁。

引灯大师住了敲木鱼的手,含笑道:“修佛修心,清净自然,固然是心静好,可心不动,人何以动?人不动,何以知世间明暗?不知世间明暗,又何以晓十方清净?”

“就是说,心不动便不能静,雨不下便不能停?”富贵恍然。

引灯大师却又摇头:“那是我说的,不是他们,这是你说的,也不是他们。”语毕,满是褶皱的眼看向富贵,眼中深沉如水,一瞳如月,千江有水千江月的月。

6

天青,雨停,虫鸣,心空。

富贵洒扫院子时,慢心正在殿后的佛塔前叩头。

“女施主好佛性,这般早来礼佛?”富贵举着扫帚走了过去,仍旧称呼着慢心作女施主,他已忘了前几日的对话。

“哪里,不过是求佛祖保佑罢了。”慢心倒也不曾计较。

“求什么?”富贵围着佛塔开始洒扫。

“没什么,就女人求的那些事儿。”慢心有些不好意思。

“男人女人皆是众生,有何不同?”富贵不懂,在他眼里众生便是众生,难分彼此。

“自然是不同的,若是什么都一样,世间何苦分出男女来?都变作一般模样岂不是省事?”慢心笑和尚呆,不想这一问,倒把富贵问住了。

“难不成我佛疏忽,才让人分出了男女,造就了红尘……”富贵自己问自己,却连自己都答不上来。

“佛祖也会错?”慢心摇头,这小和尚真是有趣,想是自小学佛学得呆了。

如此一想,倒是让她忘了羞怯,便一半对富贵,一半对自己地说了起来:“女人嘛,总想找个如意郎君的,只是我一个守寡妇人,本不该有此妄想,可这世间事已够磨人的了,若是再少了儿女情长,不免太难过了些。说到底,也只是希望日后的日子好过一些罢了,肚子空了好填,心空了,就填不上了……”

“那晚些我帮你诵经,兴许佛陀一高兴,能早些应了你。”富贵说得认真。

慢心红着脸,却忍不住笑,一笑便不可收,笑声回荡在院子里,清脆悦耳。

她有日子没这么笑过了,她本就是个爱谈笑的人儿,可父亲做主把她许去了外地,好容易日子过得顺了,丈夫又从了军,她便不得不闭门禁足。流言是非比利剑,闲言碎语是钢刀,无后已是大过,若是再有旁的,她哪里还担得起?

谨言慎行地撑了三年,一个“战死沙场”就把她这后半生钉上了钉子,夫家先是逼着她自缢好挣个烈妇的牌坊,好容易舍了家业回了娘家,父亲又是整日的愁眉苦脸,她就是有可乐的事,也再没这个心了。

7

“师父,儿女情长是什么?”富贵洒扫完毕,一路小跑着奔了僧舍,拉住七盲便问。

“儿女情长?”七盲怔住,捻着念珠的手也慢了下来,好容易张嘴,却是吐出一句让富贵更加摸不着头脑的话儿来,“是水中莲,是缸中米,是坟中枯骨,是阿弥陀佛。”

8

富贵在佛前坐了一天,却是不敢诵经。

“怎么不诵经了?”七盲问。

“不敢诵。”富贵垂头。

“为何不敢?”七盲弯了弯嘴角,这孩子今日有趣。

“怕心中所念是错。”富贵懊恼,若儿女情长是坟中枯骨,他为此诵经岂不是害了慢心?

“那你为何还坐在这儿?”七盲又问。

“怕心中所念是对。”富贵一脸茫然,若儿女情长是阿弥陀佛,为此诵经,自是大功德。

“你可知昨夜方丈为何只敲木鱼,不诵经?”七盲含笑,眼角的鱼尾纹聚在一起,一双眼却亮若星辰,让人看不出年纪。

富贵眨眼。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是清净是凡尘,挂角羚羊莫追寻。”七盲两眼微阖,双手合十拜于佛前。

“师父,你是说,对错既然难分,不若不去分它?既然皆是虚妄,不若不去寻它,佛祖自有度化?”富贵似懂非懂,眼露欣喜。

“去吧,今儿工匠们不在,你去大殿的后墙里,把我藏的老酒拿出来。”七盲摆了摆手,坐于蒲团之上,木鱼轻敲,亦未诵经。

“哦,哎?师父,你为什么也不诵经?”富贵咧嘴偷笑,原来师父也有想不明白的事吗?

“懒。”七盲嘴唇微开,挤出一个字。

9

接连下雨,工期停滞,四婶也要回去照应菜地。

方丈对四婶说慢心有佛缘,时常礼佛可积来世德行,四婶便商量着让慢心仍旧每日来照看寺中餐食,工钱减半亦可,方丈沉吟片刻也就应下了。

富贵知道,是七盲撺掇着方丈去找四婶的,这里的和尚吃了慢心做的饭菜,再没人想吃自己做的东西了。

“又要下雨了。”慢心站在房檐下望着天。

“看这云,只怕是场大雨。”富贵也望天。

“这么大的雨,恐不能下山了。”慢心把耳畔掉落的碎发别向耳后。

“天阴路滑,不能下山了。”富贵没有头发可别,仍是望天。

第二日清晨,富贵拿着扫帚往后院洒扫,未及佛塔前,便见慢心在叩头。

“昨日的雨真大。”富贵上前。

“是啊,阴了半晌,入夜才下。”慢心抿嘴微笑,照旧俯首叩头,黑亮的头发盘在头顶,只耳畔的碎发随风飘起。

“还好今日晴了。”富贵叹了口气,昨日朔月,七盲把大殿里藏的那坛老酒喝了一半,还有一半洒了一席子,心疼得要命。

“小师父,你日日念经,怎么原来竟是个酒肉和尚?”慢心掩鼻疑问。

“不不不,是我的衣服喝了酒,不是我。”富贵慌忙解释,他的衣衫叠放一旁,被七盲拿去擦席子了。

“喝就喝了,怪衣裳做什么?你们出家人一口一句不打诳语,说那些空色不空色,非想非非想的,其实哪一句不是诳语?”慢心撇嘴,起身绕塔。

“出家人不打诳语。”富贵虽急得额头冒汗,可手里照旧挥着扫帚,将尘土落叶悉数扫去,这才直起腰,认认真真地对着慢心问询行礼,再三道,“当真不是富贵喝酒,还望女施主相信。”

慢心绕了一半的塔,驻足看向富贵,这小和尚高瘦如少年,脸上的表情却认真得像个老头子,看向自己的眼里尽是急切。

“好,我信你。”忍不住重又带了笑意。

此后,但凡大雨,慢心便宿在寺庙后厨。但凡大雨,第二日清晨,富贵便去洒扫佛塔。

慢心叩头,富贵洒扫,日复如是。

“女施主,你不喜出家人?”富贵隐隐有此感觉,慢心除自己之外,几乎不和旁人说话。

“不喜,有心修行,在家出家,不也一样修?出家出家,你们是出来了,可家里的人和事谁管?修佛修佛,你们是成佛了,可周边的苦难还是苦难,多少人出了家就脱了了凡尘,家里兄妹是病是死,也不闻不问,父母老弱,也不管不顾,整日地举这个榆木疙瘩敲来敲去,能敲出个灵丹妙药救人命吗?”

“还不是为了自己心里空了去,逃出这红尘万丈,好舒坦些,有哪个真如那菩萨般入世救人的?好容易有些个肉身菩萨的传说,还被这俗世说得不堪入耳,世人不分真假,出家人也难辨……”慢心蹙着眉,越说越多。

她在恨,恨为何有人可以逃脱世俗品评,自顾为生,她却要整日陷在别人的唾沫里活着,她也在羡,羡这十方丛林清净自然,羡这小和尚心中明亮。

富贵怔愣许久,几次张嘴又闭了上。

“怎么?”慢心话说一半,就瞧得富贵眼中一片氤氲。

“我佛慈悲,我法庄严,偏生我等僧众修行不够,误了这佛法,让女施主生得如此想法……我、我……我既对不起佛陀,也对不起众生……世事如此,让你心有遗恨……我却无力开解……”富贵越说越忍不住,眼泪到底还是滚了下来。

这次换慢心的嘴空张几次,难得一语,好一会儿,迟疑着伸出手来,覆在富贵抹泪的手上,泪水湿暖,浸了皮肤,也浸了人心。

佛塔上的铜铃被风吹得叮当作响,散在盛夏的清晨里,不着痕迹。

10

入夜,无云,有风。

“怎么不诵经了?”七盲问富贵。

“嗯,诵。”富贵把手里的面团悉数洒在风月的盆里,应声答道。

七盲靠在佛龛前捻着念珠,耳中是浅浅风声。

“师父?”富贵放下木鱼,他一下都还没敲。

“水中莲那么妙,为何会化作坟中枯骨?”富贵看着自己的手,握了握拳。

“你怎知水中莲妙?”七盲抬眼看去,手中念珠照旧捻动。

“好像看见了。”富贵放下手,压低声音道。

“什么时候看见的?”七盲又问。

“清晨洒扫时。”富贵的手虽放了下,可早间慢心的手覆上时的温软却还在。

“清晨已过,现在是亥时了。”七盲闭眼,不再言语。

空留富贵对着木鱼发呆。

富贵对着木鱼坐了一夜,又一日。

第二天傍晚出得僧舍,对着七盲便是一拜。

“师父,我不懂。”

“懂又有何用?”七盲摇头。

“懂了就不迷了。”富贵也摇头。

“没用,红尘万丈,佛陀便是只手遮天,那莲花香也要涌出三分,懂与不懂,和事发不发生并无甚关联。”七盲轻抬左手,按住富贵伏倒的肩膀。

“你需明白,若是花,开就开了,得识此间美妙,是你之缘。若是米,熟就熟了,可填饥续命,是你之福。若是枯骨,死就死了,能遗恨此生,是你之幸。若是阿弥陀佛,空也就空了,能看透此种,是你之命。”七盲轻敲富贵头顶,他罕有把话说得这般明白的时候。

富贵伏在地上,久不曾起。

七盲站在原地,久不曾动。

11

雨季过的时候,四婶来带回了慢心。

慢心走时,和一众僧人告别,末了站在富贵面前,眨着眼睛笑了又笑,眼中一片怅然。

富贵站在寺门前良久,天已暗,人已去,陡然转身。

花儿,谢了。

早菊开的时候,四婶带了喜糕来,慢心出嫁了,嫁给了山后镇子上的一个鳏夫。

大殿一天天地修,佛像一天天地凿。

枫叶落的时候,四婶急匆匆地走了,慢心死了。

慢心的男人也是个种地卖菜的,和四叔一样,老实,规矩。

慢心是自杀的,缢死在山脚的歪脖子树上。

有人说慢心是自己作,这样的正经男人不好好守着,竟然去死。

有人说慢心是心里还念着死去的那个丈夫,算得有情有义,可惜死晚了,若是早些死,还能挣个牌坊,父母面上也有光。

有人说慢心是得了失心疯,着了魔,死前一个时辰还跟她男人在一起卖菜,转眼瞧见个迎亲的队伍,扭头就跑了。

这些话,都是听工匠们说的,他们说的时候,富贵敲着木鱼诵起了经,诵经声回荡在堆满佛像的大殿里,清澈干净,亦如佛塔上的铜铃声,随风了无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