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红楼梦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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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假作真时真亦假——也说甄士隐与贾雨村(1)

甄士隐与贾雨村,虽然不是红楼故事的主角,甚至与荣宁二府也没有多少直接关系,但这两个人物却是贯穿红楼故事始终的人物,开篇第一回《甄士隐梦幻识通灵贾雨村风尘怀闺秀》,结尾第一百二十回《甄士隐详说太虚情贾雨村归结红楼梦》,不仅他们自身经历了人生的炎凉与悲欢,而且更见证了贾府的荣辱与兴衰。他们不仅是《红楼梦》结构性人物,同时也是小说意义上的典型人物。所以我们有必要探讨和分析一下作家精心创造这两个人物形象,体现了怎样的创作意图和蕴藏着怎样的思想意蕴。

一、从人物命名说起

关于甄士隐与贾雨村这两个人物的命名,作者在小说第一回就向读者作了明确的交代:

作者自云:因曾历过一番梦幻之后,故将真事隐去,而借“通灵”之说,撰此《石头记》一书也。故曰“甄士隐”云云。

自又云:“今风尘碌碌,一事无成,忽念及当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细考较去,觉其行止见识,皆出于我之上,何我堂堂须眉,诚不若彼裙钗哉?实愧则有余,悔又无益之大无可如何之日也!当此,则自欲将已往所赖天恩祖德,锦衣纨袴之时,饫甘餍肥之日,背父兄教育之恩,负师友规谈之德,以至今日一技无成、半生潦倒之罪,编述一集,以告天下人:我之罪固不免,然闺阁中本自历历有人,万不可因我之不肖,自护己短,一并使其泯灭也。虽今日之茅椽蓬牖,瓦灶绳床,其晨夕风露,阶柳庭花,亦未有妨我之襟怀笔墨者。虽我未学,下笔无文,又何妨用假语村言,敷演出一段故事来,亦可使闺阁昭传,复可悦世之目,破人愁闷,不亦宜乎?”故曰“贾雨村”云云。

周思源先生在《周思源看红楼》一书里说:“《红楼梦》就像一座高楼大厦,有大厅,有楼梯,有许多各式各样的房间,有些地方简直就像一个迷宫。因此要正确解读《红楼梦》,就要有许多钥匙,要知道基本路径。”确实,如果没有多把钥匙,就无法打开《红楼梦》艺术大厦的各个房间;如果不知道解读作品的基本路径,就无法真正准确领会《红楼梦》的深刻意蕴。《红楼梦》第一回《甄士隐梦幻识通灵贾雨村风尘怀闺秀》中的关于甄士隐与贾雨村命名的“作者自云”,我们认为,就是开启《红楼梦》艺术宫殿大门、开采《红楼梦》艺术矿藏的一把钥匙。

这两段“作者自云”,一方面道出了作者所写的故事是作者亲身经历的“一番梦幻”,亦即小说名称“红楼梦”是也。“红楼”既是富贵人家亦即小说中以贾府为代表的四大家族的代称,也是小说中以“金陵十二钗”为代表的“异样女子”之喻指。《红楼梦》即是写这大家族中这些异样女子们的“梦幻”。这“梦幻”,既是欢乐的、缤纷的、绮丽的美梦,也是忧心的、黯黑的、伤痛的噩梦。在梦醒时分、梦回之后,作者便将这梦中欢乐与痛苦的人生经历,借“通灵”故事,写成《石头记》一书——这便是作者创作这部小说的缘由和故事的来源。但这是现实主义的创作,不是自然主义的写实;是用“假语村言”敷演的故事,不是真人真事的传记实录;是经过典型化处理“将真事隐去”的小说虚构,而不是历史事件的实录和历史人物的传记。所以研究者没有必要把小说当作历史、把虚构当作史实而费尽心机去考证、去“索”出被作者“隐去”的东西。小说就是小说,我们研究、分析、解读的对象就是小说文本本身,而不是别的什么。

另一方面,作者创作这部小说的目的和动因,是因为作者通过“一一细考”,觉得“当日所有之女子”之“行止见识,皆出于我之上”,不能因为自己之“不肖”而“自护其短”,让她们随自己一同“泯灭”。由于自己当日“锦衣纨绔之时,饫甘餍肥之日,背父兄教育之恩,负师友规谈之德”,以至今日“一事无成”、“半生潦倒”;虽然自己而今处境困窘(“茅椽蓬牖,瓦灶绳床”),心情无奈(“愧则有余,悔又无益”),才疏学浅(“虽我未学,下笔无文”),但只因“闺阁中本自历历有人”,“堂堂须眉,诚不若彼裙钗”,所以作者要在“晨夕风露,阶柳庭花”、充满灵感、诗情与画意的环境里,写出她们的故事,彰显她们的“行止见识”,为她们立传,为她们放歌,以使“闺阁昭传”。由此可见,《红楼梦》是一部写女子、颂女子、爱女子、惜女子的书,是闺阁们欢乐与痛苦的传记。

作者在这里通过交代人物命名,向读者阐明了自己的创作方法和创作意图,这是我们阅读《红楼梦》的第一把钥匙。

甄士隐与贾雨村在《红楼梦》全书的故事结构中占据着特殊的位置,小说由他们开篇,由他们结束。他们既是小说的结构人物,又是小说的引线人物。甄士隐是小说第一回在敷演一段神话故事后推出的第一个故事人物,他梦见了“太虚幻境”情事,后连遭劫难而出家。第二回至第九十二回被偶尔提及;贾雨村在全书中,前四回集中写了他在仕途上的一波三折,此后他就隐伏在第十六回、第十七回至十八回、第三十二回、第四十八回、第五十三回、第七十二回、第九十二回等回目的一些故事情节中,时隐时显,有时只是只言片语提及。

《红楼梦》后四十回,写贾雨村与甄士隐两次见面。第一次是第一百零三回,贾雨村出都查勘开垦地亩之地,到了急流津,见庐中有一道士合眼打坐,便问道:“君家莫非甄老先生么?”士隐道:“什么‘真’?什么‘假’?要知道‘真’即是‘假’,‘假’即是‘真’。”这是他们相隔19年后的第一次见面,贾雨村说了些感恩的话,甄士隐只是不答,并说:“请尊官速登彼岸,见面有期,迟则风浪顿起。”此时雨村高官厚禄,身处名利场中,未释甄士隐玄妙禅机,甄士隐亦不肯把前身说破。第二次,是第一百二十回,贾雨村犯了勒索的案件,褫籍为民,第二次来到急流津,甄士隐从渡头执手相迎,并详说太虚幻境前因后果。一部《红楼梦》从甄士隐、贾雨村开始,也以甄士隐、贾雨村终结,一方面暗寓“真事隐去”、“假语村言”的意思;另一方面,甄士隐与贾雨村无疑是这部鸿篇巨制的结构性人物。

二、“一真一假”两种人生,多重意义

甄士隐,是作家在开篇敷演完一段神话故事后推出的第一个人物,家住东南一隅的姑苏阊门。

这阊门外有个十里街,街内有个仁清巷,巷内有个古庙,因地方窄狭,人皆呼作葫芦庙。庙旁住着一家乡宦,姓甄,名费,字士隐。嫡妻封氏,性情贤淑,深明礼仪。家中虽不甚富贵,然本地便也推他为望族了。因这甄士隐禀性恬淡,不以功名为念,每日只以观花修竹、酌酒吟诗为乐,倒是神仙一流人品。只是一件不足:如今年已半百,膝下无子,只有一女,乳名唤作英莲,年方三岁。

这里,作者详细介绍了甄士隐的具体住处、姓氏名号、妻女、家庭状况及人品、性情和爱好等。作家运用谐音,写他家住在“势利”街“人情”巷人皆“糊涂”之古庙旁,意思是:“势利”乃当时之风俗“人情”,“糊涂”乃时人之共同特点。他是个“乡宦”,不是贫民之家;“乡宦”尚有后来之不堪遭遇,况贫民乎?家中虽然算不上很富贵,但在当时当地也算得上是个小康人家,而被推为“望族”。妻子贤淑明礼。唯一的一件“不足”是,年过半百,膝下无子。但有一女儿,唤作英莲,年方三岁。因此,可以说,甄士隐他既有一定的社会地位和经济地位,而且家庭美满幸福。但他是这“俗世”里的“真隐士”,具有“神仙一流”的人品。人皆“势利”、“糊涂”,唯有他性情高雅,襟怀冲淡,淡泊功名,“每日只以观花修竹、酌酒吟诗为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