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红楼梦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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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假作真时真亦假——也说甄士隐与贾雨村(2)

一日甄士隐在书房闲坐休憩,不觉朦胧中梦见“太虚幻境”情事,看到牌坊上那副对联:“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第五回贾宝玉梦游太虚幻境时也看到这副对联,两次出现这副对联是作家着意强调:真事已隐去,假语尚留存;提醒读者要辨清真假有无,不要被假象所迷惑而迷失真意:仙境虽美好,毕竟太虚幻;人间倒真实,可恨太黑暗。后来甄士隐的不幸便一个接着一个,先是爱女丢失,被人拐卖;再是葫芦庙起火,殃及自家房屋被烧;后是携家投奔岳丈封肃,却遭冷眼。甄士隐“暮年之人,贫病交攻,竟渐渐的露出那下世的光景来”。正当他走投无路之际,一日来了个跛足道人,口里念着几句言词,士隐听了问道:“你满口说些什么?只听见些‘好’‘了’‘好’‘了’。”那道人笑道:“你如果听见‘好’、‘了’二字,还算你明白。可知世上万般,好便是了,了便是好。若不了,便不好;若要好,须要了。我这歌儿,便名《好了歌》。”甄士隐听了此言,很快便“悟彻”,并为《好了歌》作注:

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蛛丝儿结满雕梁,绿纱今又糊在蓬窗上。说什么脂正浓、粉正香,如何两鬓又成霜?昨日黄土陇头送白骨,今宵红灯帐底卧鸳鸯。金满箱,银满箱,展眼乞丐人皆谤。正叹他人命不长,那知自己归来丧!训有方,保不定日后作强梁。择膏粱,谁承望流落在烟花巷!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扛;昨怜破袄寒,今嫌紫蟒长: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那疯跛道人拍掌道:“解得切!解得切!”甄士隐说了声“走罢”,便随道人飘然而去。写甄士隐是为了写一个经历了骨肉分离、家遭火灾、后半世坎坷并饱尝了世态炎凉而终于醒悟出世的人物形象。他可能是作者自身的影子,同时也是提系着全书主题的一个线索。

贾雨村,名化,表字时飞,雨村是他的号。其名意谓作家用假语村言,以此敷演出一段故事,使闺阁昭传。原系胡州人氏,脂评:谐音“胡诌也”。“假话”、“实非”、“胡诌”人氏,皆言此人是作家完全虚构的一个小说人物,作品所写内容也完全是“小说家言”。贾雨村生得腰圆背厚,面阔口方,剑眉星眼,直鼻方腮,算得上是一个美男子,而并非过去小说脸谱化的写法,坏人都是尖嘴猴腮、贼眉鼠眼。作者这样写,主要是为了使贾雨村的恶行与美貌形成强烈的反差和对比。贾雨村祖上本诗书仕宦之族,但到他时,祖宗根基已尽,人口衰丧,只剩下他一人,和荣宁二府一代不如一代有些类似。他想进京求取功名,无奈行囊空空,只得暂寄姑苏城外葫芦庙中安身,每日卖文作字为生。后因乡绅甄士隐见他抱负不凡,常与他交结,并慷慨解囊相助,送他进京赶考,贾雨村才考中进士,做了知府。不出一年,因贪酷之弊,又恃才侮上,官员皆侧目而视,终被上司参了一本,革职为民。后游至维扬地方,充巡盐御史林如海的西宾。在贾政的极力帮助下,他又官复原职。贾雨村上任遇到的第一件事就是杀人命案。一方是抢女杀人的薛蟠,一方是无辜惨死的小乡绅之子冯渊。所抢之女即贾雨村恩人甄士隐之女英莲。本该秉公执法、惩恶扬善的,可贾雨村从门子处得知,若触犯了护官符上的贾、史、王、薛四大家族,不仅会断送前程,连性命也将难保。于是,贾雨村便昧着良心,徇情枉法,全然不顾自己曾许下的“务必”将英莲“寻找回来”的诺言,胡乱判了此案,任凭凶犯逍遥法外、恩师甄士隐之女落入火坑。并致书贾、王二家,说:“令甥之事已完,不必过虑。”由此可见,贾雨村不仅是贪酷之吏、枉法恶官,而且还是一个忘恩负义之徒。

想当初,贾雨村本是一个饱读诗书的豪放之士,不同于传统的读书人,极自信又极自负,知恩图报,在他中举出任知府后,虽然甄士隐已出家,但他还是“封百金”赠送给甄士隐的老丈人封肃和甄家娘子。后来贾雨村被革职,两年后又复职出任金陵应天知府。宦海的沉浮、封建吏治的黑暗、社会的腐败使他一步一步以至最终完全变成了一个投靠权贵、徇私枉法、为非作歹的恶劣地方官僚。贾赦想买石呆子家的古扇,石呆子不肯,贾雨村便讹石呆子拖欠官银,拿他到衙门问罪,把扇子抄了来,送给贾赦。后又因婪索属员等罪,审明定罪。遇皇上大赦时被释放,褫籍为民。

甄士隐与贾雨村这两个人物除了暗示作者的一种创作思想和结构线索上的意义以外,他们同时还是两个性格鲜明、意蕴丰富的人物形象。他们不同的思想,不同的个性,不同的人生,分别代表了两种不同的典型,体现了两种不同的文化和不同的审美价值。正如胡文彬《红楼梦人物谈》所云:“甄士隐与贾雨村是作者精心塑造的中国古代知识分子(即士)两种不同的人生观、价值观,与不同的人生道路——即甄士隐的‘出世’与贾雨村的‘入世’。甄士隐身上体现的是自古以来的隐逸文化所代表的社会理想、人格价值、生活内容、审美情趣;而贾雨村的经历则是体现自古以来的‘仕途’文化所张扬的社会理想、人格价值、生活内容、审美情趣。”

三、对比人物,隐寓主题

《红楼梦》为什么开篇就写甄士隐这么个人物的不幸遭遇和悲惨结局呢?细读小说,我们觉得作者这样安排,有其深刻的用意。

一是正面暗示贾宝玉。甄士隐“望族”的出身,“乡宦”的地位,虽远远不能与贾宝玉出身于“钟鸣鼎食之家,诗礼簪缨之族”的显赫地位相提并论,但也为写贾宝玉作了一种铺垫和衬托;甄士隐恬淡的情趣,不图功名富贵的性格,和贾宝玉更不无相似之处。贾宝玉背叛祖宗教诲,厌恶科举,鄙视功名。他不仅自己“潦倒不通庶务,愚顽怕读文章”,而且还视科举八股时文为饵名钓誉之具,称读书做官者为“国贼”“禄蠹”。再看看一甄(真)一贾(假)两人的结局吧,甄士隐爱女丢失,房屋烧毁,不幸遭遇一个接着一个,以至最后走投无路,被迫出家;贾宝玉眼看大观园一天天地凄凉、冷落,清秀女儿一个个被封建礼教和封建制度所吞噬,甚至毁灭了自己刻骨铭心的恋人林黛玉,饱尝世态炎凉,终于看破红尘,遁入空门。可见,作者开篇描写甄士隐是经过精心安排的。让甄士隐“梦幻识通灵”,引出宝黛“木石前盟”的还泪神话,为以后刻画贾宝玉性格以及描写宝黛爱情命运作了很好的铺垫和衬托。这以甄衬贾、以甄射贾,正所谓“假作真时真亦假”。

二是反面对比贾雨村。甄、贾二人同是《红楼梦》开篇描写的人物。作者曾自云将“真事隐去”,用“假语村言”来敷演故事,这就使二人姓名的一“真”(甄)一“假”(贾)形成对比。甄士隐襟怀冲淡,看破红尘,“不以功名为念”;贾雨村则野心勃勃,热衷功名,自比钗、玉,企图得到赏识,以求飞黄腾达。甄士隐由富贵而落拓,连遭横祸,至于出家;贾雨村则由落拓而富贵,步步高升,官授应天府尹。甄士隐为人诚厚,慷慨好施,见雨村经济拮据,便以五十两白银、两套冬衣相送,让他进京赴考;贾雨村却徇私枉法,忘恩负义,乱判葫芦案,将大恩人甄士隐之女英莲推入火坑。这一甄一贾,并列于书端,两相比较,褒贬何其分明!揭露何其深刻!

由此看来,曹雪芹在《红楼梦》开篇就描写甄士隐的不幸遭遇和悲惨结局,确是红楼故事一个很不好的兆头。它不仅暗示了贾宝玉的不幸命运和悲剧结局,反衬了贾雨村的卑劣品格和悲惨下场(削职为民),而且还透露了全书的主旨,盛极一时的贾府以至整个封建社会,到头来还是免不了“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曹雪芹原稿只到八十回为止,后四十回续书让甄士隐与贾雨村在结束时相见于“急流津觉迷渡口”,应当是符合曹雪芹原意的,所不同的是甄士隐与贾雨村那一席充满了庸俗的富贵荣华的议论,只能看成是续书作者思想的反映,歪曲了甄士隐在书中所起的作用;而续书让贾雨村在官场上几经沉浮沦为阶下囚后终于经甄士隐指点迷津,恍恍惚惚沉睡不醒,脱绝尘缘,与曹雪芹原意当不会相差太远。这样,甄士隐与贾雨村,一个因遭劫而出世,一个因入世而遭劫,遭劫后再出世。一真一假的两条不同的人生路,最终殊途同归。这说明在黑暗腐朽的封建世道,不管走怎样的人生路,最终都只能是相同的悲剧结局。

因此,我们在读《红楼梦》这部伟大著作时,切不可轻易放过其中描写的一些小人物。相反,我们只有认真体会、仔细玩味作者的这些艺术描写,才能全面理解作品精深的思想内容,深刻了解伟大作家的艺术匠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