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红楼梦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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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平生遭际实堪伤——也说香菱(1)

《红楼梦》第五回,贾宝玉梦游太虚幻境,在薄命司中看到了“金陵十二钗”的画册与判词。“金陵十二钗”分正册、副册和又副册。香菱是“金陵十二钗副册”人物,她是由“金陵十二钗又副册”中的主要人物晴雯和袭人引出场的,她又引出“金陵十二钗正册”之首的林黛玉和薛宝钗出场。《红楼梦》第五回共提到了15位女子的判词和画册,除了“金陵十二钗正册”外,乃晴雯、袭人与香菱,香菱居“金陵十二钗副册”之首,由此可见香菱在红楼众女子中的地位。

“英莲、香菱、秋菱”是甄士隐女儿一生中三个不同时期的名字。本名甄英莲,被拐卖后随薛家来到了贾府,做了呆霸王薛蟠之妾,遂易名为香菱。薛蟠娶夏金桂为妻后,又被金桂强行改名为秋菱。香菱生命中前后三个不同的名字,正概括了她不幸的一生。

“有命无运”甄英莲

香菱,即甄士隐的女儿甄英莲,谐音“真应怜”,隐喻其人生命途多舛,令人同情可怜。甄家住在姑苏阊门外十里街仁清巷葫芦庙旁。父亲甄士隐是本地的一个小“乡宦”,禀性恬淡,不慕功名,每日只以观花修竹、酌酒吟诗为乐;母亲封氏性情贤淑,深明礼仪。家中虽不甚富贵,却也被本地推为“望族”。甄英莲就出身在这样一个江南人家。小说第一回我们就随着甄士隐见到了小英莲:

又见奶母正抱了英莲走来。士隐见女儿越发生得粉妆玉琢,乖觉可喜,便伸手接来,抱在怀内,斗他顽耍一回,又带至街前,看那过会的热闹。方欲进来时,只见从那边来了一僧一道:那僧癞头跣脚,那道则跛足蓬头,疯疯癫癫,挥霍谈笑而至。及至到了他门前,看见士隐抱着英莲,那僧便大哭起来,又向士隐道:“施主,你把这有命无运、累及爹娘之物,抱在怀里作甚?”士隐听了,知是疯话,也不去睬他。那僧还说:“舍我罢,舍我罢!”士隐不耐烦,便抱女儿撤身要进去,那僧乃指着他大笑,口内念了四句言词道:

惯养娇生笑你痴,菱花空对雪澌澌。

好防佳节元宵后,便是烟消火灭时。

甄士隐已年过半百,但膝下无子,现年刚满三岁的英莲是他的独生女儿。在父亲甄士隐的眼里,女儿英莲是那么的“越发生得粉妆玉琢”,那么的乖觉,那么的可爱。可是在癞头和尚一哭一笑的“疯话”里和所念的四句言词中,却称小英莲是“有命无运、累及爹娘之物”,要士隐将她“舍”给这癞头僧。癞头僧的四句言词实际上是一首谶诗,暗示了三件事,一是娇生惯养的英莲将在元宵佳节被拐丢失,二是甄家在元宵佳节后不久将遭火灾,三是香菱被薛蟠霸占为妾,受尽折磨后最终将被迫害致死,即“菱花空对雪澌澌”。“菱”字在词典中的解释是:“一年生草本植物,生在池沼中,叶略呈三角形,叶柄有气囊,夏天开花,白色。果实有硬壳,有角,可供食用。”“菱花”本是夏天开放,却遭遇冬天之澌澌白雪。雪谐音“薛”,指薛蟠。“可供食用”,即被人吃掉。喻香菱生不逢时,所遇非人。

在英莲三岁那年的元宵节,甄家仆人霍启抱着甄家千金小英莲看社火花灯而“祸起”,英莲不慎被人抱走,霍启“畏罪”逃匿,其父甄士隐遍寻不着。接着,葫芦庙起火,甄家又遭火灾,士隐投奔岳父封肃家,受到欺辱,贫病交加,终于看破红尘出家。小说开篇第一回这样构思,有其深刻的用意,这就是含蓄地告诉读者:甄家的败落是贾府败落的预演,甄士隐的悲剧预示了贾宝玉的悲剧,甄英莲的人生遭遇预示了大观园众多女儿的不幸命运。

英莲幼年被拐卖,即沦为奴隶。待英莲长到十二三岁时,又被拐子同时卖给了小乡绅之子冯渊和呆霸王薛蟠。冯渊乃一介书生,其人本好男风,最厌女子,但一眼看上英莲后,却为了英莲“立誓不交结男子,也不再娶第二个了”,英莲若是真能嫁得冯渊为妻,也许遭际不会如此“堪伤”、“应怜”。无奈天不遂人愿,那薛蟠“便喝着手下人一打,将冯公子打了个稀烂,抬回家去三日死了”。而香菱,则被薛家抢去,成为性格暴躁、喜新厌旧的纨绔子弟薛蟠的侍妾。薛蟠凭借财势将冯渊打死,故冯渊谐音“逢冤”,遭逢冤孽也。薛蟠惹出了人命官司,冯家告到官府,正值借贾府势力复职的贾雨村审理此案,门子对贾雨村介绍了英莲的情况:

这人算来还是老爷的大恩人呢!他就是葫芦庙旁住的甄老爷的小姐,名唤英莲的。……如今十二三岁的光景,其模样虽然出脱得齐整好些,然大概相貌,自是不改,熟人因记。况且他眉心中原有米粒大小的一点胭脂痣,从胎里带来的,所以我却认得。

结果贾雨村在门子的“点拨”下,“徇情枉法,胡乱判断了此案”。从此,英莲便由薛蟠带进了贾府,改名香菱。

在《红楼梦》第五回贾宝玉看到的具有判词和画册的15位女子中,英莲即后来的香菱居“金陵十二钗副册”之首,引出“金陵十二钗正册”之首的林黛玉和薛宝钗出场。之所以由英莲引出黛玉和宝钗出场,是因为英莲与黛玉和宝钗有着不同寻常的联系:英莲与黛玉都是姑苏人,都出身于书香门第,都是父母的独生女儿,都被父母视为掌上明珠,后来又都失去了父母,虽然黛玉是父母先后双亡而与父母死别,英莲是自己被拐卖而与父母生离;英莲与宝钗是同时进贾府,只不过英莲是被宝钗之哥强买为妾而随薛蟠进贾府,宝钗是作为皇宫备选之人而随母兄进贾府,英莲是侍妾、是奴婢,宝钗是小姐,是主子;而且黛玉和宝钗都是英莲即后来的香菱学写诗的“老师”,只不过黛玉教她的是做诗歌之法,宝钗教她的是做女人之道。黛玉是燃着诗人的激情去教她,宝钗是板着淑女的面孔去训她。当然,不管是具有“咏絮才”的黛玉,还是具有“停机德”的宝钗,最终的命运也都是“真应怜”的悲剧。同时,香菱似又兼有黛玉与宝钗的“模样儿”和“品格儿”,这在小说第七回有一段周瑞家的与金钏儿的对话:

周瑞家的因问他道:“那香菱小丫头子,可就是常说临上京时买的,为他打人命官司的那个小丫头子么?”金钏道:“可不就是他。”正说着,只见香菱笑嘻嘻的走来。周瑞家的便拉了他的手,细细的看了一会,因向金钏儿笑道:“倒好个模样儿,竟有些象东府里蓉大奶奶的品格儿。”金钏儿笑道:“我也是这们说呢。”

周瑞家的与金钏儿说香菱模样儿“有些像东府里蓉大奶奶的品格儿”,而东府里蓉大奶奶秦可卿的模样儿,如第五回贾宝玉梦游太虚幻境所见到的可卿:“其鲜艳妩媚,有似乎宝钗,风流袅娜,则又如黛玉。”也就是说香菱的容貌像秦可卿一样既有宝钗的鲜艳妩媚又有黛玉的风流袅娜,呈现出“兼美”的特点;品格亦如秦可卿一样具有温柔和顺的性格。正如第十六回凤姐所说:“也因姨妈看香菱模样儿好还是末则,其为人行事,却又比别的女孩子不同,温柔安静,差不多的主子姑娘也跟他不上呢。”

英莲与她家的丫鬟矫杏,其命运遭际也截然相反,而形成强烈的对比:一个是乡宦之家的千金小姐,一个是服侍小姐的奴婢丫鬟;一个因元宵佳节“祸起”而为奴婢、为侍妾直至被迫害致死,一个“偶因一着错”而为小妾、为夫人;千金小姐甄英莲,有命无运,节节下降,实“真应怜”也,奴婢丫鬟名矫杏,时来运转,步步高升,实“侥幸”也。黑暗的世道和社会,让人的命运这样颠来倒去。高低贵贱贫穷,真真假假,完全不由自己主宰。正如解盦居士《石头臆说》所云:“英莲则为甄士隐之女,矫杏则为贾雨村夫人,可见应怜者是真,侥幸者是假。开卷以此两人相提并论,即寓全书之旨矣。”

根并荷花一茎香

英莲随薛家进入贾府后,宝钗为她取名为“香菱”,生活也开始了一个新的转折。第十六回作者通过贾琏之口交代了香菱的变化:“谁知就是上京买的那个小丫头,名叫香菱的,竟与薛大傻子作了房里人,开了脸,越发出挑的标致了。那薛大傻子真玷辱了他。”做了薛蟠的侍妾,受尽了薛蟠的凌辱。只有在薛蟠被柳湘莲殴打之后外出经商,她才有幸随宝钗一起进入大观园,走进诗的世界。“庚辰本”第四十八回脂评,对香菱作了很高的评价:“细思香菱之为人也,根基不让迎探,容貌不让凤秦,端雅不让纨钗,风流不让湘黛,贤惠不让袭平,所惜者青(幼)年罹祸,命运乖蹇……”

香菱天真、幼稚,纯洁、善良。她不谙世俗人情世故,刚进大观园,宝钗和平儿提醒她要去问候园内的邻居;裙子弄脏了,宝玉提醒她别让小气的薛姨妈看见了又说她糟蹋东西;袭人把自己的新裙子换给她穿,打算帮她把脏裙子洗干净再换回来,她却大方地让袭人把那脏裙子送别人,因为她已有了这干净的新裙子了;她不拘小节,只让宝玉背过脸去,就在光天化日下换起了裙子,而且过了好半天,她又才想起提醒宝玉别把这事告诉薛蟠……她不懂世道的黑暗和人心的险恶,毫无防人之心。当她听说薛蟠就要娶夏金桂为正室,她高兴地说道:“我也巴不得早些过来,又添一个作诗的人了。”当宝玉为此替她担忧时,她却根本听不进去:

宝玉冷笑道:“虽如此说,但只我听这话不知怎么倒替你耽心虑后呢。”香菱听了,不觉红了脸,正色道:“这是什么话!素日咱们都是厮抬厮敬的,今日忽然提起这些事来,是什么意思!怪不得人人都说你是个亲近不得的人。”一面说,一面转身走了。

香菱实在是太善良、太单纯、太幼稚了!她把一切都想得那么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