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红楼梦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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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枉与他人作笑谈——也说李纨(2)

在贾宝玉聆听的《红楼梦曲》中有一首“晚韶华”,影射的就是李纨:镜里恩情,更那堪梦里功名!那美韶华去之何迅!再休提绣帐鸳衾。只这戴珠冠,披凤袄,也抵不了无常性命。虽说是,人生莫受老来贫,也须要阴骘积儿孙。气昂昂头戴簪缨,气昂昂头戴簪缨,光灿灿胸悬金印;威赫赫爵禄高登,威赫赫爵禄高登,昏惨惨黄泉路近。问古来将相可还存?也只是虚名儿与后人钦敬。

清代统治者极力鼓吹程朱理学,大肆宣扬妇女贞烈气节,深受封建思想和封建礼教毒害的“国子监祭酒”李纨之父李守中,便极力要求女儿李纨成为“三从四德”妇道的贤女节妇。他给女儿取名“李纨字宫裁”,便隐含着这种期望和要求。解盦居士在《石头臆说》中这样解释说:“李纨者,守礼完人也。字曰宫裁者,作者自谓秉公裁定者也。”是的,李纨确实是一个死守封建礼节的“节妇贤母”的“完人”,程朱理学竭力鼓吹“饿死事极小,失节事极大”,她完全按照封建宗法制度和伦理道德来约束、锁拷自己,贞节自守,不声不响。丈夫夭折以后,“课子读书”、“望子成龙”便成了她的唯一目的;儿子贾兰中了举,暂时满足了她的愿望,但是贾家的衰败任何人也无法挽回,而她自己最终也“昏惨惨黄泉路近”,成为封建礼教的殉葬品。续书后四十回写“兰桂齐芳、家道复初”暗合“头戴簪缨”、“爵禄高登”之构思,却没有回应“黄泉路近”之结局,似有违曹公原意。又,《说文解字》云:“纨,素也。从丝,丸声。”“纨”是一种丝织品、一种细绢,这个名字的含义不正好体现了她“只以纺绩井臼为要”、“陪侍小姑等针黹”的生活内容吗?生活的遭遇如此,生活的内容如此,“理”所当“完”。虽然最终“母以子贵”,自己也博得了“贞节”的美名,但“镜里恩情,更那堪梦里功名!那美韶华去之何迅!”夫妻恩情在镜里,富贵功名在梦里。失去了“美韶华”,失去了青春、爱情、幸福甚至生命。“再休提绣帐鸳衾。只这戴珠冠,披凤袄,也抵不了无常性命”。最后“也只是虚名儿与后人钦敬”、“枉与他人作笑谈”!这才真正的“完”了!

我们承认李纨是封建妇道的典范,事事处处以“三从四德”来要求和规范自己的言行,作者也把她定位于封建贵族之家一个“守节不嫁”的寡妇形象来进行刻画和塑造。元妃省亲后赐宝玉与姐妹们进住大观园,并按每个人的不同性格和特点分配不同风格的居室,使人物与环境相互映衬,性格与自然相得益彰。端庄和平的薛宝钗住的是“蘅芜苑”,多愁善感的林黛玉住的是“潇湘馆”,精明干练的贾探春住的是“秋爽斋”,而李纨住的是“稻香村”,黄泥矮墙,数楹茅屋。再联系到她的雅号是“稻香老农”,抽的花签是“一枝老梅”,上写着“霜晓寒枝”四字,那一面有句旧诗:“竹篱茅舍自甘心。”她的丫鬟一个名素云、一个名碧月,白玉无瑕,碧月无痕。这一切都暗喻着李纨“青春丧偶,居家处膏粱锦绣之中,竟如槁木死灰一般,一概无见无闻”的思想情趣和性格特征。

然而,在桃红柳绿、春意盎然的大观园,在欢歌笑语、青春勃发的女儿们中,李纨的性格和生活也并非一口枯井或一潭死水,她的内心和情感也并非时时事事处处都如“槁木死灰”,而时也涌动着童心雅趣和浪漫情思,流露出一个鲜活生命的自然天性,表现出在封建道德和封建礼教高压下生命与人性之光的闪烁。

荣宁二府的各种重大活动,她都积极参加,出场率最高。在大观园,她和姊妹们一起赏雪、啖膻、作诗、猜谜、饮酒,十分活跃。大观园建诗社,李纨自荐掌坛做社长。她的诗作不多,只有一首完整的诗,即元妃省亲时她所作的七律《文采风流》:“秀水明山抱复回,风流文采胜蓬莱。绿裁歌扇迷芳草,红衬湘裙舞落梅。珠玉自应传盛世,神仙何幸下瑶台。名园一自邀游赏,未许凡人到此来。”蔡义江先生《红楼梦诗词曲赋鉴赏》评价此诗:“或凑合前人旧句,或借用唐诗熟事,都还平稳妥当。”

李纨虽不甚善写诗,却颇善评诗。她有很高的文学鉴赏修养,能从多角度、多侧面地评赏不同风格的诗词创作,并能作出恰如其分的评论和极为公允的裁断。正如宝玉所说:“稻香老农虽不善作却善看,又最公道,你就评阅优劣,我们都服的。”她“字曰宫裁”,即指她能以“社长”的身份“秉公裁定”园里女儿们的诗作之优劣:评白海棠诗时,她说:“若论风流别致,自是这首;若论含蓄浑厚,终让蘅稿。”对黛玉与宝钗的诗作作了精到、准确的分析与评价,认为二人之诗各有千秋,并经综合衡量坚持推举宝钗为第一;待到评菊花诗时,她又说:“等我从公评来,通篇看来,各人有各人的警句,今日公评,‘咏菊’第一,‘问菊’第二,‘梦菊’第三,——题目新,诗意新,立意更新了,只得要推潇湘妃子为魁了。”表现了她的公正和率直,同时,也显示了她不同凡响的文学鉴赏水平和不拘一格的审美情趣。

芦雪庵即景联句,宝玉输了,李纨道:“我才看见栊翠庵的红梅有趣,我要折一枝来插瓶。可厌妙玉为人,我不理他,如今罚你去取一枝来。”这种“处罚”别具一格,情趣可谓高雅!这表现了她本性中对生活的热爱和青春的色彩,她之所以后来如“槁木死灰”一般,把自己禁锢在封建礼法的牢笼里,恪守封建道德,安分守己,那是封建环境的逼迫,封建礼法的拘囿。一方面,她从小受到封建家庭的熏染和封建家长的训诫,她要自觉地遵从封建妇道,甘心守寡;另一方面,又因为绚烂生活对人性的召唤,她又不自觉地表现出青春生命的本色,绽放出灼热的生活情愫。

贾母、王夫人对她的满意,姐妹们对她的敬重,周围环境对她的认同与赞赏,以及超过别人的物质待遇,就像一把温柔的精神枷锁,死死地锁拷着、禁锢着她,使她被自然和人性震荡的心湖,只能在有限的范围里泛起涟漪。第四十五回凤姐开玩笑似的对她说:“你一个月十两银子的月钱,比我们多两倍银子。老太太、太太还说你寡妇失业的,可怜,不够用,又有个小子,足的又添了十两,和老太太、太太平等。又给你园子地,各人取租子。年终分年例,你又是上上分儿。你娘儿们,主子奴才共总没十个人,吃的穿的仍旧是官中的。一年通共算起来,也有四五百两银子。”封建家长越是肯定、称赏,给她的待遇越是丰厚,作为一个风华正茂的青春少妇,她的重负就越大、情感就越压抑,内心深处固有的人性情怀就越是被禁锢、被扼杀。

作者通过李纨形象的塑造,揭露了封建礼法与人性的矛盾,控诉了程朱理学对人性的摧残。从李纨的不幸遭遇,我们仿佛看到了薛宝钗未来的命运。贾珠早夭,李纨守寡;宝玉出家,宝钗也守寡,所不同的,只是宝钗守的是“活寡”而已。李纨与宝钗这两“妯娌”,作为贵族之家一对“珠宝”的媳妇,虽性情、思想、人生遭际各不相同,但其悲剧命运却何其相似!“珠大嫂子”的今天就是“宝二奶奶”将来的写照!

作者对李纨那惨戚戚的人生遭遇,是同情的;对她徒留下“虚名儿与后人钦敬”,是讽刺的;对封建贞节观念,是批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