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红楼梦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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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勘破三春景不长——也说贾惜春(2)

不论入画怎样下跪哭求,也不论尤氏和奶娘怎样为入画求情,这四小姐就是铁了心肠,“断乎不肯”放过入画,因为她认为入画丢了自己的脸面;而且,惜春为了表明自己是“清清白白”的一个人,连宁府也不肯进了,因为她背地里听到许多宁府“不堪的闲话”,想躲是非,怕受连累。她信奉“善恶生死,父子不能有所勖助”、“不作狠心人,难得自了汉”的古训,只求保全自己,哪管他人死活。她的话,她对待入画的所作所为,确实叫人“寒心”。尤氏说她是个“心冷口冷心狠意狠”的人,就此而言,也不为过。

在此,我们要问的是,惜春何以变得如此“冷酷”呢?难道这是她的天生本性?回答当然是否定的。

首先,惜春出生在一个没有爱、没有亲情的家庭,从小就没有了母亲,父亲贾敬又只知炼丹求仙,别的事一概不管,哥哥贾珍、嫂子尤氏与她也没有什么感情。由于没有父母的怜爱,没有兄长的亲情,所以使得她从小就养成了孤僻冷漠的性格,失去了她那个年龄的天真与活泼。“寿怡红群芳开夜宴”这样红火热闹的场面,没有她的身影;亲生父亲死了,也看不出她有什么特别的悲伤。再加上宁府又是一个十分污浊肮脏的地方。“箕裘颓堕皆从敬,家事消亡首罪宁。”焦大曾醉骂宁府:“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柳湘莲更说:“东府里除了那两个石狮子干净,只怕连猫儿狗儿都不干净!”而她背地里也听到了不少有关宁府“不堪的闲话”,她难堪,她怕人议论,她不想连自己也被“编派”上。

其次,虽然因母亲早逝,她一直在荣国府贾母身边长大,入大观园时,她也住进了“蓼风轩”,但荣国府也并非那么“干净”:老色鬼贾赦逼鸳鸯为妾演出了一场闹剧;浪荡公子贾琏偷娶尤二姐又被凤丫头害死又演出了一场悲剧;为了争权夺利,家长们一个个“像乌眼鸡似的,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

第三,三个姐姐没有一个有好下场。大姐元春虽曾一度红得发紫,进宫、封贵妃、特许省亲,给贾府带来了“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但看到元妃省亲时那痛苦的情景,尤其是看到她在“虎兔相逢”中“大梦归”的不幸结局,想想这人生还有什么意思;二姐迎春那么温柔可爱,那么与世无争,却被亲生父亲以五千两银子“抵偿”给“中山狼”,在受尽各种凌辱、打骂、虐待之后“一载赴黄粱”;三姐探春够要强的了,“才自精明志自高”,最后怎么样呢,还不是被迫像断了线的风筝一样,“把骨肉家园齐来抛闪”!

所以,惜春的话,看似未免稚气、狠心、绝情,却丰富地展现了她怪僻孤介、洁身自好、决不受人摆布的独特个性。这位小小的四丫头,虽不如三小姐探春那么清醒,也决非像“二木头”迎春那样麻木。她虽平常寡言少语,但心中自有自己的思想和看法。她不满宁国府那诸事不管的父亲贾敬和那为非作歹的哥哥贾珍,她更决不容许自己家族的肮脏与污浊玷辱了自己的名声,她要自己“保住”自己!

曹雪芹给她作的判词为:“勘破三春景不长,缁衣顿改昔年妆。可怜绣户侯门女,独卧青灯古佛旁。”惜春的判词语带双关而又清楚明白地暗示出这位贾府四小姐出家为尼的原因及其悲剧结局:一二两句写三个姐姐或贵为皇妃,或与世无争,或才志精明,然而好景都不长,惜春深刻体悟了姐姐们的悲剧人生,看破了红尘,遁入空门。三四两句作者的怜惜之情溢于言表,“可怜”二字更表达了作者对惜春悲情命运的全部情感。据脂批,惜春后来“缁衣乞食”,境况悲惨,并非如续书所写,取妙玉之位而代之,入栊翠庵带发修行,身边还有一个丫头紫鹃自愿随身服侍。《红楼梦》中为她作的曲子(《虚花悟》)是:“将那三春看破,桃红柳绿待如何?把这韶华打灭,觅那清淡天和。说什么,天上夭桃盛,云中杏蕊多!到头来,谁见把秋捱过?则看那,白杨村里人呜咽,青枫林下鬼吟哦。更兼着,连天衰草遮坟墓。这的是,昨贫今富人劳碌,春荣秋谢花折磨。似这般,生关死劫谁能躲?闻说道,西方宝树唤婆娑,上结着长生果。”三个本家姐姐的不幸结局,人与人之间的钩心斗角,家庭以至社会的肮脏、污浊与黑暗,贾府以至整个四大家族的没落命运,使她感到世界原来如此丑恶和可怕!人生原来如此险恶和痛苦!她对尤氏说:“放我出了家,干干净净的一辈子。”看破了红尘,“了悟”了人生,清醒而痛苦的惜春要弃世出家为尼,以永保自己的“清白”和“干净”,以远离尘世的丑恶和污浊!

高鹗在后四十回里让她成为妙玉第二,这是不符合曹雪芹原意的。要知道,妙玉只是由于身体不好而被迫出家,身在槛内,心向红尘;而惜春是因为痛苦的观察和切身的体验,看破红尘而自愿出家,一心一意绝尘缘。王国维《红楼梦评论》称《红楼梦》是“描写人生之苦痛及其解脱”的大著述,贾宝玉、贾惜春、紫鹃三人是真正解脱之人。所不同的是,惜春、紫鹃是“观他人之苦痛”,宝玉是“觉自己之苦痛”,其实这两种苦痛是相互联系的,既有他人之苦,也有自己之痛,且两者都是在封建礼教、封建制度的强压和禁锢下造成的。

对贾府四姐妹元、迎、探、惜四春的描写,曹雪芹的艺术构思可谓精心、精巧并精美。元、迎、探、惜这四个以“春”命名的青春女儿,在千红一哭、万艳同悲的大悲剧里,虽各有各的命运遭际、各有各的青春情怀,却同在人生的春天遭受命运的“暴风雪”,或青春夭折,或远嫁不归,或出家为尼,分流而合一,殊途而同归,因为她们都是薄命司里的薄命女,这就是“原应叹息”!这是作家精心结构的艺术整体,蕴涵着丰润的文学意蕴和美学趣味:元春生于大年初一的春节,可谓良辰,迎春生于立春之日(或云三月初三的上巳节),可谓吉日;元春如火红的榴花,“榴花开处照宫闱”,成为皇妃,探春如粲然的红杏,“日边红杏依云栽”,嫁作王妃;元春封妃进宫后,“望家乡,路远山高”,探春远嫁域外后,“一帆风雨路三千,把骨肉家园齐来抛闪”。

迎春庶出,懦弱无能,是个“二木头”,探春亦庶出,但精明能干,是朵“玫瑰花”;迎春温柔沉默、观之可亲,探春顾盼神飞、见之忘俗;迎春与探春都是庶出,性格却迥异,元春与惜春均为嫡出,个性实相反;探春住在秋爽斋,性格为人确实叫人感到“爽”,惜春住在暖香坞,性格脾性却令人深感“冷”。元、迎、探、惜四姐妹,各有各的情趣爱好,各有各的闲情逸致:元春善琴,故其丫鬟名抱琴;迎春善棋,故其丫鬟一名司棋,一名绣橘,合之谐音“棋局”;探春善书,故其丫鬟名侍书;惜春善画,故其丫鬟一名入画,一名彩屏,合之谐音“画屏”,四个丫鬟连起来便为“琴棋书画”,丫鬟的命名是小姐们情趣与情致的衬托、性格与爱好的烘染。贾府四艳虽悲剧命运“原应叹息”,但情趣、情怀却高雅不俗,充满诗情画意。然而,如此美丽的少女、美丽的青春、美丽的生命,如此美好的情趣、美好的情思、美好的境界,人生如此有价值的东西,却被黑暗与污浊所摧残、所践踏、所吞噬、所毁灭,这就是悲剧,这就是王国维先生所云宇宙人生之大悲剧,是“彻头彻尾”之“悲剧中之悲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