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红楼梦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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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好个三姑娘——也说“玫瑰花”贾探春(2)

但探春是“庶出”,庶出,即妾生的儿女,是封建社会一夫多妻制的产物。在“妻妾不分则家室乱,嫡庶无别则宗族乱”的封建社会,在等级森严的贾府,由于“庶出”的身份,再加上她有一个人人不齿的母亲和一个近乎恶棍的弟弟,这无疑又增加了探春的一层压力。小说中曾多次对此进行过描绘:王善保家的在抄检大观园时就想过“况且又是庶出,他敢怎的”,兴儿也说过“可惜不是太太养的”,王熙凤是非常欣赏探春的才气的,可她在连夸探春三个“好”之后,也颇为惋惜地说:“只可惜他命薄,没托生在太太肚子里。”而且她对平儿还说过一句可以说是当时婚姻的一种约定俗成的风气:“将来攀亲,如今有一种轻狂人,先要打听姑娘是正出还是庶出,多为庶出的不要的。”因此“庶出”这身份使探春在贾府的境地非常尴尬:一方面,她是贾府的主子姑娘,享有封建贵族的一切特权;另一方面,她又是封建社会最让人看不起的姨娘所生的,为世俗所轻。特别是她的生母赵姨娘在贾府又是一个罪恶而可怜,让人所不齿的人物。她由奴才出身而做了贾府的侍妾,始终处在很卑贱的地位,而她又不安心,经常搞一些闹剧、丑剧,如妒忌凤姐、宝玉,收买马道婆施法术加害姊弟;为了兄弟的丧葬费大闹议事厅;因芳官茉莉粉替去蔷薇硝与戏子们扭打成一片,出言不逊。贾府上下,没人说她的好话,什么人都可以数落她。这让探春脸上更加无光。再加上还有一个让丫鬟奴才都看不起的胞弟贾环,他诬陷宝玉强奸母婢、推倒蜡油烫伤宝玉等等。这一切,都让探春感到非常难堪。

对此现实,敏探春是认识得比谁都清楚的,对自己的优劣势她心里也是分析得很透彻的。她清楚地知道“庶出”这一致命伤深深影响着她的社会地位、婚姻生活等。但她不愿意活得像迎春那样懦弱,也不愿意活得像贾环那样窝囊。正因如此,她一方面是非常自强,希望通过自己的努力能赢得别人的尊重,维护自己的尊严,另一方面,这个缺憾又一直伴随着她,不时给她投以阴影,成了她一大敏感的隐痛。对此,她深感委屈、痛苦和不安,所以她竭力想摆脱这种境地。因为在等级森严的封建社会,在“男尊女卑”的社会观念下,身为女人已是非常不幸,更何况是“庶出”?因此,要想站稳脚跟,取得“主子姑娘”应有的尊严与地位,必须割断与偏房赵姨娘的天然关系,与正室太太王夫人接上一条人工关系带。所以,她叫自己的生母为“姨娘”,而喊正室太太王夫人为“母亲”,把自己的亲舅舅当作奴才对待。第五十五回写赵姨娘之弟赵国基死了,探春理家却不肯多拨一分银子,赵姨娘便向探春问罪:“你不当家我也不来问你。你如今说一是一,说二是二。如今你舅舅死了,你多给了二三十两银子,难道太太就不依你?”……探春没听完,已气得脸白气噎,抽抽咽咽地一面哭,一面问道:“谁是我舅舅?我舅舅年下才升了九省检点,那里又跑出一个舅舅来?我倒素习按理尊敬,越发敬出这些亲戚来了……何苦来,谁不知道我是姨娘养的,必要过两三个月寻出由头来,彻底来翻腾一阵,生怕人不知道,故意的表白表白。也不知道谁给谁没脸?”这一段母女的对话中,我们看到了赵姨娘内心的愤恨,探春的痛苦。在这种封建等级制度摧残下,探春的身心受到了严重的伤害,脆弱的神经被抽打被扭曲着。作者通过探春,控诉了封建等级制度“吃人”的本质。

但探春不像迎春那样懦弱老实,毫无原则,任人欺负;更不像贾环一样不争上进,连丫鬟奴才都看他不起。探春是“庶出”,但探春自尊自强,在个个像乌鸡眼似的贾府里极力维护自己的尊严,她和姐妹丫鬟们相处时,连玩笑也不多说一句。迎春的丫鬟司棋为了要吃炒鸡蛋而大闹厨房,后来又出了与表兄潘又安恋爱的乱子。惜春的丫鬟入画也为了偷存哥哥的银物而获罪。探春的丫鬟却从没出过什么毛病。当抄检大观园的时候,迎春惜春都吓得不得了,独有探春对这件事的执行者给了一个迎头痛击。这就是因为她平日能注意丫鬟的管理,才能临危不惧。王善保家的起初并没有把探春放在眼里,“素日虽闻探春的名,那是为众人没眼力没胆量罢了,那里一个姑娘家就这样起来;况且又是庶出”,想在探春这里捞一点面子,于是放肆地“越众向前拉起探春的衣襟,故意一掀,嘻嘻笑道:‘连姑娘身上我都翻了,果然没有什么。’”岂不知这一“拉”一“掀”一“笑”的丑态,越过了主奴身份界限的雷池,“只听‘拍’的一声,王善保家的脸上早着了探春一掌。探春登时大怒,指着王善保家的问道:‘你是什么东西,敢来拉扯我的衣裳!我不过看着太太的面上,你又有年纪,叫你一声妈妈,你就狗仗人势,天天作耗,专管生事。如今越性了不得了。你打谅我是同你们姑娘那样好性儿,由着你们欺负他,就错了主意!你搜检东西我不恼,你不该拿我取笑。’”探春恼了,恼的是奴才的不知好歹,恼的是自己尊严被侵犯,恼的是王善保家的目中无人,不把“姨娘养的”探春当主子看待,于是一巴掌打下去,打出了对“欺主刁奴”们的怒气,打出了主子的尊严,打得王善保家的颜面殆尽。这一掌一指一骂将探春的志气展现得淋漓尽致。“玫瑰花”好看,不是什么人都能碰得的。探春打的不只是王善保家的,而打的是奴气、是卑贱、是鄙陋,是专会惹是生非背地里使坏的货色!

当然,探春也有为人温柔、和顺、厚道的一面。她为平儿过生日,请香菱入诗社,送邢岫烟玉佩,给宝二哥哥做了一双又一双的鞋,只求宝玉为她买一些小玩意儿,这都表现了她处世为人的友善和圆通。又如第六十一回写探春和宝钗想吃油盐炒豆芽,便拿了五百钱给厨子柳家的去做,喜得柳家的连连称赞探春说:“三姑娘就是大肚子弥勒佛,也吃不了五百钱的。”“赶着我送回钱去,到底不收,说赏我们酒吃。”第七十六回写贾母等在凸碧堂品笛,夜深已至四更,姊妹们熬不住,都去睡了,只有探春还陪侍在旁。贾母称赞说:“只是三丫头可怜见的,尚还等着。”

探春是《红楼梦》中“金陵十二钗”正册人物,第五回贾宝玉在“薄命司”中翻看图册,看到的画是“画着两人放风筝,一片大海,一只大船,船中有一女子掩面泣涕之状。也有四句写云:才自精明志自高,生于末世运偏消。清明涕送江边望,千里东风一梦遥。”画面描绘的是探春远嫁时离别的情景,远嫁域外,生离作死别,故探春“掩面泣涕”。《红楼梦曲·分骨肉》进一步补充暗示了探春的人生际遇:“一帆风雨路三千,把骨肉家园齐来抛闪。恐哭损残年,告爹娘,休把儿悬念。自古穷通皆有定,离合岂无缘?从今分两地,各自保平安。奴去也,莫牵连。”程高续本写探春远嫁边海总制周琼之子为妻,“出挑得比先前更好了,服采鲜明”,在贾家即将家道复初之际,归来省亲。这不符合曹雪芹“千里东风一梦遥”、“从今分两地,各自保平安”之意和探春所作灯谜谜底为断了线的风筝的寓意。

与以往古典文学中出现的贵族小姐相比,探春形象具有一种独特的审美意味。在此以前的贵族小姐形象,不论如何花容月貌、才貌双全,但都未能如探春这样将才和貌、胆和识有机地结合起来,集于一身。如《西厢记》中的崔莺莺和《牡丹亭》中的杜丽娘,虽然她们也貌美,也有才,但其才却主要体现在文才、诗才上,而没有像探春这样全面而又突出地体现在管理、组织和改革等诸种才能的复合上。她的胆识与贾府的其他男性主子们相比,更是不可同日而语!因为诸如贾赦、贾政、贾珍、贾琏、贾蓉辈,要么恣意妄为,要么懦弱无能,只知“安富尊荣”,而不知客观、冷静和清醒地认识贾府的矛盾和所面临的深刻危机。曹雪芹这样塑造探春形象,这是对封建社会“男尊女卑”、“女子无才便是德”等传统腐儒观念的反叛,是对以男子为中心的社会的嘲讽和否定,在小说史上具有十分突出的典型意义,在审美上也有着丰富的文学意蕴,丰富和充实了我国古典小说中贵族小姐形象的审美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