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红楼梦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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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侯门艳质同蒲柳——也说“二木头”贾迎春(2)

如果说“累金凤”事件还只是表现了迎春这个“二木头”的懦弱无能的话,那么第七十七回写她在丫鬟司棋被逐这件事上,所表现出的“二木头”性格,就不仅仅是胆小怕事,懦弱无能了,而是麻木甚至冷酷了!当迎春从周瑞家的口里得知自己的丫鬟司棋将要被逐出贾府时,小说写道:“迎春听了,含泪似有不舍之意,因前夜已闻得别的丫鬟悄悄的说了原故,虽数年之情难舍,但事关风化,亦无可如何了。那司棋也曾求了迎春,实指望迎春能死保赦下的,只是迎春语言迟慢,耳软心活,是不能做主的。”这就彻底断了司棋绝望中唯一的希望,难怪司棋在临别前无比伤心地说:“姑娘好狠心!哄了我这两日,如今怎么连一句话也没有?”面对司棋的责怨,迎春竟然说出这样一番话:“我知道你干了什么大不是,我还十分说情留下,岂不连我也完了。你瞧入画也是几年的人,怎么说去就去了。自然不止你两个,想这园子里凡大的都要去呢。依我说,将来终有一散,不如你各自去罢。”你看这话说得!迎春的性格在此暴露无遗:自私、怕受牵累;既然命中注定的,就只有认命了。因为懦弱,便屈从命运;因为懦弱,既保护不了自己,也不想保护别人。

第七十九回“贾迎春误嫁中山狼”,写贾赦做主将迎春嫁与大同孙家。“这孙家乃大同府人氏,祖上系军官出身,乃当日宁荣府中之门生,算来亦系世交。如今孙家只有一人在京,现袭指挥之职,此人名唤孙绍祖,生得相貌魁梧,体格健壮,弓马娴熟,应酬权变,年纪未满三十。且又家资饶富,现在兵部候缺题升。因未有室,贾赦见是世交之孙,且人品家当都相称合,遂青目择为东床娇婿。”由于孙绍祖的外貌和家资,贾赦便“青目择为东床娇婿”从而葬送了女儿的幸福。在此,可见出贾赦看人只重相貌不重品质、性情的愚昧和贪图钱财恶劣本性。

对于这门亲事,老祖宗贾母“心中却不十分称意,想来拦阻亦恐不听,儿女之事自有天意前因,况且他是父亲主张,何必出头多事”;贾政也十分反感,认为孙家“当年不过彼祖希慕荣宁之势,有不能了结之事才拜在门下的,并非诗礼名族之裔,因此倒劝谏过两次,无奈贾赦不听,也只得罢了”。王夫人在迎春回门时也说:“想当日你叔叔也曾劝过大老爷,不叫作这门亲的。大老爷执意不肯,一心情愿。”宝玉听说迎春出嫁,心情也十分郁闷,“每日痴痴呆呆的,不知作何消遣。又听得说陪四个丫头过去,更又跌足自叹道:‘从今后这世上又少了五个清洁人了。’”宝玉每天到迎春往昔居住的地方徘徊瞻顾,“思及当时姊妹们一处,耳鬓厮磨,从今一别,纵得相逢,也必不似先前那等亲密了。眼前又不能去一望,真令人凄惶迫切之至。”贾政的反感、宝玉的郁闷与隐忧,预示着迎春所嫁非人,贾赦的一手包办将会把迎春推入火坑。

果然,迎春出嫁不久后即归宁哭诉:

迎春方哭哭啼啼的在王夫人房中诉委曲,说孙绍祖“一味好色,好赌酗酒,家中所有的媳妇丫头将及淫遍。略劝过两三次,便骂我是‘醋汁子老婆拧出来的’。又说老爷曾收着他五千银子,不该使了他的。如今他来要了两三次不得,他便指着我的脸说道:‘你别和我充夫人娘子,你老子使了我五千银子,把你准折卖给我的。好不好,打一顿撵在下房里睡去。当日有你爷爷在时,希图上我们的富贵,赶着相与的。论理我和你父亲是一辈,如今强压我的头,卖了一辈。又不该作了这门亲,倒没的叫人看着赶势利似的。’”一行说一行哭的呜呜咽咽,连王夫人并众姊妹无不落泪。

她父亲贾赦欠了孙家五千两银子不还,就把她嫁给孙家,实际上是拿她抵债。而孙绍祖又是一个好赌酗酒,一味“骄奢淫荡贪欢媾”,将家中所有的媳妇、丫鬟淫遍的“中山狼”、“无情兽”,迎春只是尽妇道略劝一劝,就被他一顿打骂。而且诬称迎春爷爷在时,希图他家富贵,“赶着相与的”。出嫁后不久,迎春就被孙绍祖虐待作践而死。脂评在二十二回迎春灯谜“天运人功理不穷,有功无运也难逢。因何镇日纷纷乱?只为阴阳数不同”之下有“迎春一生遭际,惜不得其夫何”的提示,灯谜谜底为算盘,暗示了迎春之命运犹如算盘珠子,任人随意拨动,自己做不得主。

第五回宝玉在薄命司中看到有关迎春的画册和判词是:“画着个恶狼,追扑一美女,欲啖之意。其书云: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金闺花柳质,一载赴黄粱。”画中的“恶狼”即指迎春误嫁之夫中山狼孙绍祖,“美女”即“肌肤微丰,合中身材,腮凝新荔,鼻腻鹅脂”的贾家二小姐迎春。“追扑”与“欲啖”写出了孙绍祖这只“恶狼”的凶狠和吃人的本性,同时也写出了温柔善良的弱女子迎春受尽迫害蹂躏而“被吃”的不幸。判词第一句直接点出迎春的丈夫就是一匹忘恩负义的中山狼,他姓孙(子与系合为繁体的孫字),即孙绍祖;第二句写孙家早年曾依附过贾府,得到过贾府的好处,后来升官得志,便猖狂胡为,虐待迎春;第三句写迎春如花似柳般的娇弱体质,禁不起这匹“恶狼”的蹂躏和摧残;第四句写迎春嫁到孙家才一年,就被迫害致死。

同回《红楼梦曲十二支》之“喜冤家”也属迎春:“中山狼,无情兽,全不念当日根由。一味的骄奢淫荡贪欢媾。觑着那,侯门艳质同蒲柳;作践的,公府千金似下流。叹芳魂艳魄,一载荡悠悠。”这支曲子是对前面判词的补充,进一步揭露了孙绍祖恶劣的品质,交代了迎春婚姻与命运的不幸。柔弱、温顺、老实而美丽的迎春,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中嫁给了孙绍祖,在孙绍祖的凶神恶煞中受尽了作践和凌辱,仅仅才一年,便失去了稚嫩的生命。第一百零九回写贾母在病重中听到迎春被孙绍祖“揉搓以致身亡”的噩耗,悲痛万分:“我三个孙女儿,一个享尽了福死了,三丫头远嫁不得见面,迎丫头虽苦,或者熬出来,不打量他年轻轻儿的就死了。”正如佩之《红楼梦新评》所云:“三春之中,迎春最苦。迎春非不可取,却为婚姻制度所误,所遇之惨,差不多不可以言喻。”

迎春的悲剧表面看是其父贾赦贪图钱财的恶果,实际上是封建包办婚姻制度使然,是黑暗时代女性命运的必然归宿。对于自己不幸的命运,迎春也曾发出过这样的不平:“我就不信我的命就这么不好!从小儿没了娘,幸儿过婶子这边过了几年心净日子,如今偏又是这么个结果!”

透过迎春的不幸命运,我们看到了封建婚姻的丑恶,即使是“公府千金”、“侯门艳质”,也只能遵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任凭命运的摆布;看到了中国古代妇女命运之悲惨,贵族小姐尚且如此,其他女子又何以堪!无论小姐或奴婢,也无论性情刚烈或温柔,都逃脱不了悲剧的结局;看到了封建家长之冷酷,在他们眼里,只有金钱,只有利益,没有亲情,没有善心。亲生父亲贾赦把迎春当商品一样交换,只不过作为“贵族小姐”的价格比一般贫民女子的价格要高一些而已(贾赦用五百两银子买回嫣红作妾,以五千两银子卖了女儿迎春抵债)。当得知贾赦要把迎春许给孙绍祖时,王夫人劝迎春要认命:“已是遇着了这不晓事的人,可怎么样呢……我的儿,这也是你的命。”迎春说:“我不信我的命就这么不好!”这就是这位老实、木讷、懦弱的“二木头”对黑暗社会、对封建婚姻、对不幸命运的有限抗争和愤怒控诉!

贾迎春,这位在“金陵十二钗”正册人物中排在第七位的薄命女,表面上也是出身于“钟鸣鼎食之家,诗礼簪缨之族”的“金闺花柳质”,表面上也是成长在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中的“侯门艳质”、“公府千金”,但她从小就没了娘,亲生父亲贾赦、继母邢夫人、哥哥贾琏和她也没有什么感情,反而是贾政与王夫人拿侄女当女儿看待。如果不是一直在王夫人这边和姐妹们一起长大,迎春更是毫无半点亲情的滋养!在这样的家庭,有这样的亲生父亲,嫁给了这样的“中山狼,无情兽”,这就是她的命运,这就是为什么“侯门艳质同蒲柳”、“公府千金似下流”;这也就是她性格形成的原因和基础,环境造就了她的性格,性格决定了她的命运。我们怜惜她,我们同情她,我们心疼她;同时,我们又“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气她怨她恨她不喜欢她。所以,她留给我们内心的感受,实在不是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