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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三春怎及初春景——也说贾元春(2)

归省之后,元妃传谕大观园不可禁封,命众姊妹及宝玉进去居住。小说第二十二回,写贵妃娘娘差人送出她所制的灯谜:“能使妖魔胆尽摧,身如束帛气如雷。一声震得人方恐。回首相看已化灰。”谜底为爆竹,乃一响而散之物。爆竹,虽声震如雷,令世人惊恐,但自身最后被炸得粉身碎骨。所以其父贾政看后,心情十分沉重,疑为不祥之兆:“娘娘所作爆竹,此乃一响而散之物。迎春所作算盘,是打动乱如麻。探春所作风筝,乃飘飘浮荡之物。惜春所作海灯,一发清净孤独。今乃上元佳节,如何皆作此不祥之物为戏耶?”脂砚斋也评说道:“此元春之谜,才得侥幸,奈寿不常耳,惜哉。”这是元春命运的生动写照:元春得宠入宫为妃,贾家忽然得到皇亲为靠山而使贾家的各种敌对势力“胆尽摧”,一时间,元妃何等荣耀,贾家何等煊赫!“身如束帛气如雷”!然而好景不长,富贵荣华瞬息即逝,在辉煌荣耀的刹那间回首一看,一切早已化灰烬!——贾政、脂砚斋的话成了元春遭遇的“谶语”,爆竹成了元春悲剧命运的象征物。

第二十八回写到元妃赏赐的端午节礼物:给宝玉的是“上等宫扇两柄,红麝香珠二串,凤尾罗二端,芙蓉簟一领”。袭人告诉宝玉说:“你的同宝姑娘的一样。林姑娘同二姑娘、三姑娘、四姑娘只单有扇子同数珠儿,别人都没了。”元妃的赏赐,明显地从礼物上把宝玉同宝钗看成一体、划为一个等级,把黛玉和迎、探、惜三春看成一体,划为另一个等级。对此,宝玉十分不解,他问丫头道:“这是什么原故,怎么林姑娘的倒不同我一样,倒是宝姐姐的同我一样,别是弄错了吧?”其实,元妃的用意很清楚,她是在向贾府众人暗示她喜欢宝钗的情感倾向,暗示她对“金玉良缘”的赞同和肯定。为什么这样说呢?一是她省亲回宫后,“遂命太监夏守忠到荣国府来下一道谕,命宝钗等只管在园中居住,不可禁约封锢,命宝玉仍随进去读书。”虽然进园里住的姐妹很多,可元妃这道谕中单提“命宝钗等”、“命宝玉”,将宝钗与宝玉并提在一起,偏爱之心、玉合之意十分明显。二是宝钗十分看重元妃送给她的与宝玉一样的礼物,她急不可待地把红麝香珠串戴在手臂上,宝玉看后发了呆。

元春表面荣耀而内心悲苦,虽得宠而早夭,以及随着她的死而使贾府失势败亡,因此就此看来,“三春怎及初春景”实在是一句不无讽刺的反语!元春的显贵给贾府带来的盛况,也只不过成了贾府之后的事败、抄没的一种反衬。虽然“迎、探、惜”三春不曾有过这“初春”大姐的贤孝、聪慧和荣耀,虽然她们不曾“一声震得人方恐”,但她们没有她幽闭皇宫的悲苦,没有她强颜欢笑的悲哀,没有她倏忽间“已化灰”的不幸命运!所以,贾府“四春”中命运最可悲最“应叹息”的首属“四春”之“元”的大姐元春。

贾元春这个形象,在《红楼梦》所描写的众多女性中,虽然只出场一次,虽然不能与“黛、钗、凤”等“主要形象”相比,但她仍然是一个血肉丰满、意义深刻的典型形象,因而值得我们去认真研究和玩索。

第五回《金陵十二钗》正册图咏中,作者为元春的命运和归宿作了预先的暗示与勾画。其画为:“只见画着一张弓,弓上挂着香橼。”“弓”谐音“宫”,“橼”谐音“缘”,也可谐音“元”。意谓元春与皇宫之缘。其判词云:“二十年来辨是非,榴花开处照宫闱。三春怎及初春景,虎兔相逢大梦归。”另有《红楼梦曲》十二支,其中“恨无常”一支即属元春:“喜荣华正好,恨无常又到。眼睁睁,把万事全抛。荡悠悠,芳魂消耗。望家乡,路远山高。故向爹娘梦里相寻告:儿命已入黄泉,天伦呵,须要退步抽身早!”

从元春的判词和曲子里,我们得知,元春二十岁左右就是一个能通达人情世事、分辨是非善恶的成熟女性了;她入宫受宠,犹如火红的石榴花一般光照宫闱,使其他的宫女、宫妃黯然失色;她的荣耀和显贵,使迎、探、惜三春望尘莫及。但尽管如此,这“四春”中的第一春,也免不了“大梦归”的悲惨结局!末句可看出元春是死于“虎兔相逢”(有的版本作“虎兕相逢”)之时或者说元春之死就是因为“虎兔相逢”(“虎兕相逢”)之故。何谓“虎兔相逢”(“虎兕相逢”)?研究者们的理解各种各样,或云元春死的时间(年月或月日)、或云元春死的原因(康熙与雍正政权的交替或象征“虎”与“兕”的两派政治势力的恶斗,或暗寓如“虎”之君与如“兔”之妃之相逢)。联系到元春临死前托梦爹娘“须要退步抽身早”的“寻告”,暗示了元春作为封建政治集团互相恶斗的牺牲品,她一死,贾府将失去靠山,“树倒猢狲散”。元春之死,预示了贾府靠元春这棵“大树”带来的“荣华”将“眼睁睁”“全抛”,随之而来的将是贾府政治上失势后的迅速败亡。当然,贾府的败亡,恐怕也有贾府自身的原因,因为元春在“省亲”时曾一再对贾府的“奢华糜(靡)费”深感不安,临死前又托梦爹娘要尽快“退步抽身”。再联系到这一回的回目下联“制灯谜贾政悲谶语”,贾政自己制的灯谜,谜底是“砚”,“砚”者“验”也,意即所有的“谶语”都要应验的,所以其谜面是“有言必应”。因此,元春这个形象,从某种意义上说,是贾府兴衰的象征。

关于元妃之死,程高本第八十三回写元妃染恙,第九十五回写贾母、王夫人等奉旨进宫与元妃“告别”:“贾母、王夫人遵旨进宫,见元妃痰塞口涎,不能言语,见了贾母,只有悲泣之状,却少眼泪。贾母进前请安,奏些宽慰的话。少时贾政等职名递进,宫嫔传奏,元妃目不能顾,渐渐脸色改变。……贾母、王夫人怎忍便离,无奈国家制度,只得下来,又不敢啼哭,惟有心内悲感。……稍刻,小太监传谕出来说:‘贾娘娘薨逝。’”元妃之死的原因是:“元春自选了凤藻宫后,圣眷隆重,身体发福,未免举动费力。每日起居劳乏,时发痰疾。因前日侍宴回宫,偶沾寒气,勾起旧病。不料此回甚属利害,竟至痰气壅塞,四肢厥冷。”照程高续书的说法,元妃显然是属于正常病故,然而我们根据元春判词“虎兔相逢(虎兕相逢)大梦归”以及《恨无常》曲中“须要退步抽身早”等语来看,元春之死应与统治阶级内部的倾轧争斗有关。所以,脂砚斋批语才点出元春之死“乃通部书之大过节、大关键”。也就是说,元春之死是贾府由盛到衰的转折点。贾府败落是统治阶级内部相互倾轧的结果。

总之,贾元春这个形象是曹雪芹独具匠心创造的艺术典型,是唯一一个上连朝廷、下系贾府的正册人物,她虽不是小说的主人公,却是举足轻重的重要人物。作家通过这个形象,展示出对传统后妃形象和宫怨主题的重大突破,控诉了封建嫔妃制度对人性的扼杀,把皇宫大内说成是“终无意趣”的“不得见人的去处”,否定了宫廷生活;透露了封建政治集团内部各派势力之间争权夺利、互相倾轧的肮脏内幕;表现了即使像“三春怎及初春景”的贾元春,也只能成为“虎兔相逢”(“虎兕相逢”)的牺牲品而“回首相看已化灰”!可见封建皇宫的肮脏黑暗和封建社会女性命运的悲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