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红楼梦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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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霁月光风耀玉堂——也说史湘云(1)

史湘云,贾府老祖宗贾母史太君的侄孙女,忠靖侯史鼎的侄女,金陵贾史王薛四大家族史家的后裔。“金陵十二钗”正册人物之一,排在黛、钗、元、探之后,位列第五。作为与黛玉、宝钗鼎足而三的重要人物,史湘云深受人们的喜爱。读《红楼梦》,不一定人人钟爱林黛玉,更不会人人倾情薛宝钗,但几乎没有人不喜欢史湘云。

史湘云是作家笔下极富理想色彩的人物,她从小没有享受到父母的宠爱,没有和美温暖的家庭,没有甜蜜美满的婚姻。但她活得很真纯、很怡然、很快乐、很潇洒。湘云身世最为孤苦,但性格最为豁达。身世与性格的反差,表现了她的坚韧、她的顽强、她的气质和她的风度。同时,史湘云又是作者精心塑造的一个丰富复杂的人物形象,她既是一个心地纯洁的水做的女儿,又多少带有一些须眉“浊气”的姑娘。她不幸的人生遭遇和悲剧结局,控诉了黑暗社会腐朽制度对美的毁灭。

富贵又何为

史湘云虽出身于“阿房宫,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个史”的史家,但“富贵又何为?襁褓之间父母违”,从小父母双亡,童年起就在叔叔家寄养。因此,金陵世勋史侯家的富贵与她根本没有一点儿关系。她在叔叔家过活,婶母对她极其苛刻,名义上虽是小姐,但“在家里一点儿做不得主”,并且要像丫鬟一样辛苦劳作。家里的针线活要她自己亲自做,“家里做活做到三更天”,整天“累得慌”。她在家里过得很不好,有着难以言表的委屈和痛苦。“问她两句家常过日子的话,她就连眼圈儿都红了。”每次史家来接她,她总是恋恋不舍,“眼泪汪汪地回家”,并再三叮嘱宝玉要派人去接她。

她虽有着与林黛玉相近的身世,但她没有黛玉寄人篱下的自卑,也没有像黛玉那样伤心痛苦、整日以泪洗面。不论身世多么不幸,不论环境多么险恶,她总是活得那么健康乐观,仿佛不知道什么是不幸和痛苦。黛玉在贾府“寝食起居,一如宝玉”,受到贾母万般怜爱,生活待遇甚至超过了迎、探、惜三春,可黛玉仍然是那样的心情沉重,那样的自悲自叹、伤心落泪。而湘云到了贾府大观园,就仿佛进入了自由欢快的乐土,她是那样的开心,那样的心旷神怡。她曾对林黛玉说:“你是个明白人,何必作此形象自苦。我也和你一样,我就不似你这样心窄……”她处在林黛玉与薛宝钗之间,以才品见长,既无林的清高,也无薛的矜持。所以涂瀛《红楼梦论赞·史湘云赞》云:“湘云出而颦儿失其辨,宝钗失其妍,非韵胜人,气爽人也。”湘云与黛玉,相似的遭遇,迥异的性格,寄居大观园的两个孤女,对比是那么强烈而鲜明!

湘云第一次与我们见面是在小说第二十回《王熙凤正言弹妒意林黛玉俏语谑娇音》,小说开始写宝玉提到自己“自幼姊妹丛中长大,亲姊妹有元春、探春,叔伯的有迎春、惜春,亲戚中又有史湘云、林黛玉、薛宝钗等诸人。”于此,我们第一次见到了史湘云的名字,宝玉把她列在三位亲戚中的第一位。接着,小说正式写湘云出场:“宝玉正和宝钗顽笑,忽见人说:‘史大姑娘来了。’宝玉听了,抬身就走。宝钗笑道:‘等着,咱们两个一齐走,瞧瞧他去。’说着,下了炕,同宝玉一齐来到贾母身边。只见史湘云大笑大说的,见他两个来,忙问好厮见。”这“大笑大说的”五个字,一下子就把湘云活泼开朗的性格和青春风貌印在了我们的脑海里。虽说她出场晚,但她从小就经常小住贾府,袭人在服侍贾母和宝玉之前,就曾经服侍过她几年。第十九回袭人曾对宝玉说:“自我从小儿来了,先伏侍史大姑娘几年,如今又伏侍你几年。”第三十二回袭人又直接问湘云道:“你还记得十年前,咱们在西边暖阁住着,晚上你同我说的话儿?那会子不害臊,这会子怎么又害臊了?”可见她有在贾府长期寄居的历史,她对贾府人熟、环境也熟。所以,她一出场就与黛玉相互打趣:“二哥哥,林姐姐,你们天天一处顽,我好容易来了,也不理我一理儿。”黛玉笑道:“偏是咬舌子爱说话,连个‘二’哥哥也叫不出来,只是‘爱’哥哥‘爱’哥哥的。回来赶围棋儿,又该你闹‘幺爱三四五’了。”面对黛玉专挑自己的“咬舌子”的毛病,湘云没有生气,只是笑对黛玉说:“我只保佑着明儿得一个咬舌的林姐夫,时时刻刻你可听‘爱’‘厄’去。阿弥陀佛,那才现在我眼里!”这一方面使我们如闻其声,如见其人,同时也表现了湘云的开朗、豁达与娇憨。

小说没有直接描写出湘云的容貌,只是侧面写她穿上男装后,“猛一瞧,倒像是宝兄弟”。第四十九回也是通过侧面描写,写她和宝玉在“那里商议着要吃生肉”,李婶描述说“一个带玉的哥儿和那一个挂金麒麟的姐儿,那样干净清秀。”她爱着男装,“偏爱打扮成小子的样儿”,有一次甚至扮成了宝玉来哄老太太:

一时果见史湘云带领众多丫鬟媳妇走进院来。……宝钗一旁笑道:“姨娘不知道,他穿衣裳还更爱穿别人的衣裳。可记得旧年三四月里,他在这里住着,把宝兄弟的袍子穿上,靴子也穿上,额子也勒上,猛一瞧倒象是宝兄弟,就是多两个坠子。他站在那椅子后边,哄的老太太只是叫‘宝玉,你过来,仔细那上头挂的灯穗子招下灰来迷了眼。’他只是笑,也不过去。后来大家撑不住笑了,老太太才笑了,说‘倒扮上男人好看了’。”林黛玉道:“这算什么。惟有前年正月里接了他来,住了没两日就下起雪来,老太太和舅母那日想是才拜了影回来,老太太的一个新新的大红猩猩毡斗篷放在那里,谁知眼错不见他就披了,又大又长,他就拿了个汗巾子拦腰系上,和丫头们在后院子扑雪人儿去,一跤栽到沟跟前,弄一身泥水。”说着,大家想着前情,都笑了。宝钗笑向周奶妈道:“周妈,你们姑娘还是那么淘气不淘气了?”周奶娘也笑了。迎春笑道:“淘气也罢了,我就嫌他爱说话。也没见睡在那里还是咭咭呱呱,笑一阵,说一阵,也不知那里来的那些话。”(第三十一回)

宝钗与黛玉所讲的两个笑话,充分地表现了史湘云的活泼开朗、天真烂漫甚至疯丫头似的顽皮、捣蛋。她浑身上下、时时处处都充满着健康、快乐女孩的青春气息:她素习憨戏异常,最喜女扮男装,常给人一种异样的美感:“一时史湘云来了,穿着贾母与他的一件貂鼠脑袋面子大毛黑灰鼠里子里外发烧大褂子,头上带着一顶挖云鹅黄片金里大红猩猩毡昭君套,又围着大貂鼠风领。”(第四十九回)她睡觉也不老实,“一把青丝拖于枕畔,被只齐胸,一弯雪白的臂膀撂于被外”,而黛玉睡觉却“严严密密裹着一幅杏子红绫被,安稳合目而睡”。两种不同的睡姿,体现了两个少女不同的性格。(第二十一回)

是真名士自风流

第六十二回写庆祝宝玉生日,大观园姐妹们聚集在一起,吃酒、游戏,共享寿宴的欢乐。她和宝玉饮酒划拳,“三”“五”乱叫。“湘云吃了酒,拣了一块鸭肉呷口,忽见碗内有半个鸭头,遂拣出来吃脑子。”众人催她别只顾吃,快行酒令,湘云便举着筷子说道:“这鸭头不是那丫头,头上那讨桂花油。”引得众人越发笑起来,要罚她的酒。满厅中红飞翠舞,玉动珠摇。大家笑顽了一会,方起席散了一散,却不见了湘云,于是使人各处去找。林之孝家的等正同探春、李纨说笑,这时只见一小丫头笑嘻嘻的走来:“姑娘们快瞧云姑娘去,吃醉了图凉快,在山子后头一块青板石凳上睡着了。”众人笑着走来看时:

果见湘云卧于山石僻处一个石凳子上,业经香梦沉酣,四面芍药花飞了一身,满头脸衣襟上皆是红香散乱,手中的扇子在地下,也半被落花埋了,一群蜂蝶闹嚷嚷的围着他,又用鲛帕包了一包芍药花瓣枕着。众人看了,又是爱,又是笑,忙上来推唤挽扶。湘云口内犹作睡语说酒令,唧唧嘟嘟说:

泉香而酒洌,玉碗盛来琥珀光,直饮到梅梢月上,醉扶归,却为宜会亲友。

众人笑推他,说道:“快醒醒儿吃饭去,这潮凳上还睡出病来呢。”湘云慢启秋波,见了众人,低头看了一看自己,方知是醉了。

湘云醉卧与黛玉葬花、宝钗扑蝶、晴雯撕扇、龄官画蔷等,是《红楼梦》中最精彩生动的画面,表现了红楼女儿天真、纯洁、灵秀、烂漫、娇憨的个性,同时更是红楼女儿青春魅力的绽放和丰富情感的外溢,透过这些画面,我们看到了她们扑扑跳动的心和千结百转的柔肠。世间醉态种种,惟有湘云最美。醉卧花丛,头枕花瓣,唧唧嘟嘟,梦话连篇,慢启秋波,风情万种。到了第六十三回行酒令时,黛玉还在借花签上的话打趣她:

湘云笑着,揎拳掳袖的伸手掣了一根出来。大家看时,一面画着一枝海棠,题着“香梦沉酣”四字,那面诗道是:

只恐夜深花睡去。

黛玉笑道:“‘夜深’两个字,改‘石凉’两个字。”众人便知他趣白日间湘云醉卧的事,都笑了。

第四十九回《琉璃世界白雪红梅脂粉香娃割腥啖膻》,写湘云和宝玉悄悄商量说:“有新鲜鹿肉,不如咱们要一块,自己拿了园里弄着,又顽又吃。”宝玉一听巴不得,便真的向凤姐要了一块带到园子里烧烤起来。探春闻见了香气也找了他们来,只见“湘云一面吃,一面说道:‘我吃这个方爱吃酒,吃了酒才有诗。若不是这鹿肉,今儿断不能作诗。’”这时宝琴、宝钗、黛玉也赶了来,湘云叫宝琴尝尝,宝琴嫌脏。宝钗也说好吃,宝琴便吃了一块。凤姐来叫平儿,也凑着一处吃起来。“黛玉笑道:‘那里找这一群花子去!罢了,罢了,今日芦雪庵遭劫,生生被云丫头作践了。我为芦雪庵一哭!’湘云冷笑道:‘你知道什么!是真名士自风流,你们都是假清高,最可厌的。我们这会子腥膻大吃大嚼,回来却是锦心绣口。’”这就是湘云的风格,这就是湘云人格的传神写照:“是真名士自风流”,真纯率直,心口如一,不拘礼数,风流潇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