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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辣·欲·才——也说王熙凤(2)

这一点主要体现在她“协理宁国府”时,当她出任为期一月的宁府“临时总经理”后,她一下子就瞅准了宁府存在的五大弊端:“头一件就是人口混杂,遗失东西;二件,事无专管,临期推诿;三件,需用过费,滥支冒领;四件,任无大小,苦乐不均;五件,家人豪纵,有脸者不能服约束,无脸者不能上进。”第二天一大早,她就“走马上任”,并宣布“施政纲领”道:“既然委托了我,我就说不得要讨你们嫌了。我可比不得你们奶奶好性儿,诸事由得你们。再别说‘这府里原是这么样’的话,如今可要依着我行,错我一点儿,管不了谁是有脸的,谁是没脸的,一例清白处理!”她针对宁府的五种弊端,采取了“承包责任制”,按岗定编,强化监管。做到事有人办,物有人管,活有人干,各司其职,忙而不乱。结果,那本是乱糟糟的宁府,被她治理得面貌一新。这就是“凤辣子”之“辣”的另一方面:工作泼辣、干练,管理有方。就这点上说,我们认为,王熙凤“辣”得好,“辣”得有水平,“辣”得可爱!

因此,王熙凤的“辣”,其蕴涵的意义是十分丰富的。既包含阴险毒辣的可恨的一面,又包含能干泼辣的可爱的一面。这正如我们吃辣椒,有时我们感到辣得心痛、眼冒金星,有时我们又感觉辣得舒服、胃口大开。

二议王熙凤之“欲”

说到王熙凤的“欲”,人们往往会用“贪得无厌、欲壑难填”等来形容她对金钱和权势的无休止的欲望。事实当然也是如此,为了满足贪欲,她连丫头们的“月钱”也要克扣、挪用,拿去放高利贷;贾珍要派贾蔷到江南去采买唱戏的女孩子,贾琏本不想同意,但贾蓉示意凤姐有“好处费”后,凤姐便立刻支持蔷蓉,使二人得以成行;贾母为凤姐凑份子过生日,她连最卑下穷苦的赵姨娘、周姨娘的钱也要收取;贾琏与鸳鸯商量偷取贾母的银器去典押,要她说句话,她开口就要二百两的“回扣”。最后,贾府抄家,曾从她的屋里搜出两箱房地契和一箱借票。

最典型的是,她为了三千两银子,“弄权铁槛寺”,断送了张金哥与未婚夫两条年轻的生命:铁槛寺老尼净虚对凤姐说,长安张大财主有个女儿叫张金哥,已与原长安守备之子定亲。可长安府府太爷的小舅子李衙内看上了张金哥,要娶她,逼张家退亲。张家欲退亲,守备不依。所以想请贾家修书一封给如今长安节度使云光,叫他给守备说一声,不怕守备不依。若行,张家情愿“倾家孝顺”。凤姐听了笑道:“这事倒不大,只是太太再不管这样的事。”口气不小,说明定有手段。在王熙凤看来,拆散一对鸳鸯,可谓小菜一碟。“太太再不管这样的事”,其潜台词是:找太太没用,只有找我才行;但若要请我“管这样的事”的话……“那头”怎么说?老尼道:“太太不管,奶奶也可以主张了。”这老尼也确实是个聪明人,一下就听懂了凤姐的言外之意、弦外之音。凤姐听说笑道:“我也不等银子使,也不做这样的事。”表面上道貌岸然,其实就是想那银子。净虚听了,打去妄想,半晌叹道:“虽如此说,张家已知我来求府里,如今不管这事,张家不知道没工夫管这事,不希罕他的谢礼,倒象府里连这点子手段也没有的一般。”狡猾的老尼,采用“激将法”。凤姐听了这话,便发了兴头,说道:“你是素日知道我的,从来不信什么阴司地狱报应的,凭是什么事,我说行就行。”凤姐也知道自己做的坏事,可能会遭到“阴司地狱报应”,但她说她不信。“我说行就行”,多么霸道!“你叫他拿三千两银子来,我就替他出这口气。”王熙凤虚伪、贪婪之心暴露无遗!老尼听说,喜不自禁,忙说:“有,有!这个不难。”凤姐又道:“我比不得他们扯蓬拉牵的图银子。这三千银子,不过是给打发说去的小厮做盘缠,使他赚几个辛苦钱,我一个钱也不要他的。便是三万两,我此刻也拿的出来。”如此扭捏作态,显得非常虚伪、可笑。

她的权欲,和她对金钱的贪欲一样,也是没有底的。她惩治下人,是那么地苛刻,拿着所谓香闺刑具,拿着一丈青来杵丫鬟的嘴。她说:“我从来不信什么阴司地狱报应的,凭什么事,我说行就行!”仗恃有老祖宗给她撑腰,她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为所欲为,颇似“乱世之奸雄”曹操之“挟天子以令诸侯”。——如此看来,王熙凤确实太贪、太狠,坏透了。

但是,往往事情不能只看一面。作为天才作家曹雪芹所精心塑造的这么一个主要人物,其性格内涵,绝不会如此简单和浅薄。就如王熙凤的“欲”来说,也不全是这种贪得无厌、令人唾弃的东西。比如她被宝玉推荐、被贾珍聘请准备协理宁府时,王夫人心里没底,悄悄问她到底行不行,她说:有什么不行的?讲得多么自信!这是一种充满自信的“表现欲”。她要表现自己的才能,她要展示自己巾帼不让须眉的风采!平心而论,这有什么错呢?非但没有错,而且还应该大加赞赏!

其实王熙凤的这种“表现欲”和女性主体意识,在小说第三回林黛玉进贾府时就展现出来了:

王熙凤便携着黛玉之手,上下细细打量了一回,仍送至贾母身边坐下,因笑道:“天下真有这样标致的人物,我今儿才算见了!况且这通身的气派,竟不象老祖宗的外孙女,竟是个嫡亲的孙女,怨不得老祖宗天天口头心头一时不忘。只可怜我这妹妹这样命苦,怎么姑妈偏就去世了!”说着便用帕拭泪。贾母笑道:“我才好了,你倒来招我。你妹妹远路才来,身子又弱,也才劝住了,快再休提前话。”熙凤听了,忙转悲为喜道:“正是呢!我一见了妹妹,一心都在他身上了,又是喜欢,又是伤心,竟忘记了老祖宗。该打,该打!”又忙拉黛玉的手问道:“妹妹几岁了?可也上过学?现吃什么药?在这里不要想家,要什么吃的、什么玩的,只管告诉我;丫头老婆们不好了,也只管告诉我。”

这真是一个活脱脱的形神俱备的凤姐儿!在这里,她的形象,她的神态,她的地位,她的权势,她的性格乃至她的灵魂,刹那间全显露出来了。她的这一番精彩的表演,一方面是要讨黛玉的好儿、向贾母承欢邀宠,另一方面,她要向黛玉展示她在贾府“总经理”的地位和权势。她的这种表演确实是一举几得、一箭多雕。难怪脂砚斋读到这里,情不自禁地喝彩道:“第一笔,阿凤三魂六魄已被作者拘走了,后文焉得不活跳纸上!”

我们认为,在广大女性普遍缺乏女性主体意识和独立人格的社会,在“男尊女卑”、“女子无才便是德”的时代,王熙凤敢于表现自己,敢于展示自己的才干和能力,这是一种十分了不起的女性主体意识和独立人格,应该予以充分肯定。

三议王熙凤之“才”

王熙凤的才干,不要说王夫人、邢夫人、尤氏、李纨等“女流之辈”所望尘莫及,就是贾赦、贾政、贾珍、贾琏等“须眉男子”也难以和她相提并论!在她尚未出场前,作者就曾借冷子兴之口向读者这样介绍她:“模样又极标致,言谈又爽利,心机又极深细,竟是个男人万不及一的。”后来,周瑞家的向刘姥姥这样描绘她:“这凤姑娘年纪虽小,行事却比别人都大呢。如今出挑得美人儿似的,少说只怕有一万个心眼子。再要赌口齿,十个会说的男人也说不过他呢!”

王熙凤之管理天才已如前所述,这里主要谈谈她的“处世之才”。作为贾府里的孙辈媳妇,上有老祖宗、公公婆婆、老爷太太,中有丈夫、兄弟、姐妹、妯娌,下有众多男女奴仆,要想站稳脚跟已属不易,更不用说身为女管家统领大家了。可是王熙凤凭着自己的聪明才智和老练圆滑,竟能够见风使舵,多方应付。她对上察言观色,趋炎附势。她明白老祖宗是贾府里的最高权威,王夫人是贾府里的实权派。因此,她便千方百计地讨她们的好儿:斗牌,她故意出错,让贾母赢,逗贾母乐。贾母因贾赦讨鸳鸯为妾之事发怒,她却说:谁叫老太太会调理人,把人调理得水葱儿似的,假如我是个男人,我也想要。逗得老太太化怒为笑。王夫人怀疑傻大姐拾到的绣春囊是她丢的,她巧舌如簧地说得王夫人一百个放心。她看出王夫人有选袭人为宝玉侍妾之意向,她便从各方面优待袭人。林黛玉刚到贾府那天,王夫人说该拿出两个缎子给黛玉做衣裳,凤姐马上就说:“我倒是料着了,知道妹妹这两日必到,我已经预备下了。”鬼知道她“已经预备”了没有,但她这一说,却既博得了王夫人的赞赏,又赢得了林黛玉的好感。在平辈中,她小恩小惠,左右逢源。李纨和众姐妹要她加入诗社,她知道这不过是要她出钱,但她却爽快答应做“监诗御史”,并立即拿出五十两银子。芦雪庵即景联诗,她大字不识一个,却来了一句“一夜北风紧”的开篇,博得大家开怀大笑。对下恩威并施,严加控制。正如贾琏的小厮兴儿所说:“如今合家大小,除了老太太、太太两个人,没有不恨她的。”因此,她又可以说是一个凶狠残暴的“罪恶的天才”。

我们再来看看王熙凤的这个“凤”字,东汉许慎《说文解字》“鸟部·凤字条”云:“凤,神鸟也。……见则天下大安宁。”意思是说,“凤”这种“神鸟”出现(“见”即“现”,出现),“则天下大安宁”。而王熙凤的判词首句却说:“凡鸟偏从末世来”。这句话似有两层意思:“凤”本为“神鸟”,而作者却故意用“拆字法”将它释为“凡鸟”,似对王熙凤之“才”含有讽意;“神鸟”出现则“天下大安宁”,那么,“凡鸟”出现呢,自然天下就不会“大安宁”甚或“大不安宁”了。也就是说,王熙凤的“才”,实在也是很有限的,它挽救不了封建末世贾府不断衰败的命运。相反,贾府有了“凡鸟”王熙凤,就一天天走向衰亡;但贾府没有她,更一天也维持不了颓败的局面。王熙凤的才干,使男子感到枉为大丈夫;但王熙凤的歹毒,又使女子感到羞为女儿身。作为一个女人,她不无令人同情之处;作为一个坏女人,她又叫人恨之入骨。

总之,王熙凤是一个封建时代贵族大家庭中颇具女性主体意识和独立人格的、精明能干而又泼辣狠毒的管家少奶奶的典型。她的“辣”、她的“欲”、她的“才”,都充满了深刻的矛盾性和复杂性,具有丰富而深邃的内涵,绝不是简单以“好”与“坏”、“正面”与“反面”就能概括的。这正如鲁迅先生在《中国小说的历史的变迁》里说:“至于说到《红楼梦》的价值,可是在中国的小说中实在是不可多得的。其要点在敢于如实描写,并无讳饰,和从前的小说叙好人完全是好,坏人完全是坏的,大不相同,所以其中所叙的人物,都是真的人物。总之自有《红楼梦》出来以后,传统的思想和写法都打破了。”

王熙凤这个艺术典型是天才作家曹雪芹的杰作;王熙凤形象是中国文学史上乃至世界文学史上一个不可多得的、充满活力的、丰富生动的妇女形象,她永远放射出艺术的灿烂的光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