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红楼梦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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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辣·欲·才——也说王熙凤(1)

只要一提起王熙凤这个形象,就有说不完、道不尽的话语。虽然她在《红楼梦》里算不上第一主角,但她在书中的地位、在小说中的意义、在读者心目中留下的深刻印记以及留给读者思索和研究的空间,却并不亚于宝、黛、钗三大主角。所以,有学者说:“《红楼梦》里如果没有凤姐的话,它的篇幅就得去掉二分之一”,“《红楼梦》的可读性就要去掉三分之二”,而“《红楼梦》也不成其为《红楼梦》了”;所以,红学前辈王昆仑先生说:“《红楼梦》的读者恨凤姐,骂凤姐,不见凤姐想凤姐”;所以,著名美学大师王朝闻先生才那么兴致勃勃地专门为她写了一部40万字的专著(《论凤姐》),而这在中外小说研究史上都是罕见的;所以,她像安娜·卡列尼娜、爱斯梅哈尔朵、包法利夫人等小说人物一样,成了世界著名妇女形象。

那么,我们不禁要问:王熙凤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文学典型呢?她为什么具有这样大的艺术魅力呢?难道我们只是用“反面角色”或几个诸如“自私贪婪、笑里藏刀、阴狠歹毒”的贬义词再加上“才干超群、善于理家”两个褒义词就能概括这个倾注了作者无穷智慧和无限心血的形象?鉴于此,笔者也不敢妄加评说,这里只就王熙凤的“辣”、“欲”、“才”三方面作一粗浅的解析和评议,以教正于方家。

一议“凤辣子”之“辣”

提起王熙凤的“辣”,人们恐怕首先想到的就是她的毒辣、凶狠。周瑞家的向刘姥姥介绍凤姐时说:“就只一件,待下人未免太严些。”兴儿在尤二姐面前说她:“心里歹毒,口里尖快”;“嘴甜心苦,两面三刀;上头一脸笑,脚下使绊子;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这些话通俗而深刻、形象而生动地概括了王熙凤阴狠歹毒的性格特征。最典型的例子就是她设毒计陷害尤二姐和“毒设相思局”害死贾瑞。

小说第六十八回写她设毒计陷害尤二姐:她听说丈夫贾琏在外头偷娶了尤二姐,又气又恨,“忽然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先是主动登门,用看似极其恳切的言辞和眼泪把尤二姐骗进大观园。她说:“今日二爷娶姐姐在外,若别人则怒,我则以为幸。正是天地神佛不忍我被小人们诽谤,故生此事。我今来求姐姐进去,和我一样同居同处,同分同例,同侍公婆,同谏丈夫。喜则同喜,悲则同悲;情似姐妹,和比骨肉。不但那起小人见了,自悔从前错认了我,就是二爷来家一见,他作丈夫之人,心中也未免暗悔。所以姐姐竟是我的大恩人,使我从前之名一洗无余了。若姐姐不随奴去,奴亦情愿在此相陪。奴愿作妹子,每日伏侍姐姐梳头洗面,只求姐姐在二爷跟前替我好言方便方便,容我一席之地安身,奴死也愿意。”说着,便呜呜咽咽哭将起来。这些话,乍一听,她的遭遇多么令人同情,她的心胸多么大度,她的心地多么善良!可是,当尤二姐一进园,她就立即辞掉了尤二姐原有婢仆,专派一个名叫“善姐”的丫头去折磨尤二姐。而当面见到尤二姐时,她“却是和容悦色,满嘴里‘好妹妹’不离口”。接着,她又派人指使尤二姐的未婚夫张华去告状,另一方面又暗中派人“拿了三百两银子”去打点官府。官司一起,她就借故到宁国府对着尤氏、贾蓉“说了又哭,哭了又骂”,说她为压下案子已花去“五百两银子”。在宁国府边哭闹边讹诈之后,回到园里,她又堆起笑脸,主动带尤二姐去见贾母,请求贾母留下尤二姐给自己丈夫贾琏作妾,贾母便当众大大赞许王熙凤“贤良”。官司发展到一定阶段,她怕将来被人揭发,便下密令,派人追寻张华,“务将张华治死,方剪草除根”。同时,又在背后紧张地进行活动,煽风点火,挑拨贾琏新娶的另一个小妾秋桐去斗尤二姐,她自己“坐山观虎斗”,准备“等秋桐杀了尤二姐,自己再杀秋桐”。在王熙凤一系列阴谋诡计的陷害下,尤二姐终于“吞金自尽”。王熙凤自此还要假意哭道:“狠心的妹妹!你怎么丢下我走了?”这是何等的两面三刀!这是何等的毒如蛇蝎!

再看她是如何“毒设相思局”害死贾瑞的:小说第十一回写凤姐探看了病中的秦可卿返回,刚走到园子里:

猛然从假山石后走过一个人来,向前对凤姐儿说道:“请嫂子安。”凤姐儿猛然见了,将身子往后一退,说道:“这是瑞大爷不是?”贾瑞说道:“嫂子连我也不认得了?不是我是谁!”凤姐儿道:“不是不认得,猛然一见,不想到是大爷到这里来。”贾瑞道:“也是合该我与嫂子有缘。我方才偷出了席,在这个清净地方略散一散,不想就遇见嫂子也从这里来。这不是有缘么?”一面说着,一面拿眼睛不住的觑着凤姐儿。

凤姐儿是个聪明人,见他这个光景,如何不猜透八九分呢,因向贾瑞假意含笑道:“怨不得你哥哥时常提你,说你很好。今日见了,听你说这几句话儿,就知道你是个聪明和气的人了。这会子我要到太太们那里去,不得和你说话儿,等闲了咱们再说话儿罢。”贾瑞道:“我要到嫂子家里去请安,又恐怕嫂子年轻,不肯轻易见人。”凤姐儿假意笑道:“一家子骨肉,说什么年轻不年轻的话。”贾瑞听了这话,再不想到今日得这个奇遇,那神情光景亦发不堪难看了。凤姐儿说道:“你快入席去罢,仔细他们拿住罚你酒。”贾瑞听了,身上已木了半边,慢慢的一面走着,一面回过头来看。凤姐儿故意的把脚步放迟了些儿,见他去远了,心里暗忖道:“这才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呢,那里有这样禽兽的人呢。他如果如此,几时叫他死在我的手里,他才知道我的手段!”

当贾瑞第一次在假山后面的半道上截住王熙凤的时候,其实并没有多少出格的言行。只要当时王熙凤适当训斥他几句,也就没有后来的结果了。可是王熙凤却偏偏故意“顺水推舟”,两次“假意”含笑地对贾瑞说一些甜语蜜言,撩拨得贾瑞心里甜甜的、痒痒的,一步一步地钻进她的陷阱不能自拔,把事情“做大”,然后置贾瑞于死地。为什么王熙凤一定要把他治死呢?仅仅是这个“癞蛤蟆”想吃她的“天鹅肉”,冒犯了她这位贵夫人的威严吗?第一,按一般常情,遇到这样的事,她第一个应该告诉贾琏,让贾琏出面教训这浑小子;但她却告诉了贾蓉、贾蔷两个侄儿,让这两人知道婶娘有这样无法公开的秘密,可见这三人的关系很微妙、很特殊。第二,她可以诉诸贾母、王夫人等家长,通过族法家规来解决,但她没有这样做。第三,她不但没有正言厉声地斥责和拒绝,反而故意挑逗、引诱,让贾瑞一步一步地“走火入魔”,酿到无法收拾的地步。她为什么要这样做?要解开这个谜,我们得从小说第七回焦大醉骂的话说起。焦大骂道:“每日家偷鸡戏狗,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我什么不知道?”这“爬灰”是指贾珍与其儿媳秦可卿的乱伦,大家已共知;而“养小叔子”指的又是谁呢?我们认为,这就是指的王熙凤。因为焦大醉骂时贾蓉正送凤姐和宝玉的车出门,作者还特意点明“凤姐和贾蓉也遥遥的闻得,便装着不听见”。为什么要“装着不听见”呢?可见心里有鬼。过去有人认为,“养小叔子”指的是贾蓉与凤姐之间的不正当关系,这是误解,因为贾蓉是“草字辈”的,他是凤姐的侄儿,不是“小叔子”。在贾府,可称为凤姐小叔子的只有宝玉和贾环,这二人显然不会与凤姐有任何不正当关系。因此这“小叔子”只能到贾家其他“玉字辈”中去找。我们听听凤姐在花园中与贾瑞偶遇时的对话——凤姐说:“这是瑞大爷不是?”贾瑞道:“嫂子连我也不认得了?不是我是谁?”这口气很奇怪,根本不像关系生疏人之间的口气,仿佛还带有某种威胁的味道。而且凤姐的回答也很奇怪:“不是不认得,猛然一见,不想到是大爷到这里来。”再说,凤姐在贾府中的厉害是人人皆知的,贾瑞又非贾府嫡系子孙,没有某种原因,他敢如此大胆、放肆吗?所以说,王熙凤“养”的“小叔子”,当指贾瑞。

联系到贾瑞之死在第十二回,秦可卿之死在第十三回,而且十一回末的脂批又说“将可卿之病将死,作幻情一劫;又将贾瑞之遇唐突,作幻情一变,下回同归幻境。”这说明作者是特意将秦可卿与贾瑞对照着写的:秦死于“爬灰”,贾死于“养小叔子”,应当说是暗示得很清楚的。凤姐之千方百计要治死贾瑞,是因为她要灭口!所以她一开始见了贾瑞就露出了杀机:“几时叫他死在我手里,他才知道我的手段!”可见其心机何等狠毒!而且她自己也承认:“若按私心藏奸论,我也太行毒了。”

如果只就这两个例子来看,王熙凤表现出的“辣”,确实只是一种让人恨之入骨的杀人不见血的阴狠毒辣,王熙凤确实是一个应该千刀万剐、完全否定的“反面角色”。但是,我们要问的是:问题真的就这么简单吗?这“凤辣子”之“辣”,就真的只是表现为“毒辣”吗?我们还是再来看看下面一些例子吧。

小说第三回写王熙凤笑语登场:一语未了,只听后院中有笑语声,说:“我来迟了,不曾迎接远客!”黛玉纳罕道:“这些人个个皆敛声屏气,恭肃严整如此,这来者系谁,这样放诞无礼?”心下想时,只见一群媳妇丫环拥着一个丽人,从后房进来。黛玉连忙起身接见,贾母笑道:“你不认得他,他是我们这里有名的一个泼皮破落户儿,南省俗谓‘辣子’,你只叫他‘凤辣子’就是了。”

这就是王熙凤被称做“凤辣子”的最早来历,这也是她在小说中的第一次“亮相”。确实,她的第一次“亮相”就给我们留下了这样的印象:“辣”。但这个“辣”,却绝不是“毒辣”,而是大方泼辣、不拘礼数。在封建社会,在要求女性恪守封建妇道、“笑不露齿,行不动裙”的时代,作为贾府孙辈媳妇的王熙凤,却敢于违背封建妇道,敢于“放诞无礼”,敢说敢笑,泼辣大方,不拘礼数,难道这不值得肯定吗?难道这也属于“反面角色”之所为吗?

而且,她的这种“辣”还进一步表现在她做起事来风风火火的作风和大胆改革、勇于革除旧弊的管理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