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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美的化身与美的毁灭——也说薛宝钗(2)

再如有一次宝钗去找黛玉,见宝玉已先去了潇湘馆,便回身去寻别的姊妹。走到滴翠亭旁,只听亭里叽叽喳喳,有人说话,便煞住脚细听,听出其中一人是宝玉房中的红玉。正听着,突然红玉叫把窗子推开,看有没有人在外头偷听。宝钗不由心中吃惊,想道:“他素昔眼空心大,是个头等刁钻古怪的东西。今儿我听了他的短儿,一时人急造反,狗急跳墙,不但生事,而且我还没趣。”料已躲不及了,于是便想了个“金蝉脱壳”之计:故意放重了脚步,笑着大声叫道:“颦儿,我看你往哪里藏!”亭内的红玉刚一推窗,只听宝钗如此说着往前赶,心想:“宝姑娘倒无所谓,若是林姑娘听到就糟了。”——这里,我们可看出两点:一是宝钗似乎有偷听别人隐私的习惯,二是她之此举,实在不能说不是嫁祸于人。也许此时宝钗主观上只是想利己而并没有想损人,但在客观上却造成了嫁祸于人的后果,黛玉因此也就这样莫名其妙地蒙受了一个不白之冤。

贾琏和王熙凤吵架,“两口子不好对打,都拿着平儿煞性子”。“打的平儿有冤无处诉,只气得干哭”。宝钗便劝平儿道:“你是个聪明人,素日凤丫头何等待你,今儿不过他多吃一口酒。他不拿你出气,难道拿别人出气不成?”——有这样劝人的吗?可见在薛宝钗的意识里,主仆等级观念是多么的根深蒂固。在她看来,奴仆就是奴仆,奴仆就只能充当主子的出气筒,任凭主子役使、摆弄甚至打骂。奴仆不应该有自己独立的人格、意志,更不应该有所不满。

宝钗自己却是一个有理想、有野心的人,她随母进京,寄居贾府,是以备宫中之选,做一个像元春那样的“娘娘”。当“待选”无望时,才退而实现“金玉良缘”,做一个像贾母一样的诰命夫人。所以她对自己要求很严、很高,时时刻刻都在准备着,等待着有一天飞黄腾达。这种理想和野心在她的《柳絮词》里表达得十分明确:“韶华休笑本无根。好风频借力,送我上青云。”正因为这一点,所以有学者在分析贾雨村形象时,通过对贾雨村诗“玉在椟中求善价,钗于奁内待时飞”的分析理解,推论薛宝钗最后当嫁给贾雨村。乍听,似属“天方夜谭”,仔细思考,似也不无道理。因为贾雨村“天上一轮才捧出,人间万姓仰头看”的抒怀与薛宝钗“好风频借力,送我上青云”的言志是那么的“志趣相投”。“钗于奁内待时飞”,薛宝钗待字闺中所等待的理想伴侣就是“时飞”(贾雨村,姓贾,名化,字时飞,号雨村)呀!如果他们结成了夫妻,那不就正好一起“等待时机,比翼双飞”了吗?

还有,薛宝钗那么博学多才,她从《女四书》、《列女传》读起,经史子集、诗词歌赋,无所不晓。上自国典朝章,下至雕虫小技,无不精通。可是,她却教训林黛玉说:“自古道‘女子无才便是德’,总以贞静为主,女工还是第二种。其余诗词,不过是闺中游戏,原可以会,可以不会。咱们这样人家的姑娘,倒不要这样才华的名誉。”“你我只该做些针黹纺织的事才是,偏又认得了字。既认得了字,不过拣那正经的看也罢了,最怕见了些杂书移了性情,就不可救了。”这简直就是一副封建卫道者的嘴脸!她的这通说教,联系到她自己的博学宏览,显得十分虚伪,令人十分反感。难怪蒙古族红学家哈斯宝这样评价宝钗:“乍看全好,再看就好坏参半,又再看好处不及坏处多,反复看去,全是坏,压根没有什么好。”

一方面宝钗被认为是美的化身、淑女的典范,另一方面又被看成是“坏”的典型、“压根没有什么好”。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为什么同一个宝钗,却是两样面孔?人们对她的评价,为什么截然相反?

为了回答这个问题,我们不妨看看她“审”黛玉的例子:有一天,宝钗把黛玉叫到蘅芜院中,先用玩笑的口吻半真半假地恐吓黛玉:“你跪下,我要审你。”继而又冷笑道:“好个千金小姐,好个不出闺门的女孩儿,满嘴里胡说的什么?你只着实说吧!”这可吓死了林黛玉!黛玉愣了半天,突然想起那天行酒令时顺口将《牡丹亭》里杜丽娘的唱词“良辰美景奈何天”说漏了嘴,顿时“羞得满脸通红”,满口“好姐姐”地央告她别说与别人,并作了“以后再不说了”的保证。这时,宝钗说了这么一段话:“你当我是谁?我也是个淘气的。从小儿七八岁上,也够个人缠的。我们家也算是个读书人家,祖父手里也极爱藏书。先时人多,姊妹兄弟也在一处,都怕看正经书。诸如这些《西厢记》、《琵琶记》以及元人百种无所不有。他们背着我们偷看,我们也背着他们偷看。后来大人知道了,打的打,骂的骂,烧的烧,才丢开了。”

这一番话说得多么率直、真诚,它使我们看到了这个少女曾经有一个“淘气”然而是多么活泼可爱的童年。那薛宝钗后来怎么就“变”了呢?这里说得很清楚,是因为“大人们”“打的打、骂的骂”造成的,也就是说是封建家长、封建礼教逼迫所致,是封建社会的既定生活规则和强烈的封建道德观让薛宝钗逐渐失掉了本真,逐渐扭曲、改变了自己。

马克思、恩格斯指出:“人们的意识,随着人们的生活条件、人们的社会关系、人们的社会存在的改变而改变。”确实,薛宝钗之所以“变”,与她生活的条件、生活的环境和所受的教育息息相关。薛宝钗出身于封建皇商家庭,“家有百万之富,现领着内帑钱粮,采办杂料。”母亲是金陵王家的小姐,外公曾主管皇家外事贸易,舅舅王子腾是朝中拥有军权的势要人物。薛家是商人和官宦的结合,薛宝钗从小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怎能不受到家庭的潜在影响和身边人物的耳濡目染?这就是薛宝钗的“意识”“改变”的原因。是封建家长、封建礼教使这个天真“淘气”、活泼可爱、扑蝶嬉戏的青春少女一步一步地“变形”,一步一步地失掉“自我”,而变成了一个封建道德规范的“楷模”。她自觉地按照封建正统思想去立身处世,忠实地信奉封建正统思想给妇女们规定的那些奴隶道德,刻板而麻木地遵守现成生活模式,极力使自己的身心符合封建道德的要求,并且心甘情愿,没有怨言。因此,她的性情中表现出来的,更多的是社会性的,而不是人性的。她是为她生活的环境、她的家族、她的家长们而活着,而不是为她自己而活着。

所以说,薛宝钗是一个被封建礼教压榨得思想禁锢、行为僵化、可悲可叹的女子。和林黛玉一样,都是封建道德、封建礼教的牺牲品。所不同的是,林黛玉的悲剧是封建叛逆者的悲剧,薛宝钗的悲剧是封建殉道者的悲剧。薛宝钗自幼接受严格的封建教育,多次敦劝宝玉要立身扬名。宝玉十分反感地说:“不想我生不幸,亦且琼闺绣阁中亦染此风,真真有负天地钟灵毓秀之德。”一个具有“天地钟灵毓秀之德”的女子,亦染上了“沽名钓誉之风入了国贼禄鬼之流”。这是贾宝玉对薛宝钗的可惜,也是作者对薛宝钗的叹息和惋惜。

《红楼梦》是女性的悲歌,“千红一窟(哭),万艳同杯(悲)”。《红楼梦》的伟大和感人,就在于作者用他全部的情感和心血,写出了他心中的美,写出了美的毁灭,留给世人以深深的叹惋和无尽的思索。林黛玉与薛宝钗不是壁垒分明的对立形象,林黛玉与薛宝钗的毁灭,都是“美”的毁灭,都是作者“将人生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的大悲剧,都是令读者痛首扼腕的大悲痛!宝钗作为一个十分优秀、十分美丽、十分难得的青春女儿,她的被毁,令我们感到可悲可叹可惜!

综上所论,我们认为,薛宝钗既不是像“拥钗派”称道的那样完美,也不是像“抑钗派”指责的那样“全是坏,压根没有什么好”。薛宝钗就是薛宝钗,她是一个具有独特性格和独特审美价值的“这一个”。她的性格世界十分缤纷深邃,她的形象内涵十分丰富复杂,绝不是简单的以“好”与“坏”、“正面”与“反面”就能概括的。作家使这有限的形象,展现了无限深广的社会文化内涵,这是中国小说史上的美学光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