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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纯良的心 不幸的命——也说花袭人(3)

本来王夫人连谁是晴雯都不知道的,经王善保家的这一通挑拨、诬陷,王夫人才把那日“骂小丫头”的晴雯对上号。王善保家的是邢夫人的陪房和心腹,邢夫人想借“绣春囊”事件发泄私愤,让独揽荣府内务大权的王夫人难堪,便通过王善保家的调唆王夫人抄检大观园。而王善保家的本就是个被宝玉称为“死珠子”的那类女人,专事诬陷、调唆,且她早就看不惯晴雯傲岸、刚烈的性格,所以趁机生事报复。因此,晴雯便成了荣府大房、二房争权夺利的牺牲品,晴雯之死是贾府恶奴调唆、陷害的结果,与袭人是没有关系的。

那宝玉又为何也怀疑袭人呢?为什么怡红院的“私事”太太也知道呢?王夫人说她在怡红院的“耳目神意”又是指谁呢?面对这一堆的疑问,袭人曾针对宝玉的质问辩解说:“你(指宝玉)有什么忌讳的?一时高兴了,你就不管有人无人了。我也曾使过眼色,也曾递过暗号,倒被那别人已知道了,你反不觉。”对袭人的这一辩解,历来贬袭人者认为这是袭人理屈词穷的狡辩,根本不予理睬。因为在他们的主观意识里,袭人就是一个只知讨好主子的“叭儿狗”,就是一个“奸险”的“小人”、“坏人”,她的话肯定不可信,自然不分析、不思考。其实,这是一种“先入为主”的偏见,是一种带有强烈主观偏见的“因人废言”。我们知道,贾府,是一个“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的小社会,主子之间、主奴之间、奴才之间,充满了各种纷繁复杂的矛盾。其中,那些年少的丫头们与年长的婆子们之间的矛盾就是这诸多矛盾中一组突出的矛盾。以晴雯、金钏为首的丫头们,她们青春美丽,天真率直,嬉笑不避,仗着主子的喜爱和庇护,心比天高,从不买那些年老的婆子妈妈们的账;而以王善保家的、周瑞家的为首的婆子们,她们虽青春已逝,但自恃年高,倚老卖老,更是从不把这些黄毛丫头放在眼里。年少的不服年长的,年长的看不惯年少的,矛盾重重,并日益加深。在大观园里,那些婆子妈妈们四处皆是,一旦听到丫头们什么“隐私”、“把柄”,便如获至宝,等到时机成熟,便大打出手,置这些丫头们于死地。王善保家的借抄检大观园“告倒”晴雯便是明证:

原来王夫人自那日着恼之后,王善保家的去趁势告倒了晴雯,本处有人和园中不睦的,也就随机趁便下了些话。王夫人皆记在心中。因节间有事,故忍了两日,今日特来亲自阅人。一则为晴雯犹可,二则因竟有人指宝玉为由,说他大了,已解人事,都由屋里的丫头们不长进教习坏了。因这事更比晴雯一人较甚,乃从袭人起以至于极小作粗活的小丫头们,个个亲自看了一遍(第七十七回)。

可见,袭人“辩解”的话并非狡辩的遁词,而确是那些变成了“鱼眼睛”的、嫁了男人“比男人更可杀”的恶婆子们的进谗和诬陷,而并非袭人的“告密”。王夫人的“耳目神意”也不是袭人,而是那些专事打探“隐私”、生事造谣的恶婆子们。对这些恶婆子们,贾宝玉曾十分惊讶和气愤地说:“奇怪!奇怪!怎么这些人只一嫁了汉子,染了男人的气味,就这样混帐起来,比男人更可杀了。”

当然,对袭人贬多于褒的原因是多方面的,诸如传统“袭乃钗副”的观点,也影响到对袭人的正确评价。自从脂砚斋提出“袭乃钗副”的观点以后,袭人就一直被人们看成是“宝钗之影子”,而传统对宝钗的评价就一直是贬多于褒。这里,我们且不说对宝钗应如何评价,单就袭人和宝钗相比较,虽然二人都是封建礼教的真诚拥护者和践行者,在观念、性格上有很多相似之处,但她们却是两个完全不同的艺术典型,其中最大的不同之处就是袭人不像宝钗那样冷漠无情。尤其是在对金钏儿投井自杀这件事情上,袭人“想素日同气之情,不觉流下泪来”,充满了同情和悲伤;而宝钗却说金钏儿“也不过是个糊涂人,也不为可惜”,劝王夫人“也不劳念念于兹,十分过不去,不过多赏她几两银子发送她,也就尽主仆之情了”。显得十分冷漠和无情。

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作家“不溢美,不隐恶”的现实主义创作方法,他笔下的人物不论是正面人物还是反面人物,都是生活在现实土壤中的真人物,从来都不是“好人全好,坏人全坏的”。袭人的身上也自然存在着这样那样的缺陷和不足,当我们看到她“好”的一面的同时,也要看到她“不好”的一面,反之也如此。而且,曹雪芹作为一个伟大的艺术家,他描写人物的文字,内涵丰富而深邃,往往似此非此,又似彼非彼,可作多向理解。读者只有通过前后对照,仔细品读,反复体味,方能得出正确的结论。

由此看来,花袭人之所以长期受到诟病和贬斥,被认为是奸诈阴险、居心叵测的“小人”、“坏人”,或是对文本理解片面、无意误读,或是对人物早存偏见、有意曲解,或是时代政治的影响,或是阅读水平的限制。而要对花袭人及其他人物作出正确、全面的解读和评价,就必须对作家的创作思想、创作方法以及作品的深刻内涵、描写艺术有一个全面的了解和把握,就必须认真阅读小说文本,反复品读,深刻领会,既不主观片面,也不随意曲解,方能作出一个符合作家创作意旨和作品客观实际的判断。

花袭人是一个心地纯良、温驯贤淑的丫鬟,但这并不意味着她就是甘心做奴才的“叭儿狗”。第十九回写宝玉在袭人家看到两个红衣少女后,回到怡红院便感叹道:“实在好得很,怎么也得他在咱们家就好了。”袭人冷笑道:“我一个人是奴才命罢了,难道连我的亲戚都是奴才命不成?定还要拣实在好的丫头才往你家来。”宝玉听了,忙笑道:“你又多心了。我说往咱们家来,必定是做奴才不成?说亲戚就使不得?”袭人道:“那也搬配不上。”可见,袭人对自己迫不得已做奴才的命运是很不情愿的,要不是“眼看着老子娘饿死”的生活所迫,她是不情愿当奴才的,也不愿意亲戚当奴才。

花袭人性格“温柔和顺”,品性“似桂如兰”,可是命运对她却是极不公平的。判词中的“枉自”、“空云”,便暗示了她不幸的命运和结局。且不说她贫苦的出生、卖身为奴被欺凌被奴役,与红楼其他女儿一样都是薄命司里的薄命女,也不说她虽与宝玉名为主仆实为姐弟、情侣,到头来仍只能嫁给“有福”的优伶蒋玉菡,却与多情公子无缘,做不了“宝二姨奶奶”。只就她这么多年以来被人误解、被曲解甚至被诬陷、被诋毁的遭遇,也是够不幸的。

还有,她虽然“尽心竭力”为着主子,一心一意服侍着宝玉,但由于宝玉的“顽劣”,还是不免经常招致主子的责骂甚至被踢得吐血。第二十九回,当宝玉和黛玉闹得不可开交时,“那贾母、王夫人进来,见宝玉也无言,林黛玉也无话,问起来又没为什么事,便将这祸移到袭人紫鹃两个人身上,说:‘为什么你们不小心伏侍,这会子闹起来都不管了!’因此将他二人连骂带说教训了一顿。二人都没话,只得听着。”第三十一回写袭人被宝玉踢得吐血,“也就冷了半截,想着往日常听人说:‘少年吐血,年月不保,纵然命长,终是废人了。’想起此言,不觉将素日想着后来争荣夸耀之心尽皆灰了,眼中不觉滴下泪来。”可见,奴才就只能是奴才,不管你怎样对主子忠心耿耿,恪尽职守,到头来仍然摆脱不了被奴役、被欺压的命运。这就是心地纯良的花袭人不幸的“命”,这就是贾府以及贾府以外所有被奴役、被欺压的奴才共同的悲剧命运,这是黑暗时代、黑暗社会使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