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淫”是小说第五回宝玉梦游太虚幻境时,警幻仙姑针对宝玉“天分中生成一段痴情”而专门为之创设的一个词汇。何谓“意淫”?警幻仙姑不但没有作正面解释,反而不无神秘地宣称:“‘意淫’二字,惟心会而不可言传,可神通而不可语达”。因此,从《红楼梦》最早的批书人脂砚斋到今天的红学研究者,都各自按照自己的理解,对“意淫”所包含的深刻意蕴作出自己的解释。或直接解释为“体贴”;或认为是“为女子兴利除害”;或概括为对女孩子平等相待的“泛爱主义”;或阐释为“是超越了儿女私情的界限,表现了尊重、体贴、至爱、平等相待的新的感情世界”;或提炼为本质上“是对整个人生宇宙的爱恋”等等。众说纷纭,见解各异。那么,到底“意淫”的真正内涵是什么呢?我们认为,要作出符合作家创作意旨的解释,要真正明晓“意淫”之三昧,只有回到小说文本的具体描写中去,认真研读,认真分析,认真体会,方不至于离题万里。
那么,小说文本是如何描写的呢?《红楼梦》第五回写宝玉随贾母等至宁府花园赏梅,倦怠欲睡中觉,侄媳秦可卿先领他到上房内间,宝玉见室中挂着劝人勤学苦读的《燃藜图》,心中便有些不快,及至再看到“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的对联,更是十分反感,连叫:“快出去!快出去!”秦氏听了笑道:“这里还不好,可往那里去呢?不然往我屋里去吧。”接着便来到秦氏房中。
刚进房门,便有一股细细的甜香袭人而来。宝玉觉得眼饧骨软,连说“好香!”入房向壁上看时,有唐伯虎画的《海棠春睡图》,两边有宋学士秦太虚写的一副对联,其联云:嫩寒锁梦因春冷,芳气笼人是酒香。案上设着武则天当日镜室中设的宝镜,一边摆着飞燕立着舞过的金盘,盘内盛着安禄山掷过伤了太真乳的木瓜。上面设着寿昌公主于含章殿下卧的榻,悬的是同昌公主制的联珠帐。宝玉含笑说:“这里好!”秦氏笑道:“我这屋子大约神仙也可以住得了。”说着亲自展开了西子浣过的纱衾,移了红娘抱过的鸳枕。
这段文字清楚地交代了宝玉之所以不愿意在宁府上房睡,是因为他十分反感、厌恶那幅图和那副对联教人刻苦攻读以求科举仕进和练达人情世故以为经邦济世的说教;他之所以很乐意在秦氏房中睡,是因为他先是闻到了一股“甜香”,在嗅觉上有了一定的美感,“觉得眼饧骨软”;更重要的是他在这秦氏(情事)之屋里,看到了那么多涉及古代男女“情事”的饰物和摆设,这些饰物和摆设包含着多么丰富的情事内容和情事典故,洋溢着浓浓的男女情爱气息,这令他兴奋不已,含笑说道:“这里好!”这便充分地表现了多情公子贾宝玉重情轻礼(不顾“那里有个叔叔往侄儿房里睡觉的理”之封建“礼数”)、重情弃理(背弃读书做官经邦济世光宗耀祖之封建正“理”)的叛逆性格。在秦氏房里,又因是秦可卿亲自为宝玉展开“西子浣过的纱衾,移了红娘抱过的鸳枕”,所以“宝玉刚合上眼,便惚惚的睡去,犹似秦氏在前,遂悠悠荡荡,随了秦氏,至一所在”。可见,是秦氏导引着宝玉进入“情事”梦乡的,秦可卿亦即“情可亲”也,所以宝玉在幻境梦乡里与之发生“情事”的,其名恰好又叫“秦氏”,即警幻仙姑之妹乳名兼美字可卿者。现实与梦境似连非连,似断非断,似是而非。“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
宝玉在梦中是那样的欢喜,他想道:“这个去处有趣,我就在这里过一生,纵然失了家也愿意,强如天天被父母师傅打呢。”这一方面表现了宝玉对现实世界、封建家庭、封建家长的厌恶和不满,另一方面也反映了宝玉对太虚幻境自由、理想世界的喜爱和渴望。
宝玉正胡思之间,突然遇到了“司人间之风情月债,掌尘世之女怨男痴”的警幻仙姑,“便忘了秦氏在何处,竟随了仙姑,至一所在,有石碑横建,上书‘太虚幻境’四个大字,两边一副对联。乃是‘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转过牌坊,便是一座宫门,上面横书四个大字,道是‘孽海情天’。又有一副对联,大书云:厚地高天,堪叹古今情不尽;痴男怨女,可怜风月债难偿。宝玉看了,心下自思道:原来如此。但不知何为‘古今之情’?何为‘风月之债’?从今倒要领略领略。宝玉只顾如此一想,不料早把那些邪魔招入膏肓了。当下随了仙姑进入二层门内……”
这是警幻仙姑对宝玉进行“意淫”之训的引子,也是我们理解“意淫”意蕴的一把钥匙。一是横批“孽海情天”,预示着宝玉的情感人生一方面将受到“孽海”的诱惑,另一方面又面临“情天”的召唤。二是对联“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现实与幻境,孰真孰假,是真是假,难分难辨。三是另一副对联“厚地高天,堪叹古今情不尽;痴男怨女,可怜风月债难偿”。宝玉之“意淫”便是在这“孽海情天”的诱惑与召唤的撕扯中形成的、在“古今情”与“风月债”的基础上升华而成的“厚地高天”之“情”,亦即清朝读花人涂瀛《贾宝玉赞》云:“宝玉之情,人情也,为天地古今男女共有之情,为天地古今男女所不能尽之情。”
宝玉在警幻仙姑的指引下,游看了薄命司,翻看了金陵十二钗又副册、副册、正册,又见了幻境中众仙,喝了“千红一窟”,饮了“万艳同杯”,听赏了十二个舞女演奏的十二支《红楼梦曲》,在朦胧恍惚中,忽见一女子“其鲜艳妩媚,有似乎宝钗,风流袅娜,则又如黛玉”,正不知何意,忽听警幻仙姑说道:
“尘世中多少富贵之家,那些绿窗风月,绣阁烟霞,皆被淫污纨袴与那些流荡女子悉皆玷辱。更可恨者,自古来多少轻薄浪子,皆以‘好色不淫’为饰,又以‘情而不淫’作案,此皆饰非掩丑之语也。好色即淫,知情更淫。是以巫山之会,云雨之欢,皆由既悦其色、复恋其情所致也。吾所爱汝者,乃天下古今第一淫人也。”
宝玉听了,唬的忙答道:“仙姑差了。我因懒于读书,家父母尚每垂训饬,岂敢再冒‘淫’字。况且年纪尚小,不知‘淫’字为何物。”警幻道:“非也。淫虽一理,意则有别。如世之好淫者,不过悦容貌,喜歌舞,调笑无厌,云雨无时,恨不能尽天下之美女供我片时之趣兴,此皆皮肤淫滥之蠢物耳。如尔则天分中生成一段痴情,吾辈推之为‘意淫’。‘意淫’二字,惟心会而不可言传,可神通而不可语达。汝今独得此二字,在闺阁中固可为良友,然于世道中未免迂阔怪诡,百口嘲谤,万目睚眦。”
尘世间不知有多少富贵之家,是那样的淫乱和肮脏。那些本自干净而美丽的“绿窗风月,绣阁烟霞”,皆被“淫污纨袴”与“流荡女子”所玷辱、所污染;而更可恨的是,自古以来的轻薄浪子竟打着“好色不淫”和“情而不淫”的幌子,借“情”作案,饰非掩丑,干尽了淫而又淫的勾当。警幻仙姑之所谓“好色即淫,知情更淫”,即是针对“淫污纨袴”和“轻薄浪子”的这种所作所为而言的,并非泛指,更非指宝玉。而“巫山之会,云雨之欢”即是轻薄浪子由“好色”而“知情”的结果。
那么,宝玉被警幻仙姑称为“天下古今第一淫人”之“淫”,是否就是“淫污纨袴”、“轻薄浪子”之“淫”呢?如果不细加分析,是很容易把两者混淆起来的。贾宝玉正是误会了警幻仙姑之意混淆了两者之别,所以“唬”得赶快辩解说自己“年纪尚小,不知‘淫’字为何物”。为此,警幻仙姑特意将“皮肤淫滥”与“意淫”进行了辨别:首先,所谓“皮肤淫滥”,不外乎“悦容貌,喜歌舞,调笑无厌,云雨无时,恨不能尽天下之美女供我片时之趣兴”。这是由“好色”到“皮肤淫滥”的纯生理性的、动物性的“肉欲”、“物欲”,这是“蠢物”的行为。而“意淫”者,虽然其内涵警幻仙姑说“惟心会而不可言传,可神通而不可语达”,但就其将宝玉“天分中生成一段痴情”推之为“意淫”来看,可见“意淫”是指天分中固有的、与生俱来的、来自生命本真的一种情感、情愫;其次,从“意淫”的语词意义来看,“意”是对情的迷恋,“淫”是对“色”的倾慕。两者的统一,这就构成了宝玉纯洁而丰富的情爱世界。第三,警幻仙姑为了避免我们将宝玉的这种“意淫”与轻薄浪子的“皮肤淫滥”混为一谈,故而特别指出:“淫虽一理,意则有别。”可见,“意淫”这种情感、情愫,是完全不同于“皮肤淫滥”的纯心理性的、精神意念上的、灵魂深处的一种痴情;是对女儿最深情的眷恋和关心,是对女儿无私的体贴和奉献;是至真至纯、深入骨髓、浸入灵魂的情的极致!第四,警幻仙姑进而指出,宝玉的这种“意淫”在闺阁中可为“良友”,所以宝玉为众多女孩儿“心仪”,宝玉的“痴情”为女儿们情感的归宿。第五,宝玉的这种“意淫”,虽然在闺阁中可为“良友”,但“于世道中未免迂阔怪诡,百口嘲谤,万目睚眦”,不为人理解。
这就是“意淫”深刻而丰富的历史文化内涵,这也是警幻仙姑称宝玉为“天下古今第一淫人”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