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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天分中生成一段痴情(2)

那么,警幻仙姑又为何要对宝玉“秘授以云雨之事”呢?警幻仙姑接着说道:“今既遇令祖宁荣二公剖腹深嘱,吾不忍君独为我闺阁增光,见弃于世道,是以特引前来,醉以灵酒,沁以仙茗,警以妙曲,再将吾妹一人,乳名兼美字可卿者,许配于汝。今夕良时,即可成姻。不过令汝领略此仙闺幻境之风光尚如此,何况尘境之情景哉?而今后万万解释,改悟前情,留意于孔孟之间,委身于经济之道。”说毕便秘授以云雨之事,推宝玉入房,将门掩上自去。

原来警幻仙姑是受宁荣二公之“剖腹深嘱”,不忍心宝玉只为闺阁“良友”,为闺阁增光,而不容于世道。所以警幻仙姑谨遵宁荣二公之深嘱,特地将宝玉引入太虚幻境,采用“欲擒故纵”之法,让其“醉以灵酒,沁以仙茗,警以妙曲”,并将其妹乳名兼美字可卿者,许配于宝玉,秘授以云雨之事,令其趁今夕良时入房成姻。其目的就是为了让宝玉通过仙境的各种享受(尤其是男女之事),“领略此仙闺幻境之风光尚如此,何况尘境之情景哉”?以此训诫宝玉要“改悟前情”,在尘世中万万不可一味沉迷闺闱、迷恋女色、贪恋享受,而要“留意于孔孟之间,委身于经济之道”,走贾府老祖宗、封建家长希望的并为自己安排的仕途经济的人生道路,以此光宗耀祖。所以,当宝玉在梦中与警幻之妹缱绻难分、愈走愈深时,前面便“荆榛遍地,狼虎同群,迎面一条黑溪阻路,并无桥梁可通”,警幻告诫说这是迷津,“作速回头要紧”,“设如堕落其中,则深负我从前谆谆警戒之语矣”。

对于宁荣二公之重托,警幻仙姑是谨记在心。所以当仙界众姊妹不解为何“引这浊物来污染这清净女儿之境”时,警幻仙姑又再次强调宁荣二公之嘱咐:

“吾家自国朝定鼎以来,功名奕世,富贵传流,虽历百年,奈运终数尽,不可挽回者。故遗之子孙虽多,竟无可以继业。其中惟嫡孙宝玉一人,禀性乖张,生情怪谲,虽聪明灵慧,略可望成,无奈吾家运数合终,恐无人规引入正。幸仙姑偶来,万望先以情欲声色等事警其痴顽,或能使彼跳出迷人圈子,然后入于正路,亦吾兄弟之幸矣。”

宁荣二公眼看着自己历尽艰辛所开创的家业现已“运终数尽”,而贾府后代子孙已无人可以继业,唯有宝玉“略可望成”。但宝玉“禀性乖张,生情怪谲”,所以万望仙姑“先以情欲声色等事警其痴顽,或能使彼跳出迷人圈子,然后入于正路”。这就是警幻仙姑为什么十分欣赏宝玉至真至纯的“意淫”的同时,又对他密授云雨之事,以至于宝玉在恍恍惚惚中,“依警幻所嘱之言,未免有儿女之事”。

宝玉经过警幻的训诫和在幻境里的“洗礼”,他真的就如宁荣二公所期望的那样“跳出迷人圈子”,归于“正路”了吗?真的就“改悟前情”、丢掉“意淫”,“留意于孔孟之间,委身于经济之道”了吗?当然,一切都与宁荣二公之所愿相违。宝玉不仅在梦中至次日还“柔情缱绻,软语温存,与可卿难解难分”,而且在梦醒之后,在现实世界里居然果真“强袭人同领警幻所训云雨之事”,与丫鬟袭人初试了云雨情。这说明了什么呢?这是说明“意淫”就是肉体的欲念吗?如果真是这样,那么在后来小说的描写中,怎么就再也没有宝玉再试、三试呢?虽然小说第二十四回也曾写宝玉“见鸳鸯穿着水红绫子袄儿,青缎子背心,束着白绉绸汗巾儿,脸向那边低着头看针线,脖子戴着花领子”。

宝玉便把脸凑在她脖项上,闻那香油气,不住用手摩挲,其白腻不在袭人之下,便猴上身去涎皮笑道:“好姐姐,把你嘴上的胭脂赏我吃了罢”;第二十八回也曾写到宝玉看着宝钗“雪白一段酥臂,不觉动了羡慕之心,暗暗想道:‘这个膀子要长在林妹妹身上,或者还得摸一摸,偏长在他身上’”。但这些都只是停留在闻闻异性香气、舔舔胭脂吃,而看着宝钗“雪白一段酥臂”所产生的遐想,也并非因为是“在自尊自重的宝钗面前,宝玉不会有这种放肆”,在其他女性面前就会有这种放肆。因为他之所以暗暗想道:“这个膀子要长在林妹妹身上,或者还得摸一摸。”那是因为在他心目中林黛玉将来一定是他的妻子,对妻子产生这样的想法,应该是十分正常的吧。可见宝玉虽然经过警幻奉宁荣二公之嘱的训诫,仍然并未“改悟前情”,不仅“潦倒不通庶务,愚顽怕读文章。行为偏僻性乖张,哪管世人诽谤”,对宁荣二公所期望的科举仕进的“正路”不屑一顾,而且继续我行我素,坚持“意淫”,保持着自己生命的原色、性格的本初,“见了女儿便清爽”,始终不渝地亲近着、赞赏着、崇拜着、同情着、体贴着、心疼着所有的女儿,且似乎更有变本加厉之势。不仅是黛玉、宝钗、湘云、宝琴、可卿,也不仅是袭人、晴雯、鸳鸯、平儿、香菱,就连偶遇的纺线村姑、穿红的女子,甚至只闻其名未见其面的傅秋芳、刘姥姥信口开河讲到的女神、宁府书房墙壁上画中的美人,他都是那样的爱恋、喜悦、欣赏和崇拜,他希望能拥有她们,和她们生活上永远在一起,感情上亲密无间甚至缠绵亲昵。所以他一看到宝琴的美貌就惊叹:“老天,老天,你有多少精华灵秀,生出这些人上之人来!”他在袭人家见到两个红衣少女后,回到怡红院便感叹道:“实在好得很,怎么也得他在咱们家就好了。”见到睡眼蒙眬的金钏儿在为母亲捶腿,他“就有些恋恋不舍的……拉着手,悄悄的说道:‘我和太太讨你,咱们在一处罢’”。

在具体的日常生活中,他“每每甘心为诸丫环充役”,给袭人谋医,纵晴雯撕扇,为平儿理妆,替五儿瞒赃;龄官画蔷他痴迷,只想到下雨淋湿了龄官,却不知道也淋湿了自己;香菱因斗草把石榴裙子弄脏了,他立即叫袭人拿来一条同样的裙子送给香菱换;茗烟与一个小丫头幽会,他无意中撞见,那小女孩羞的一溜烟跑了,他追出去叫道:“你别怕,我是不会告诉人的!”他所思所想所爱所怜皆为女儿,他以能为女儿们服役而欢心,以能使女儿们快乐而幸福。对于女儿们,他没有自我,没有自我的快乐与悲伤。他快乐着女儿们的快乐,悲伤着女儿们的悲伤。所以,笔者赞成陈维昭先生的说法,意淫“与好色、知情之淫、皮肤滥淫不同,实际上,意淫并不是一个性爱意义上的概念。……所谓‘意淫’,指的是一种不包含性意向的对女性的关注、体贴、同情、怜悯。既然不包含性意向,所以就不是占有、不求回报、不是互爱互惠了。所以在闺阁中可为‘良友’,是一种‘友’的关系。”

这种“意淫”,是一种出自肺腑而处于精神层面的本真情感,“迂阔怪诡”,不为人理解。第七十八回贾母就说:“我也解不过来,也从未见过这样的孩子。别的淘气都是应该的,只他这种和丫头们好却是难懂。我为此也耽心,每每的冷眼查看他。只和丫头们闹,必是人大心大,知道男女的事了,所以爱亲近他们。既细细查试,究竟不是为此。岂不奇怪,想必原是个丫头错投了胎不成。”贾母经过“冷眼查看”“细细查试”后所得出的结论,再一次证明宝玉之“意淫”究竟不是“男女之事”。

当然,宝玉“意淫”的对象并非所有的异性,宝玉对女性的热爱和崇拜不是无限的,他热爱的、心疼的、崇拜的、“意淫”的只是那些天真、美丽、纯洁、善良的青春女儿,而不是沾染了恶习的妇女。他有自己的一套理论:“女孩儿未出嫁,是颗无价的珠宝;出了嫁,不知怎么就变出许多不好的毛病来,虽是颗珠子,却没有光彩宝色,是颗死珠了;再老了,更变得不是珠子,竟是鱼眼睛了。分明一个人,怎么变出三样来?”因为在封建社会里,不论是统治阶级结了婚的妇女,还是作为被统治阶级的女仆,也是年龄越大沾染的恶习就越多,如《红楼梦》中周瑞的老婆、王善保的老婆等。所以,贾宝玉十分惊讶和气愤地说:“奇怪!奇怪!怎么这些人只一嫁了汉子,染了男人的气味,就这样混帐起来,比男人更可杀了。”这说明贾宝玉不是无缘无故地恨结了婚的妇女,而是她们沾染了恶习,失去了女儿的纯洁和可爱,有的甚至比“浊臭逼人”的男人还可恶,又转过来欺凌和迫害别的女性(天真可爱的晴雯就是因为王善保的老婆的毁谤而被王夫人撵出大观园迫害致死的)。所以夏志清说:“宝玉面对一个女孩时的典型感情是崇爱和怜悯——崇拜她表现的神圣之美和理解力,悲悯的是不久她必定被迫屈从于一种婚姻状态和不可免的(如果她能活着)享受贪婪、嫉妒和毒恶之乐,这种神圣之美不久即完全失落,在他思想中罕有淫欲。”

综上所论,“意淫”是“天下古今第一淫人”贾宝玉独有的性格情怀,是贾宝玉对女儿特有的非肉欲非功利的真性情,是怡红公子对女儿最深切的眷恋和痴情,最真挚的体贴和同情,最无私的给予而不是占有。“意淫”与“皮肤滥淫”水火不容,前者是“情天”,后者是“孽海”;前者是至真至纯、深入骨髓、浸入灵魂的情的极致,后者是“淫污纨绔”与“流荡女子”对“情”的玷辱与戕害;前者是闺阁之良友,后者是闺阁之死敌;前者是女儿情感的归宿,后者是女儿人生的深渊!“一场幽梦同谁近,千古情人独我痴”。作为封建家庭的“孽根祸胎”、“混世魔王”,贾宝玉在现实世界里,在封建家长的心目中,是“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但在闺阁裙钗中,在情的世界里,却是“天下古今第一淫人”!贾宝玉之“意淫”,是他“天分中生成”的来自其生命深处的一段痴情,是开辟鸿蒙以来亘古未有的“为天地古今男女所不能尽之情”;是为世道所不容“百口嘲谤,万目睚眦”的叛逆者的“旷世奇情”!同时也是值得我们所肯定所赞赏的千古奇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