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那个最会讨好贾母又一贯以善揣摩贾母心意为能的王熙凤,第二十五回曾当着众人之面开黛玉的“玩笑”:“你既吃了我们家的茶,怎么还不给我们家作媳妇?”第五十五回凤姐又笑道:“我也虑到这里,倒也够了:宝玉和林妹妹他两个一娶一嫁,可以使不着官中的钱,老太太自有梯己拿出来。”再有,第三十四回宝玉挨打,黛玉前去探望,还没坐稳,就听说凤姐来了,黛玉便连忙对宝玉说:“我从后院子去罢,回来再来。”宝玉不解:“这可奇了,好好的怎么怕起他来。”黛玉急的直跺脚,悄悄告诉宝玉:“你瞧瞧我的眼睛,又该他取笑开心呢。”凤姐是一个特别会察言观色、揣摩当权者心思的人,如果她没有看出贾府最高统治者贾母的心思,她会这样在大庭广众中大张旗鼓地“开玩笑”让众所周知吗?这显然证明贾母有娶黛玉作孙媳之意,精明聪慧的王熙凤看出了老祖宗的心思,自觉地在进行“舆论宣传”。
第三十回写宝黛经过了一场猛烈的吵架又自行和好之后,王熙凤拉着黛玉的手来到贾母处,凤姐笑道:
“我说他们不用人费心,自然就会好的。老祖宗不信,一定叫我去说合。我及至到那里要说合,谁知两个人倒在一处对赔不是了。对笑对诉,倒象‘黄鹰抓住了鹞子的脚’,两个都扣了环了。那里还要人去说合。”说的满屋里都笑起来。
凤姐的举动和话语等于是把宝黛爱情的秘密公开抖落在众人面前,让大家都知晓老祖宗是如何心疼自己的孙儿和外孙女,为他们的拌嘴口角操心,并且认同这一对“小冤家”的亲密关系,而让凤姐去“说合”。而“倒象黄鹰抓住了鹞子的脚,两个都扣了环了”的比喻,风趣、形象、而又生动地把宝黛这一对恋人吵架之后又自行和好的情态作了夸张性的描绘,惹得满屋里的人都大笑起来。凤姐是何等聪明乖巧之人,她之所以这样绘声绘色地添油加醋,一定是她已揣摩定贾母已经认同宝黛相爱的事,她只是迎合贾母之意向大家“公开宣布”而已。同时,她也是在表明一种态度:坚决贯彻老祖宗旨意,积极撮合宝黛婚事。这既博得了贾母的欢心,也讨好了宝黛。
后来尤二姐曾和尤三姐开玩笑说,若把尤三姐许与宝玉,“你两个已是情投意合了”。三姐见兴儿在,不便说话。兴儿笑道:“若论模样儿行事为人,倒是一对好的。只是他已有了,只未露形。将来准是林姑娘定了的。因林姑娘多病,二则都还小,故尚未及此。再过三二年,老太太便一开言,那是再无不准的了。”兴儿作为一小厮、下人,他怎么就那么肯定宝玉将来一定是娶林姑娘?宝玉婚事既未“露形”,他又是怎么看出来的?而且,他还断言“再过三二年,老太太便一开言,那是再无不准的了”?兴儿的话,似乎不像是他信口开河的胡乱猜测。那么,到底是宝黛相爱在贾府已是公开的秘密,兴儿自然知道?或是以老太太为首的家长们曾流露过宝玉娶黛玉之事,让下人也知晓了?
然而,不赞成贾母有娶黛玉作孙媳之意者又说了,凤姐的“玩笑”只是凤姐个人对表面现象的臆断而已,其实贾母要她去“说合”的,只是两个孩子闹了别扭,要她去和解和解、说合说合罢了。试想,如果贾母确有娶黛玉作孙媳妇之意,那么作为贾母放给宝玉的上等丫头且又秉承了王夫人旨意的忠实奴才花袭人,她又何以在听了宝玉错把自己当黛玉的倾心之言后,吓得魂飞魄散、“心下暗度如何处治方免此丑祸”呢?不可能是她消息太闭塞众人皆知唯独她不晓吧?抑或她领悟力太差别人都明白只有她不明白老祖宗之“圣意”吧?
我们再来看看,当张道士向贾母提亲时,贾母曾说:“上回有和尚说了,这孩子命不该早娶,等再大一大儿再定吧。”可见贾母根本还没有考虑过宝玉的亲事,更无从谈起娶谁作孙媳妇之意。清虚观打醮时,贾母第一次表明了她要选什么标准的女子作孙媳妇,她对张道士说:“你可如今打听着,不管她根基富贵,只要模样儿配得上就好,来告诉我。便是那家子穷,不过给她几两银子罢了。只是模样性格儿难得好。”如果贾母有娶黛玉作孙媳妇之意,亲上加亲,又何让张道士打听好再来告诉她呢?贾家这样的封建贵族世家,又是给宝玉说亲,模样要好自不必说,封建礼教所要求严守妇德闺训的“性格儿好”尤为重要,然而黛玉恰恰自来就缺乏这样的“性格儿好”,贾母又怎么会有娶黛玉作孙媳妇之意呢?贾母拿出自己的银子为宝钗做生,这在晚辈中仅此一例,王熙凤也“心领神会”地知道要比林妹妹的生日做得更好。试想,贾母为何视将来的孙媳妇还不如外人呢?而这时贾母其实也只是喜欢宝钗温柔和顺、随分从时的性格而已。后来宝琴来到荣国府,贾母喜欢上了宝琴的模样性格儿,欲与宝玉说亲。这就不仅证明了贾母确实无娶黛玉作孙媳妇之意,甚至就连宝钗也还未列入孙媳妇的候选之列。
而且,第三十五回当众人说起谁嘴乖巧、谁不大会说话这个话题时,宝玉本想引起贾母夸奖一下黛玉,便说:“若是单是会说话的可疼,这些姊妹里头也只是凤姐姐和林妹妹可疼了。”结果贾母不但没有夸奖黛玉,反而夸奖起宝钗来:“提起姊妹,不是我当着姨太太的面奉承,千真万真,从我们家四个女孩儿算起,全不如宝丫头。”这是何等旗帜鲜明的态度:老祖宗她喜欢薛宝钗而排除了林黛玉!
视男女间不正当行为为“馋嘴猫儿似的,那里保得住不这么着”,却对男女间的真正爱情执法甚严,如防盗贼的贾母,终于对宝黛的爱情关系“略猜的八九”之时,就正式地、公开地提出:“他们若尽着搁在一块儿,毕竟不成体统。”在宝黛之间加强了戒备。
再从黛玉的角度看,她日夜祈求的支持力量——最疼她的贾母如果有娶她作孙媳妇之意,她又何来发出“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试开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那种每每感到青春易逝、婚事难卜、终身无托的哀怨?又何为一直处于“所悲者,父母早逝,虽有刻骨铭心之言,无人为我主张”,“我这番苦意,不知将来如何,又令我可悲”的哀痛中呢?
由此可见,贾母疼爱宝黛二人别于他人,从小把他们安置在一起,放纵两人自由相处,并非本来就有娶黛玉作孙媳妇之意,而仅仅是一个外祖母出于对失去双亲、才貌双全又聪明伶俐的外孙女的那种疼爱罢了。当她一旦发现有违封建礼教、有损封建贵族世家利益的宝黛已建立爱情关系,这个有着慈善面孔,对黛玉“万般怜爱”的外祖母,就不惜自己骨肉,作出了“先给宝玉娶了亲,然后给林丫头说人家”的决定,宣判了宝黛爱情的死刑。
如果说贾母本来就有娶黛玉作孙媳妇之意的话,那么宝黛爱情从一开始就具有的某种反封建性质又何在呢?如果既认为贾母有此意,又承认宝黛爱情具有某种反封建的性质,岂不是贾府中封建势力的最高代表贾母,反倒成了宝黛二人争取恋爱自由的引导者并加以支持和保护了吗?
第五十四回贾母对才子佳人小说进行了猛烈的抨击,说“只一见了一个清俊的男人,不管是亲是友,便想起终身大事来,父母也忘了,书礼也忘了,鬼不成鬼,贼不成贼,那一点儿是佳人?便是满腹文章,做出这些事来,也算不得是佳人了。”这段话描摹的情景,《红楼梦》研究者普遍认为与宝黛追求自由爱情有关,我们认为,不管贾母主观上是否针对宝黛爱情,但在客观上,贾母的婚姻恋爱观确实对宝黛爱情十分不利。
因此,可以肯定地说,贾母是无娶黛玉作孙媳妇之意的。在宝黛的爱情悲剧中,贾母只能算是宝黛爱情萌生和发展在客观上的导致者,而更主要的却是宝黛爱情主观上的扼杀者,是她一手制造了宝玉和黛玉这对青年男女爱情的悲剧。
所以,分析来分析去,贾母是否有娶黛玉作孙媳之意,还是无法妄下断语。这主要在于《红楼梦》的文字描写呈现出一种似是而非、似非而是的模糊感和朦胧感。左看贾母对黛玉那样的疼爱、对宝黛那样的偏袒以及特意把宝黛安排在一起和对宝黛在一起后又那样地放任,似乎她老人家确有娶黛玉作孙媳之意;右观贾母又喜宝琴、喜宝钗而排黛玉以及她提出的娶孙媳妇要“性格儿好”的标准和不喜才子佳人自由恋爱的观念,又似乎根本看不出她老人家有一点儿娶黛玉作孙媳之意。有时她对宝黛爱情好像很放任、很认同,有时她对黛玉又好像很反感,甚至于阻挠宝黛“尽着搁在一块儿”。似真似假,若是若非,令人咀嚼不尽,回味不止。留给读者的是无限思索和无比想象的空间,体现了作品无穷的艺术魅力,这就是《红楼梦》这部天才巨著在艺术上所特有的模糊美或曰朦胧美,值得后世读者和作者永远学习和借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