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红楼梦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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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红楼梦》艺术模糊美举隅——也说贾母有无娶黛玉(1)

所谓模糊美,亦可谓之朦胧美。也就是审美客体呈现给审美主体的感知,不是单一的、明晰的,而是多向的、多义的,呈现出一种审美上的模糊、朦胧之美。《红楼梦》的内蕴十分深刻、丰富,常常具有多义性;《红楼梦》精湛的语言艺术和描写技巧,令读者百读百新;《红楼梦》“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的创作方法,常常使他笔下的文字描写产生真真假假、似是而非、似非而是的艺术效果,令人百思而难得其解,呈现出一种模糊、朦胧的审美效应。

就以贾母有无娶黛玉做孙媳之意来说,就是一个似有似无的问题,呈现出一种若是若非的模糊美。

认为贾母有娶黛玉作孙媳之意者认为,贾母对外孙女儿林黛玉的关心和疼爱,是从黛玉很小的时候就开始的,其关心和疼爱的程度早已超过了一般外祖母对外孙女儿的疼爱。黛玉母亲刚一过世,贾母就担心黛玉“上无亲母教养,下无姊妹兄弟扶持”,于是派人从扬州把她接到了京都。黛玉来到贾府后,贾母又把她和自己的“心肝宝贝”孙子宝玉一同安排在自己的房中,一个住暖阁,一个住碧纱橱,日则同行同坐,夜则同止同息。黛玉从此便在外祖母之膝下和庇护中,与宝玉一起嬉戏、游玩、生活、成长。而贾母的这种特意安排,不管她老人家在主观意识中是否有娶黛玉作孙媳之潜在意向,但在客观效果上确为宝黛这一对幼小的表兄妹提供了爱情的摇篮,使他们得以“耳鬓厮磨,心情相对”。所以,贾母既是宝黛在贾府中的靠山和庇护神,同时,贾母也是宝黛爱情的始作俑者。

而持否定意见者认为,贾母对黛玉的爱,其动因是缘于贾母对黛玉母亲的爱而“爱屋及乌”、“爱母及女”,而并非只出于对黛玉的爱、有娶黛玉作宝玉媳妇之意。贾母唯一的爱女贾敏不幸辞世,贾母很痛苦。所以黛玉一进贾府,贾母就一把将她搂入怀中,心肝儿肉叫着大哭起来:“我这些儿女,所疼者独有你母,今日一旦先舍我而去,连面也不能一见,今见了你,我怎不伤心!”贾母共有三个儿女,即两个儿子贾赦、贾政和一个女儿贾敏。贾母“独”疼而不是“最”疼黛玉之母贾敏,一方面表现了她老人家对两个儿子的不满和失望,另一方面表现了她对唯一的一个小女儿的喜欢和赏识。而今自己“独疼”的爱女不幸早逝,而且连最后一面也没能见上,白发人送黑发人,作为老母亲的贾母,怎能不无限地伤心、惋惜和哀感,所以她把对女儿的爱全都倾注在了外孙女身上,外孙女林黛玉成了女儿贾敏的化身,她希望通过对外孙女加倍的爱来减轻失掉爱女的痛苦。不久,黛玉又失去了父亲,而成了真正的孤女,这令老祖宗更感外孙女儿之可怜;而且黛玉本身也非常乖巧,很有她母亲的遗风:“举止言谈不俗,身体面庞虽怯弱不胜,却自有一段自然风流态度”,所以,贾母更是万般怜爱,“寝室起居,一如宝玉,迎春、探春、惜春三个亲孙女儿倒且靠后”。贾母本担心“怪癖”的宝玉可能会怠慢可怜的黛玉,她溺爱的孙子和极爱的外孙女不和,岂不叫她为难。但宝玉初见黛玉,不仅未感生疏,反倒觉得似旧相识今日远别重逢,分外亲热。一种老年人见自己的孙辈们能和睦相处的欣喜之情油然而生:“更好,更好,若如此,更相和睦了。”

贾母溺爱宝玉,主要是贾母“养这些儿子孙子,也没有一个像他爷爷的,就只这玉儿像他爷爷”,因此,“宝玉他与别人不同,自幼因老太太疼爱,原系同姊妹们一处娇养惯了的”。贾母让宝玉与姊妹们一块玩,更主要的还是从疼爱宝玉出发:“好,好,好!让他们姊妹们一处玩玩罢。才老子拘了他这半天,让他开心一会子罢。只别叫他们拌嘴,不许扭了他。”可见宝黛二人在贾母爱的天平上是不平衡的。而且黛玉进荣府后,堪与之比美的宝钗接着也进了荣府。自此,宝玉经常不是和林妹妹在一起,就是和宝姐姐在一处,或者姐姐、妹妹同在。贾母对此都是放纵的。当然,正是由于贾府中封建礼教的大网出现了这样的漏洞,宝玉和黛玉才取得了感情上的融洽,思想上的沟通,给二人爱情的萌生和发展提供了客观上的有利条件,这又正是贾母所始料不及的。

贾府众姊妹和宝玉搬进大观园后,贾母也很少过问他们的事,宝黛的自由天地更大了,更有利于两人互倾肺腑表衷肠,更有利于两人叛逆性格的互相影响、互相促进,他们的爱情日趋成熟,而贾母对此情况却茫然不知。当然,贾母对宝玉进入大观园之后的行动,也曾注意过,但她所得出的结论是:“我也解不过来,也从未见过这样的孩子。别的淘气都是应该的,只他这种和丫头们好却是难懂。我为此也耽心,每每的冷眼查看他。只和丫头们闹(这里的丫头泛指女孩子),必是人大心大,知道男女的事了,所以爱亲近他们。既细细查试,究竟不是如此。”从贾母这番话看来,她虽然曾留心并防范过,但毕竟没有发现宝黛的爱情关系。而且其他人也不敢告诉她,就连袭人向王夫人“告密”,王夫人也不敢告诉贾母。再则,在那个高尚的爱情比下流的通奸显得更丑恶、更见不得人的时代,贾母认为:恋爱这种事情,仿佛根本就不可能存在,尤其不可能存在于自己所统治的这样有身份的门第中。故而即使在紫鹃“情辞试忙玉”,宝玉发病,贾母也是轻飘飘地说:“我当有什么要紧大事,原来是这句顽话。”众人也都“知道宝玉有些呆气,自幼是他二人亲密,如今紫鹃之戏语亦是常情,宝玉之病亦非罕事,因不疑到别处事去”。何况宝玉自来就有不许姊妹们离开他的怪癖,宝黛二人经常拌嘴,一会儿恼了,一会儿好了的。所以贾母就当是姊妹间的常情小事罢了,仍旧让他们表兄妹“顽耍”。

从以上叙述来看,似乎看不出贾母有任何明显的或潜在的意向撮合宝黛爱情,让外孙女林黛玉作孙子贾宝玉之媳妇。她对宝黛之爱似乎只是这位老祖宗对孙子和外孙女特有的“隔代亲”,是老人家有些偏心的疼爱和溺爱。

而反对这种意见的人又说了,不对!你看:在薛蟠生日那天,贾宝玉因得罪了林黛玉,心里不高兴便推病不去参加薛蟠的生日宴席。林黛玉也没去。贾母原本希望两个人在薛蟠生日宴席上一见面就好了,谁知两人都不去。老人家很是伤感,便自我抱怨说:“我这老冤家是那世里的孽障,偏生遇见这么两个不省事的小冤家。没有一天不叫我操心。真是俗话说的‘不是冤家不聚头’。几时我闭了这眼,断了这口气,凭着这两个冤家闹上天去。我眼不见,心不烦,也就罢了。偏又不咽这口气!”这里,贾母把宝黛称为“两个不省事的小冤家”,说他俩不省事,老是吵架让自己操心。“小冤家”在古代有特别的含义,那是小夫妻的代称。贾母引用“不是冤家不聚头”的俗语指称宝黛,可谓意味深长。夫妻之间磕磕碰碰、吵吵闹闹是常事,没有不磕碰的夫妻。但夫妻间磕碰过了就算了,仍然是恩爱夫妻,所以说“不是冤家不聚头”,是夫妻才磕碰、才聚头。而且贾母还说,自己死了,任凭这两个小冤家闹上天,她也不管了。贾母死了,宝黛还继续吵闹、永远吵闹,不是夫妻是谁?只是表兄妹关系能这样一直吵闹下去吗?所以,贾母引用的这句俗话,有意无意地透露了这位老祖宗对宝黛婚姻大事的潜在意向和默许认同。脂砚斋评语说:“二玉心事,此回大书,是难了割。却用太君一言以定,是道悉通部书之大旨。”这段话说明贾母已经认同了宝黛的心事,并用“不是冤家不聚头”的俗语道出她老人家对宝黛婚事的安排。